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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七百九十章 備戰字體大小: A+
     

    文廟議事處。

    相較於前邊兩場議事的位置,規矩森嚴,這場議事,比較隨意,座位可以隨便挑,也沒有什麼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誼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湊一堆落座。禮聖不在場,亞聖、文聖跟着不見,顯然對所有人來說,哪怕是文廟這邊的祭酒司業、書院山長,都覺得輕鬆了幾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雙手撐地,兩腿伸長,長舒一口氣。

    經生熹平已經備好了案几、青竹蓆,一張張案几上都有筆墨紙硯,一盤仙家瓜果,幾枚來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棗,棗皮紋理若晚霞流轉,幾顆來自中土道門經緯觀的金黃杏子,羣玉韻府老祖師栽在晚翠亭旁邊的碧桃,此外還有來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綠綠的,很喜慶,阿良拿起一顆碧桃,啃了口,滋味極美,給陶醉得眯起眼,果然,這玩意還是熟了纔好吃。

    當年拜訪羣玉韻府,在晚翠亭那邊,都沒人告訴自己碧桃熟沒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會鮮紅顏色,阿良摘了一大兜,當時因爲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沒跟韻腹那邊打招呼,下了山,差點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淚也要吃完不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後來雲遊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幾筆酒債,不知爲何,隨後幾十年裏邊,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實的說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報上滿是溢美之詞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數第一,這就有些過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覺得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說倒數第一,真心不至於,所以還專門通過幾家相熟的山水邸報,爲晚翠亭碧桃說了幾句公道話,不曾想羣玉韻府這邊不分好賴,在山腳立了塊很傷感情的禁制碑,阿良與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報怨,依舊要爲晚翠亭碧桃說好話,說吃了晚翠亭一顆碧桃,讀書人可以開竅,聚攏天地靈氣化爲文運,純粹武夫可以增長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煉氣吐納,有如神助。後來聽說羣玉韻府那幾年裏,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導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與人爲善,處處與人方便,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還擱放了兩壺酒,一壺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壺百花福地的十花釀。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獨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價格不菲。

    阿良桌上這隻酒杯,是桃花杯。繪有桃花一簇,深紅淺紅都可愛,好似女子妝容濃淡,旁邊還銘刻有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的一首詠花題詩。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站在大門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詢問,熹平察覺到視線後,主動說道:“除了筆墨紙硯,其它都可以帶走。”

    阿良問道:“案几和竹蓆呢?”

    熹平反問道:“你覺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氣仗義。

    熹平也立即領會,說道:“回頭到了功德林,還能喝上一壺今年清友福地剛出的雨前綠甲茶,是陸先生親自採摘,託付不夜侯送來文廟,平時董夫子都不捨得多喝。”

    阿良會心一笑,又懂了,回頭讓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帶走,或者乾脆送給老秀才好了。

    陸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飲盡杯中酒,怎麼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實不錯,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還是劍氣長城疊嶂鋪子那邊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習慣些。

    阿良轉頭問齊廷濟,吃不吃喝不喝,齊廷濟笑着說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氣了,自己這種讀書人不諳庶務,臉皮又薄,掙錢難啊,在外賒賬又多,只能燕子銜泥,小賺一筆是一筆。至於左右,問都不用問,阿良將那兩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腦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趙搖光、林君璧這些年輕人,阿良就讓小天師幫忙捎話,不喝酒的,酒壺酒杯都拿來,喝酒的,酒水留着,別小家子氣,喝酒要豪邁,用酒杯算怎麼回事,酒杯拿來,一口悶不出個飛昇境,都拿來。

    很快就被阿良湊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疊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讓趙搖光他們幫着呼朋喚友,又湊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樣是一隻桃花杯,繪畫題詩卻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會做人。

    身爲文廟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開口,沉聲道:“以直報怨,連蠻荒天下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們沒理由不知道。”

    這句話不是說給那些山巔修士的,而是說給某幾個學問足夠深厚、卻太過胸懷數座天下的書院山長。

    有些夫子,治學極其嚴謹,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學問裨益世道頗多,可涉及經世濟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廟補缺七十二書院山長,某些人選,其實文廟內部是存在爭議的。

    文廟教主的這個開場白,讓議事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不管如何,當禮聖跨出那一步後,意味着文廟這次,肯定是要對蠻荒天下動真格了。

    分列兩邊的案几之間,水霧升騰,最終浮現了五幅山水畫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處歸墟入口,通往蠻荒天下。

    文廟對四處歸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跡,神鄉,日墜。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別稱呼爲秉燭渡,走馬渡,地脈渡。其中地脈渡口,已經被墨家鉅子打造爲一座城池。

    三處渡口北邊,便是那座極難修繕的劍氣長城。

    相較於間距極大的四處歸墟,三座渡口連同兩截劍氣長城,可以視爲一地。

    而分散蠻荒各地的四處歸墟,加上位於蠻荒天下最北邊的三處渡口,這五處,會是浩然天下的在蠻荒天下的五個立足點。

    人手拿到五本冊子。

    冊子很厚,事無鉅細,詳細闡述了五處入口的形勢,涉及到每個蠻荒宗門勢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勢,各種物產資源的準確分佈、儲量。

    鬱泮水一直仔細凝視那些畫卷,不出意外,很快處處都是硝煙四起的戰場了。

    這個富家翁模樣的臃腫老人,憂心忡忡問道:“劍氣長城南邊,是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怎麼辦?一個不留神,劍氣長城和三座渡口的聯繫,就會被這傢伙攔腰截斷。”

    十萬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隻會搬移山頭,一旦投身戰場,對於浩然天下來說,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戰損。

    尤其是老瞎子是資歷極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內,萬年以來,連託月山都只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老瞎子執意擋路,誰去攔阻?即便攔得住,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會被拖住極多。比如於玄,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個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風曬太陽了?

    至於一般的飛昇境修士,對上那個老瞎子,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就要被那條看門的飛昇境大妖塞了牙縫,飽餐幾頓。

    只要躋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巔大修士之外,與之對敵,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看樣子,這位文廟教主的神色,並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傢伙,老瞎子爲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臉皮都不要了。

    跑去託月山那邊站着,假裝爲蠻荒天下搖旗吶喊,其實還是兩不相幫,擺明了是在與文廟說一個道理:我本來是要幫託月山的,但是現在收了個既開山又關門的好徒弟,因爲那小子還有個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蠻荒天下了,以後真有事情求我幫忙,你們文廟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說話管用……

    李槐與擔任扈從的那條飛昇境,嫩道人。這會兒年齡懸殊的主僕二人,還在泮水縣城那邊美滋滋閒逛呢。

    嫩道人是覺得沾李大爺的光,在文廟這邊混了個熟臉,以後自己再遊歷浩然天下,穩了。

    不敢說每天躺着享福,反正終於不再成天擔心挨雷劈、吃飛劍。

    李槐是見着了陳平安,心情大好,一邊逛書鋪,一邊暗示嫩道人有沒有值錢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禮,回頭找他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結賬,都是一家人,客氣個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邊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公子送禮跌份兒,一邊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遊曳在那幾件咫尺物當中,挑花了眼。

    一個也就是沒見到老瞎子當時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嚇得當場魂飛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殺,在文廟幾步遠的地方,隨便剁死它個飛昇境有何難?

    一個也不知道,老瞎子爲了從大半個師父,能夠變成一個師父,都做了什麼“老臉貼地說不要就不要”的勾當。

    董老夫子沒有多說,稍稍醞釀了一番措辭,只是給了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這位前輩,雖然先前議事站在了對面,不過他肯定不會摻和這場戰爭,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萬大山,依舊中立。”

    韓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釀,自飲自酌,相較於百花釀,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夠的百花釀,只是文廟這邊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廟都掏錢。不過價格嘛,當然要比市價低很多。事實上案几上邊的酒水、瓜果,幾乎都是有價無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夠露臉一次的宗門仙家,都不會覺得虧錢。

    陸芝以心聲問道:“這場議事,會開很久?”

    因爲她看文廟這邊的架勢,今天關了門後,沒個把時辰,根本別想開門。

    左右點頭道:“如果是在劍氣長城,最少能開十場。”

    齊廷濟笑着安慰自家這位首席供奉:“這樣的議事,次數不多,只要熬過這次,以後想要再有這樣的議事都難了。”

    陸芝還是有些不適應,喝了一口悶酒。

    在劍氣長城那邊,十餘位城頭巔峯劍仙的所謂議事,其實就是老大劍仙的幾句話,沒有異議就算通過了。

    哪怕是劍坊、衣坊各自議事,估計小半個時辰,就會有大批劍修撐不住,藉口離場,陸芝曾經難得參加過幾次,董三更或是陳熙住持的重要議事,劍修們沒膽子跑路,就一個接一個,聚在議事堂外邊喝酒,裏邊聊着事,外邊喝着酒,兩不耽誤,陸芝境界高,還有類似嶽青、米祜這樣的候補巔峯,都可以坐在外邊臺階上一直喝酒,一些個玉璞境劍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壺酒水,可憐那些境界不夠的地仙劍修,往往喝不了幾口就要被踹回裏邊去,或是一旁的大劍仙們丟個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畢竟一旦裏邊座位空了半數,議事堂裏邊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過董三更和陳熙其實自己也會出來喝兩口。

    劍氣長城歷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陳平安領銜的避暑行宮了。

    韓老夫子笑道:“此次議事,文廟之外的諸位,誰都不必恥於談個利字。”

    這位與亞聖最爲“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統論”的文廟副教主,今天所說,卻很讓人意外,“名利,錢財,憑戰功、功德破例換取下宗選址,還有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的有限名額,大家今天都可以談,敞開了聊,百無禁忌。”

    說到這裏,韓老夫子看了眼皚皚洲劉財神,再看了眼寶瓶洲的宋長鏡。

    少年姿容的劉蛻剛剛翻完了那本冊子,不知不覺就已經吃完了桌上瓜果,問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屬,其餘兵力從哪裏來。只說我們扶搖洲,可以歸攏起來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馬,很不夠看了。”

    劉蛻這番言論,也談不上家醜外揚,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搖洲只比桐葉洲稍好一籌。

    一場大戰打下來,除了如扶搖洲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餘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流霞洲,不談山上修士傷亡,只說山下勢力,都相對保存完整。

    劉蛻在內的總計八人,各自一洲話事人,在他們案几上都出現了最新一本冊子。

    韓老夫子說道:“你們看完之後,可以酌情增減人手。”

    韋瀅翻開冊子,快速看完之後,從案几上邊抽出幾張白紙,提筆加上了真境宗一撥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廟遺漏的山上勢力,只不過除了自家真境宗,其餘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會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說到底,還是要能夠互惠互利,韋瀅還沒有傻到爲了討好文廟,不惜讓自己淪爲一洲公敵。

    韋瀅最後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桐葉宗三個字,然後擡頭與那位韓老夫子問道:“若是桐葉宗修士,有人願意趕赴蠻荒戰場,文廟這邊是否答應?”

    韓老夫子明顯有些讚賞神色,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韋宗主在返鄉之後,可以幫着文廟與桐葉宗修士商議此事。”

    晁樸身爲邵元王朝的國師,卻對金甲洲山上山下勢力如數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幾個異議,文廟這邊有一位學宮司業負責解答。

    僅是這個關於討論九洲可戰之兵的一個環節,議事就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而且依舊還沒有成爲最後的定論,韓老夫子給出了文廟的意見,等到這場議事結束,每洲都會再議一場,文廟會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單獨議事,推敲更多的細節。

    那個被譽爲涿鹿宋子的豪閥家主,突然說道:“四個歸墟入口,地理位置,顯然都是蠻荒天下精心挑選出來的。”

    靈氣稀薄,物產貧瘠,方圓萬里之內,或水網縱橫,或是崇山峻嶺,對於山下兵力的戰場推進,極爲不便。對於浩然修士,也實在毫無地利可言。

    趙天籟,鄭居中,裴杯,懷蔭等人,都曾駐守歸墟或是渡口某地,爲的就是防止蠻荒天下大修士在那邊動手腳,尤其需要注意陣師的蹤跡。

    董老夫子問道:“有沒有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鄭居中心念微動,名爲神鄉的歸墟出口,以及走馬渡,比起文廟已經極爲詳實的兩幅堪輿圖,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擴大了將近一倍。

    趙天師擡起一隻手,雙指併攏,朝着天目歸墟出口處,“指點江山”,在那山河畫卷上,多出了數十粒深淺不一的亮光,都是潛伏大妖的隱匿蹤跡。除此之外,在幾處邊緣地界,還出現了六條金色絲線,是那蠻荒大妖精心佈置的隱蔽陣法。

    懷蔭看得頭皮發麻。先前他在那渡口、歸墟兩地駐守,雖說時日不久,就待了兩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業業,四處御風,幫着文廟這邊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計成本地撒符成兵,驅使百餘傀儡四散巡視山河,卯足了勁,一天都沒閒着,自以爲成果卓著,原本還以爲會一枝獨秀,不曾想還是落了下風。

    白帝城城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兩位,可不是什麼藏拙,先前要故意與文廟隱瞞這些內幕,分明是鄭居中和趙天籟在已經離開渡口之後,憑藉各自術法神通,最新勘驗而出的成果。

    火龍真人破天荒有些難爲情,人比人氣死人,貧道成了與懷算盤一樣的酒囊飯袋。

    沒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蠻荒天下,多出力幾分了。樹要皮人要臉,做人不能太懷蔭。

    於玄問道:“歸墟本身,會不會藏有託月山的後手?”

    董老夫子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元雱開口說道:“我們必須做最壞打算。可以假設每一條歸墟同道,都藏有戰力等同於緋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問道:“元山長可有對策?”

    元雱點點頭,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冊子。

    一般的讀書人,袖手清談高闊論,其根源,就在於往往能夠提出問題,卻無法解決問題,或者乾脆就從沒想過要解決問題。

    柳七隨手翻開冊子,點頭而笑,元小夫子這番言論,屬於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水君,還有一大撥水神,水仙水裔之屬,名字都一一出現在冊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澤湖水君,北俱蘆洲濟瀆的靈源公,南薰殿沈霖。龍亭侯李源。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鐵符江水神楊花,東南方錢塘江一條老蛟……總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勢力、水府底蘊深淺,都已經被文廟詳細記錄在冊,錙銖必較。

    阿良嘖嘖稱奇道:“水神押鏢,有點意思。”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力從何而來,大致如何行軍,那麼接下來就該談論駐紮蠻荒一事了。

    墨家鉅子,在地脈渡口的一人一城,會不斷南移,大城之內,可以屯兵二十萬山下精銳。

    此外墨家三脈,還有六千餘人,會聯手匠家總計派遣出一萬兩千餘練氣士。

    雙方分別依託秉燭、走馬兩處渡口,負責建造可以同樣往南遷徙的巨大城池。

    其餘四處墟大門口,皆有佈置。

    於玄符籙一脈,龍虎山天師府,分別在天目、神鄉兩處歸墟,各自以符籙力士、移山傀儡開闢道路,搬遷山嶺,搭建橋樑。

    兵家修士和陰陽家陣師,分別在黥跡、日墜兩處歸墟附近,負責搭建大陣,聚攏山水靈氣。

    商家負責砸錢,以神仙錢砸出四大歸墟處的天地異象,靈氣充沛。

    農家和藥家兩家練氣士,負責在各處栽種仙家草木、五穀。

    此外,文廟調動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備戰而建立、卻未用上的剩餘劍舟,全部的山嶽渡船。

    至於所有跨洲渡船,更不用想了,文廟悉數徵用,事後象徵性補償損失。雨龍宗蘆花島在內,都會打造成爲臨時渡口。

    其中還有大驪宋氏賒欠墨家的所有債務,一律轉由文廟承擔,文廟還要額外給大驪宋氏一筆神仙錢。

    宋長鏡對於那筆神仙錢並無異議,開口說道:“再給大驪王朝最少三個宗門名額。”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個,不能再多。”

    火龍真人沉聲道:“北俱蘆洲的劍修,哪怕自願趕赴戰場,文廟這邊也不能再沒點表示了。”

    董老夫子點頭道:“理所當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笑道:“勞煩真人合計出一個章程,什麼境界的劍修,給出怎樣的補償,文廟這邊等着便是。你們北俱蘆洲只管開口。”

    大祭酒對林君璧說道:“君璧,你回頭負責與火龍真人具體對接此事。”

    林君璧領命起身,與火龍真人作揖行禮,並無言語。

    他是隱官一脈的劍修,所以與北俱蘆洲算是半個自家人。

    所以與火龍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話。哪怕多說一句,都顯得多餘。

    火龍真人對這小子,印象不差。

    是個順眼的。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當過幾年的隱官一脈劍修,還多次投身戰場。至於什麼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韓老夫子突然說道:“北俱蘆洲這邊,真人你可以與所有劍修坦言,就算是去蠻荒天下御劍遠遊,只是遊歷一番,都不用出劍,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廟這邊,錢照樣給,別不好意思。”

    火龍真人笑眯眯問道:“如果是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呢?文廟難道一樣給錢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給,怎麼不給!這筆神仙錢,文廟就算需要與人借錢,同樣不皺一下眉頭。”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笑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劉氏關於雪花錢的那一成收益,我們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問道:“如此買賣,不合適吧?”

    劉聚寶笑着不說話。

    韓老夫子點頭道:“可既然劉財神自己都說了,文廟總不好推託,不然就顯得矯情了。”

    劉聚寶輕輕點頭。

    火龍真人大開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說談錢別難爲情,是給文廟自己做鋪墊啊?

    於是火龍真人瞥了眼那個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沒頭沒腦。

    於玄笑着心聲安慰道:“這是窮光蛋看有錢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會這種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顫聲開口道:“淥水坑願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給文廟打理。”

    人大不過天去。見過神仙就喜歡訪山。見過鬼就會怕黑。

    她是真怕慘了火龍真人。

    一個堂堂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北俱蘆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當年在淥水坑堵門口,可不止幾天功夫,兩條長達萬丈的龐然火龍,水中迅猛遊曳,每天環繞淥水坑轉圈,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火龍真人什麼話都敢說,什麼狠話都有臉撂,在大門外每天都要幫着澹澹夫人計算日子,因爲火龍真人說那龍虎山趙老弟,是貧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飛劍傳信後,二話不說,已經攜印背劍下山,很快就要造訪淥水坑。

    澹澹夫人當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着頭皮死撐到底。

    至於躲在淥水坑裏邊的那羣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發抖,如喪考妣,日復一日,總覺得每個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師容顏,然後被那仙劍一劍劈開淥水坑禁制,再拿天師印一拍,火龍真人的那兩條火龍再一攪,那它們不就死完了嗎?

    澹澹夫人的這個說法,好歹留了餘地,是打理,可沒說全部白送。

    可文廟要是一個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不談麾下那位駐守歇龍石的捕魚仙,以及那撥南海獨騎郎,只說淥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數以萬計的蝦兵蟹將,除了火龍真人這種稀罕客人,淥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實打實的一方霸主,何況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遺址之一,遺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戰場遺物,就有不少。又有衆多應運而生的諸多仙家機緣,大海廣袤,淥水坑麾下嘍囉又多,大幾千年的悠悠歲月,搜刮了不少寶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寶,不然尋常物件,也入不了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只說那堆積成山的虯珠,不就任由它們在寶庫當中逐漸“珠黃”?曾經有大修士主動找上門,希望做那虯珠買賣,結果明明可以一本萬利的淥水坑,大門都沒打開。

    掙這點小錢?她臊得慌。

    然後文廟給出了一個駐守各地的修士名單,負責五處蠻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戰線真正鋪展開來,就不需要當那“扈從”。

    名單之上的人物,屬於必須到場的,此外某些人選的不斷添加,文廟還會繼續酌情而論。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最終一個都不會遺漏,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歸墟天目處。

    文廟兩位副教主,三大學宮祭酒。

    神鄉。

    於玄,趙天籟,火龍真人。白裳。

    黥跡。

    鄭居中。裴杯。懷蔭。郭藕汀。劉蛻。蔥蒨。

    日墜。

    蘇子,柳七。宋長鏡,張條霞。韋瀅,吳殳。

    劍氣長城。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說道:“目前終究只能紙上談兵,來幾場戰場沙盤推演。”

    元雱在內的一撥文廟軍機郎,選擇蠻荒立場,在五處戰場,與浩然展開廝殺。

    鄭居中瞥了幾眼雙方兵馬在沙場上的各自推進,沒有多說什麼。

    最底層、最根本的術算之法,纔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沒有說話,但是文廟這邊,沒打算放過這位奉饒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術家老祖師,顯然都極爲期待鄭居中的開口。

    戰場推演,其實就像搭建建築,所謂的總例,纔是關鍵所在。

    只有底層架構的穩固,纔有資格來談建築上層的隨宜加減。卯榫樣式,旋作制度、曲線弧度從何而來,側腳、升起的傾斜規範,大木作與絞割的定例……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兩個不同修行路數的地仙族修士,在戰場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準戰力?肯定不是兩個死板的數字,是有波動起伏的,不然這場推演,就是稚童兒戲。而這個起伏,哪怕被計算在內,可只要不夠完善,紕漏誤差不斷累積,沙盤推演之上結果,一場文廟自嘲的紙上談兵,就還是一堆廢紙。

    陸芝問道:“避暑行宮那邊,好像嘗試過,但是沒成。”

    左右點頭道:“難度太大。當時精通術算的劍修,人數實在太少。而且誰都不敢輕易嘗試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宮就好了,肯定可以幫陳平安一把。”

    齊廷濟想起一事,好奇問道:“那位斬龍之人,怎麼回事?”

    阿良擡起下巴,點了點那位一襲白衣、風采與自己不分伯仲的懷仙老哥,“你問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斬龍之人,確實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這傢伙的合道與跌境,更是詭譎難測。

    殺那蛟龍,連阿良都不得不說一句砍瓜切菜,見一條砍死一條,遇到一堆照樣砍死一堆。

    關於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劍氣長城,不得不詢問老大劍仙,到底咋回事,沒道理這麼猛啊。

    劍術再高,總高不過陳清都,劍道再寬廣,阿良還真不覺得那位斬龍之人,就比自己強。

    可是換成阿良去面對那些成羣結隊的蛟龍,也絕不敢說能夠像那個青衫客,那般信手拈來,劍斬蛟龍如雨落。

    結果老大劍仙當時回了一句,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麼,你自個兒琢磨去。

    把阿良給氣得差點大晚上帶倆穿開襠褲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澆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個斬龍之人,當年極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銷聲匿跡了三千年,然後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臉與那鄭居中心聲問道:“懷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還望老哥幫忙解惑啊。”

    鄭居中笑道:“幫不上忙。”

    鄭居中與那斬龍之人,師徒兩人,其實在那寶瓶洲有過一場久別重逢,當時鄭居中這位弟子,其實已經穩穩勝過那位傳道人。

    當時的目盲老道士“賈晟”,也確實坦誠此事,自認境界修爲,都不如鄭居中了。

    至於現在,不好說。

    當年裴杯從倒懸山返回中土神洲,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經問拳白帝城。

    兩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場問拳,外界只聽說,兩人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

    可事實上,雙方就根本沒有打起來。

    鄭居中與裴杯說了句,等你兩隻腳都跨過了那道門檻,再來傾力問拳,不然豈不可惜。

    裴杯不覺得鄭居中是大言不慚,虛張聲勢,所以答應下來。

    白帝城這邊,之後就散佈消息,平手而已。

    其實兩位山巔男女,只是在那彩雲間,喝酒而已。

    鄭居中最後還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實棋術不錯,只不過這個年輕武夫的博學多才,都被他太過耀眼的武學天賦給掩蓋了。

    事實上,曹慈的琴棋書畫,都頗爲不俗。

    阿良和齊廷濟的疑惑,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爲純粹劍修,勝負心極重,對於那位師祖,很想問劍一場。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師滅祖都沒關係。

    鄭居中曾經精心謀劃了一場叛變,處心積慮足足六百年,韓俏色這些師妹師弟,再加上傅噤在內的幾位嫡傳,聯手客卿,供奉,因爲只要做成了,人人得利巨大,都涉及到了各自大道,而試圖將整座白帝城改天換日的那個主謀,就是“被自己矇在鼓裏”的鄭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攏了一大撥白帝城的敵對勢力,氣勢洶洶,胸有成竹,感覺殺個十四境都完全沒問題。

    從頭到尾,只有柳赤誠那個傻子,沒摻和。

    鄭居中對這位身爲琉璃閣閣主的小師弟,既大失所望,覺得柳赤誠就是個廢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門溫情。

    至於參與謀反衆人,只要是白帝城修士,鄭居中一個都沒秋後算賬,一窩廢物,留着還能當個擺設。殺不殺,以及忠心與否,對鄭居中來說,反正完全沒區別。

    至於那些被“鄭居中”自己勾結而來的敵對勢力,一個個的下場,就比較可憐了。

    之後三百年內,鄭居中沒有出手打殺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師堂內訌不已,勾心鬥角不亦樂乎,同門之內,襲殺手段層出不窮,每有修士得手,還會沾沾自喜。其中兩座原本底蘊深厚的中土宗門,殺來殺去,酣暢淋漓,最後殺得連那個宗字頭的頭銜,都沒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連身爲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實內心深處,還在懷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還是師父分身之一?

    泮水縣城。

    顧璨正在獨自打譜,師姑韓俏色坐在門口那邊,突然喊了聲師兄。

    鄭居中沒有理會,走入屋內,坐在棋盤對面。

    韓俏色對此也無所謂。

    顧璨緩緩放下手中棋譜,擡頭問道:“議事結束了?”

    鄭居中搖頭道:“還在議事,分心來此。”

    一座白帝城,能夠讓鄭居中稍微多聊幾句的,就只有這個新收沒幾年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說道:“師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間必須最少存在一條真龍?”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師祖發誓要斬盡天下真龍,所以憑此宏願,劍心合道心劍,成爲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殺盡了真龍,就要跌境,重新變成一位飛昇境劍修,而且會被劍心反噬,大傷元氣。

    鄭居中點點頭。

    韓俏色猛然轉頭,顯然她被着個說法給驚嚇到了。

    關於斬龍之人的境界,有說是十四境的,也有說是飛昇境巔峯的,更有人言之鑿鑿,之所以能夠斬龍,是因爲他擁有太白、萬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劍。

    顧璨疑惑道:“師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爲何躋身十四境劍修,沒有惹來天外神靈的仇視?是因爲當年蛟龍之屬的背叛,投靠了我們人族?”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顧璨說道:“可是蛟龍之屬的興起,是大勢所趨,想要天下水運流轉有序,文廟還是需要蛟龍去打理的。到時候師祖如何自處?”

    鄭居中反問道:“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要擔心十四境劍修的大道存亡?”

    顧璨直白無誤道:“我希望與師祖學劍。因爲劍術一道,師父是不太願意傾囊相授了。”

    鄭居中點頭道:“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你師祖看我不順眼多年,能夠給我找點麻煩,他會很樂意。”

    韓俏色哀嘆一聲。

    屋內這對師徒,再加上那個師祖,三人都什麼腦子啊。

    她繼續對鏡自照,塗抹脂粉,抿了抿嘴脣,轉過頭問道:“小璨,什麼顏色好些?”

    顧璨轉頭看了眼,笑道:“淺紅色更好些,殿丞芍藥紅,稍稍豔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韓俏色嫣然一笑,擦拭脣角乾淨,果真換了顧璨所說的那種口脂點脣。

    鴛鴦渚那邊,釣客如雲。

    陳平安其實在參與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同時”又有個陳平安,被禮聖送到了鴛鴦渚附近,應該是防止參與文廟內議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測。不然以他的隱官身份,是怎麼都該出現在文廟內的。

    議事,垂釣,反正兩不耽誤,都不用怎麼開口,樂得清閒。

    陳平安就乾脆挑了個僻靜地方,坐在這邊釣魚,打了兩個窩,準備換着釣。釣魚這種事情,陳平安還是很熟門熟路,咫尺物裏邊,專門備着魚竿、餌料。

    只是因爲先前張條霞那些武學宗師雲集在此,好像成了一處勝地。

    很快陳平安身邊就多出了兩撥釣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輕,顯然興趣不在釣魚。

    可惜了陳平安先前打的那個窩,這些個山上神仙,連那抽竿散餌都不懂的,一次拋竿之後,就雷打不動了,傻乎乎等着魚兒上鉤。敢情是憨憨等傻魚呢?

    酡顏夫人與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湊巧散心路過此地,遠遠見着了那一襲青衫後,嚇得落荒而逃。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往遠處使勁招手。

    道路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紅衣,牽馬緩行。

    她趕緊藏好酒壺,鬆開馬繮繩不管了,一路飛奔過來,一個蹦跳落地站定,大聲喊道:“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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