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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字體大小: A+
     

    (上一章節的重光是筆誤,會作修改。可能會改更早些的前文。)

    飛升城內,捻芯第一次登門寧府。

    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任隱官。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寧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系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怎麼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麼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關係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后認的爹,先來後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捻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有郭竹酒這麼個傢伙,再攤上這麼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與捻芯點頭致意。

    捻芯來到寧姚身邊,說道:「那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當下已經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

    寧姚點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捻芯笑著不說話。

    寧姚問道:「怎麼了?」

    捻芯說道:「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當初獨自遊歷數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時只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可以說說看嗎?」

    照理說,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然後遠遊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傑氣,神仙氣,肯定什麼都見識過。

    寧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麼說的?」

    捻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

    寧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之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麼。

    兩人一起散步,寧姚轉頭對郭竹酒提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裡。」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出了半點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丟了鑼鼓在地,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夥的,你瞎拆什麼台。」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捻芯這次破例現身寧府,肯定不是來閑聊的。

    只是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桿。

    寧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為什麼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的,當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細緻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捨得。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還是一樣的道理。

    捻芯以心聲與寧姚說道:「當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穀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我差點就要捻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寧姚問道:「差點?」

    捻芯點頭道:「鄭大風找到我,讓我不著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為熟悉內幕。」

    寧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對方身為落魄山看門人,那麼就算半個自家人了,所以寧姚只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後如果還與那裡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慣就好。」

    捻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趙繇,我已經見過三個,確實都很古怪。」

    寧姚說道:「關於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躋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那『獨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與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

    捻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

    寧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兇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係,還來單獨見我,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升城。

    沒有將那人一劍禮送出境,與寧姚當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係。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捻芯說道:「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

    寧姚點頭道:「隨便。」

    飛升城內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捻芯取出那盞油燈,捻動燈芯過後,一位白髮童子飄落在地,先是獃滯,然後驀然作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蓋世,術法通天,劍仙風流,豪傑氣概,英俊瀟洒,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捻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麼一個。」

    那霜降見機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願為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頭問道:「在牢獄裡邊,就是這般德行?」

    捻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

    寧姚點頭道:「那就留下吧。」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

    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

    經常在此獨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造精緻,船頭雕刻有鷁首,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鷁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此外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艙內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后艙更是設有爐灶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鱖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化名陳隱的斐然現身桃葉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將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

    渡船停靠岸邊,斐然起身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后,以望氣之術,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麼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只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與駐紮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係,然後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於桃葉渡。杜含靈大致了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扎堆的,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

    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己酉帳負責登岸后移山卸嶺,開闢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分別是那精通水法的緋妃、擅長搬山的袁首。

    還有那己未帳,領袖是那劍仙綬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於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看來眼前眾人,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此外好像一撥人,其實見著了斐然當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復平常心,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係不大。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是高適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邵淵然,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金丹的弟子。

    師徒二人,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其中邵淵然瞧著面如冠玉,年紀輕輕,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至於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餘。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麼顯眼的城隍爺,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果見著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笑著點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為友,人生真是無常。」

    隨後斐然站在船頭,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划。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於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葉。」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滿一杯后,隨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俗,他好像什麼都精通。」

    渡口的船頭岸上,聊得比較順利。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還有閒情逸緻,與他師父以心聲閑聊,輕聲笑道:「師父當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

    尹妙峰捻須而笑,「確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密庫當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夠讓姚近之容顏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大泉寶庫,」

    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產業,就不容小覷。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無數,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麵皮,恢複本來面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嗎?」

    ————

    蓮藕福地,眾多天地異象,此起彼伏,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只說那數十件天材地寶引發的光彩,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世,或有遠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沖雲霄,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出仙家果,仙氣縹緲,蘊藉氣數,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麼簡單,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於地方淫祠,當下都有數尊金身雛形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閑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歷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比如符籙於玄一座下宗的百鍊福地,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鬧,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陞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里,就已經到達了瓶頸。

    光是淥水坑青鍾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虯珠,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

    此外,當年天下十人之爭,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嶽真形圖,種秋起先為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後來按照陸台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隱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嶽。至於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嶽雛形,只是相較於五嶽真形圖顯化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后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瀰漫水面。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雲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雲,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

    崔東山立即轉頭,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中,又屬於地盤小的。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例如水運過重,導致山河波濤洶湧,洪澇千萬里,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里,持續燒灼福地,動輒乾旱個數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郁灑落人間,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隊游曳夜間,或是拜月鍊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飛升」之人,根源就在於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寵兒,氣運加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不得不出,一旦強行滯留福地,要麼被天道碾壓,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要麼就順勢離去,所以就有了歷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制,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覬覦,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

    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哪怕砸錢不斷,只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使得雲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采玉人,常年勞作。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為不記名的采玉人,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倖躋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外人只知道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然有後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準確說來,是天底下只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對此早有準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棵柳樹,樹上掛有一幅捲軸。被崔東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開纏繞捲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身前,捲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面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里山河圖。

    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原本是他為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後,只要福地空餘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麼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里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們只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將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繪幾分。

    魏檗由衷讚歎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

    當供奉當到這個份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雲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麼,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

    唯一的「假公濟私」,就是姜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里山河之後,原本大體上趨於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斂笑呵呵道:「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年與我一見如故,切磋一門道法,旗鼓相當,但是最後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別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然屬於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著享福不做事,當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命。」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瀆可謂小心翼翼,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倒是膽子賊大,半點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併攏,於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贏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後有「我師兄是鄭居中」以及「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兩次拍肩陸沉、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他娘的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落魄山能夠佔據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適的話,可以讓她帶著一些性子沉穩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只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內,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隨便走動了。」

    崔東山抬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釵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所需神仙錢,其實就已經超過龍舟本身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不成山上渡船,當是留個紀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內,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財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但是在落魄山的賬房議事,對於遠在別洲的雲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釵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實落魄山相當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點點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爭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不但要與大宗門結盟,互利互惠,還要盡量讓珠釵島、雲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隨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於這座蓮藕福地,以後都只會由著你拿大主意了。你願意與人商量就商量,不願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讓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與小師兄作揖致謝,其實心情並不輕鬆。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嘍,時來運轉,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財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只管盡情搜刮那些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為「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實的神仙錢,用來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

    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後,朱斂拉著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坐鎮天幕,負責盯著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遊撿錢。

    崔東山帶著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

    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後來離開,成為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年在那中土神洲禮記學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聖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沒當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咱們文脈牛氣衝天啊,做學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然後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戰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嶽地界戰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到了越來越商貿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名為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築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

    當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驪鐵騎的南下,等於是半賣半送給披雲山和落魄山,事後包袱齋不是沒有後悔,想要高價買回去,魏檗剛好以一場夜遊宴款待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後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到北嶽邊境,然後隱藏氣息,獨自御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遊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而裴錢這次出門遠遊,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將那把狹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懸一塊大驪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乘坐一條大驪邊軍渡船南下,化名鄭錢。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

    裴錢點點頭,「米劍仙也一樣。」

    米裕無奈。

    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翹著二郎腿,隨手施展術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與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著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眼這條元嬰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雲子大爺請來這裡?」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御風去往灰濛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一直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於松籟國境內偏遠地帶的江河,相較於沛湘當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後者還依著一條龍脈,只是潛龍不顯。

    泓下作為一條元嬰水蛟,若蓮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躋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會瓜分走太多當地靈氣和山河氣數,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濃郁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去將那條金丹境雲子一併帶來,省得每天在灰濛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別家仙師御風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為落魄山是個做那剪徑勾當的賊窩。

    藕花福地當初被老觀主一分為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餘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綉虎藉此「補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嘍。」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縹緲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是文運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下那女子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對於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與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運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

    作為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與這位文運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

    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

    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御風遠遊,跟在兩人身後,這會兒沒了那隻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隨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五六金丹吧。」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爭先,各有福緣。

    只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躋身金丹,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為四之前,就已結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躋身金丹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現,可以關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至於自誇,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鍊仙法的,下山欺負習武練拳的,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真要去遊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的元嬰境又不是擺設。

    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雲霞山,狐國,和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眾多著稱。

    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城許氏砸下重金經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只不過被那沛湘施展神通,從清風城搬遷到落魄山後,就天地隔絕,落地紮根福地,再被那個掉錢眼裡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遊歷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長吹枕頭風唄,哪個豪傑敵得過。

    陳靈均作為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濃厚,歷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後帶著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將那名字不太靠譜的「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驪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於如何先幫著兄弟討要一個大驪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唄,又不是沒求過,披雲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麼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高山上人少的時分,他就去披雲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頭」,哪怕成為了一條元嬰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麼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捨得打腫自己臉,唯獨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成官老爺,平日里還喜歡文縐縐扯那酸文,什麼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頹然一老,書劍茫茫。

    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個留在天幕那邊,與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內,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處屬於沛湘私人花圃,名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在一座觀景亭,鋪有一幅雪白顏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不過外罩一件竹絲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樣,只是覺得彆扭,還是學那老廚子盤腿而坐。

    陳暖樹徵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點頭,故作內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賅,顯現不出自己的學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嘛呢嘛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後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凶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法的嬉戲打鬧,這位原本應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轉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只是笑著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顏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傑氣,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桿,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麼,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粒可以心無旁騖,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顏放莫要強人所難。」

    朱斂點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鍾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齊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巔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於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嚇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一隻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現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小米粒趕緊閉嘴,繼續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與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與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為何我要選中那條龍脈?」

    原本她以為落魄山不會多想,只當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濃厚的風水寶地。但是現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后,才發現自己的那點城府心機,簡直就是蒙學稚子大談聖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將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麼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裡來?那麼多的山巔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頭道:「狐國替清風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而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然沒膽子大到要去牽扯國運的地步,與綉虎比拼謀划,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驪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依舊落在大驪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擁有太多負擔,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著這個朱斂,原本以為自己與他已經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法職責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隨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著你自己開口道破內幕。但是你沒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事不過三』。」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僂,拳架依舊鬆鬆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著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頭,身後出現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別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以後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勢一樣會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屬於你自找的罪受,也別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紅,咬著嘴唇,以至於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只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與你說什麼,可是我又能說什麼?」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狐國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牽線人!與那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頹然倒地。

    只是當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偽。

    她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住道心和魂魄,抬頭望向朱斂,眼神複雜,戀戀不捨,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現在涼亭內,雙指併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少年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捨得辣手摧花啊,多學學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釋重負,如獲大赦一般,一位元嬰境,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只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講究多些,不是什麼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壓勝一位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幕後人,不至於循著脈絡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丟丟,就要打草驚蛇了。」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點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

    將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確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實斷去清風城一半的財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裡,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隱患,長遠來看,就會是勝負關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贏了小塊地利,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掉一座上等瓶頸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對家鄉的愧疚,對自己的失望,一位文聖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粒……落魄山會一點一點,人心大潰。

    「想跑?」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將一粒神魂念頭凝為一顆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後雙指彎曲,輕輕一記板栗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法駁雜神通高。

    那個以秘術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後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將遠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於鼓掌間,並且重新交還沛湘,當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雲山,託付魏檗轉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們的身份,柴伯符還知道他那師妹,其實另有隱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確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與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只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後人也由著她們內鬥內耗多年,作為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眯眯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著不慎,就會淹死人。」

    崔東山感嘆一聲,抬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待些。不然只會將原本脈絡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

    從朱斂,到鄭大風,再到魏檗,三人對於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榜道德聖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並稱為天下四大看雲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範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後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水清凈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係,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後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台一人而已。

    至於那個與他分道揚鑣、愈行愈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出一顆金丹之後,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台打斷,最後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時福地已經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於什麼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後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後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麼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麼,你能走到哪裡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台,或者叫陸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著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敘舊,幫忙暖暖場。」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願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麼陰神遠遊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並不粗淺。

    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麼萬一,只是這習慣,以後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個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隨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後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係,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盡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只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餘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著俞真意下山遠遊,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後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後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遊。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於此後,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遊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於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轉頭笑道:[www.biqugew.xyz]「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並無牽挂。」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麵目上,後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籙,一閃而逝,以至於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後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麼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後。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聖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於道,道無所不在。為什麼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麼『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儘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髮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屍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匯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從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並不御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閑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遊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後。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麼劍,修什麼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那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雲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後,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遊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過俞真意並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並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驪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雲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會說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摺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台此人,古氣高標,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為朱斂之後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遊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背著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雲黃鶴,終於瞧見了那座被譽為「雲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著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雲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遊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雲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後,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台,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台相中這座芙蓉山,開闢了一處避暑別業,成為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傑。

    他們都是陸台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後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餘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後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躋身元嬰,得以飛升離去。最後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台的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台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台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閑雲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麼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為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台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於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願畫蛇添足。

    陸沉捲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倖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著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於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就這麼「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雲霧瀰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併攏起來的玉竹摺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台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後立著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系有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隻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於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卧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台揮了揮摺扇,兩位符籙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後陸台別摺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摺扇,一臉無辜道:「後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於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驪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台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

    陸台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身走到觀景台邊緣崖畔,雙手負后,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驀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麼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台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這茬。」

    只是嘴上這麼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台去往芙蓉山別業,其實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台抬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台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乾脆雪宿芙蓉山。

    陸台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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