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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六百二十四章 劍修字體大小: A+
     

    城頭之上,齊狩忍不住轉頭望去,那陳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黃紙符籙,感覺就像一座新鋪子開張,只是這些品秩不高的符籙賣給誰?難道賣給蠻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籙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籙一摞摞壘在一起,所以十餘座小山頭,有高有低,千餘張符籙,怎麼都會有了。

    符紙材質十分尋常,肯定不值錢,劍氣長城這邊不賣此物,顯然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帶來的破爛,連那下五境符籙練氣士的入門黃璽符紙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間隨處販賣的黃紙符籙,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劍,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騙的道士標配了。

    當陳平安擺好陣仗,轉頭望向齊狩。

    齊狩便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真誠得就像是親爹看親兒子,笑道:「齊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我這當包袱齋的陳好人,與那酒鋪的二掌柜,判若兩人,我這包袱齋,別看小,但是闖蕩過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籙一物,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聲譽極佳,收了不知多少塊的金字匾額,都是客人買了我的符籙,收穫頗豐,裨益極大,一個個感激涕零,一定要謝我一謝,攔都攔不住。齊兄,有沒有想法?你我並肩作戰,不是朋友勝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齊兄身上沒帶神仙錢,無妨,允許賒欠,不收利息,我這個人,很好商量。」

    齊狩假裝沒聽見。

    只是拗不過那陳平安絮絮叨叨個沒完,一一講述了自己十餘種符籙的精妙,說那天部霆司符,雖說只是脫胎於雷法正宗的旁門,但是殺伐極大,說那大江橫流符用在鮮血如湖泊江河的戰場上,真是恰到好處,還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夠平地起山脈,用以阻滯妖族大軍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齊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開口道:「我雖是一個小小元嬰劍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風,可到底是劍修,要你符籙何用?上墳燒黃紙?劍氣長城沒這習俗。」

    陳平安抓起一摞符籙,耐心極好,笑意不減絲毫,與「齊兄」解釋道:「這是我以無數壇仙家醇酒換來的大道機緣,某位大劍仙大醉酩酊,才一個不小心泄露了天機,私下傳授了我這種『路引符』,路引路引,既能讓活人過關通行,在戰場上,當然也能讓敵人走上黃泉路,齊兄,真不動心?大戰尚未真正焦灼,只以飛劍虐殺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這就像在我那酒鋪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冠絕劍氣長城,終究還需要醬菜和陽春麵來下酒,才算絕頂滋味。」

    陳平安換了一隻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籙,「此符更是大有來頭,是那位大劍仙傍身立命的壓箱底絕活,『劍氣過橋符』,齊兄,你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錯,你瞅瞅,落筆是何等的繁瑣,一張張看似不大的符籙,簡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符陣,別的我都不多說了,光是畫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齊兄豈可因為符紙材質不算頂尖,就斷定我這符籙不值錢?齊兄啊,不曾想你竟是這種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我很失望啊,那離真都被我在戰場上殺了,同樣的捉對廝殺,齊兄與我有來有回,最終只輸我一線,就等於齊兄最少也是小勝離真一籌的天才人物,擱在托月山,當個大師兄都不難了……」

    齊狩怒道:「陳平安,你有完沒完?!大戰期間,勞煩你安心御劍殺敵!哪怕你自己膽敢分心不惜命,也別牽連旁人。」

    那陳平安放下手中兩疊符籙,以那把合攏摺扇輕輕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戰場,微笑道:「既然齊兄暫時沒有購買意願,不打緊,世間買賣,眼緣第一。我就多看看齊兄的豪傑斫賊,城池那邊,某些人對於齊兄的殺敵手段,小有非議,認為太過殘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齊兄身上的那點豪閥公子哥習氣,身為天才劍修那份目中無人的傲氣,容不得同齡人比自己更強的一點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戰場上,齊兄搖身一變,就成了真豪傑。能夠忍得住一個城內欲殺之而求不得的陳平安,甚至還能夠拗著心中些許不痛快,助我一起殺敵守住戰場,這樣的劍修齊狩,真是一等一的劍仙風采……」

    齊狩深呼吸一口氣,「是不是只要我不買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陳平安打開摺扇,微笑道:「不說了不說了,齊兄只管瀟洒出劍。」

    齊狩收回視線,繼續駕馭飛鳶和心弦斬殺妖物。

    相較於第一場戰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軍當中的比例,明顯高出幾分。不再是那些城頭劍修境界高了,甚至都不會被計入戰功的未開竅畜生,第一場開幕戰當中,這些根本不算正兒八經修士的妖族,多是被驅使前沖,唯一的用處,就是以屍骨堆積成山,填平劍仙開闢出來的條條深谷巨壑,血肉浸染大地,影響天時地利。

    其實齊狩對那五行之屬的幾種符籙,完全瞧不上眼,唯獨路引符和過橋符,尤其是後者,確實有點感興趣,因為符紙之上確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流轉,作不得偽,符膽之中,劍意不多卻精粹,那陳平安說是大劍仙私底下傳授,齊狩信了幾分。

    但是齊狩自己守住戰場不難,根本不想跟陳平安做買賣,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二掌柜賣酒和坐莊的名聲都在劍氣長城爛大街了,連其他坐莊之人都會掙不著錢的路數,劍氣長城歷史上還真從未有過,越是經驗豐富的賭棍罵得越凶,你陳平安自己心裡沒數?

    頂替謝松花和劉羨陽戰場位置的劍修,是一位到了此處牆頭后便沉默寡言的老元嬰,正是從上五境跌落回元嬰境界的程荃,喜歡與那個吵架了大半輩子的劍仙趙個簃,一南一北分坐兩城頭,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以往與趙個簃對峙,老元嬰劍修話極多,離開了趙個簃,獨自一人,似乎沒有對手的緣故,便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在城池以南地帶,其中有一棟劍仙遺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師祖靠著戰功換來的,後來記在了程荃名下。因為程荃這一脈,如今除了他一人,其餘家族、師門都已經死絕了,與那女子劍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場。

    程荃出劍極其爽利,飛劍「水山」,飛劍所過之處,戰場高空出現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將妖族砸成一灘灘肉醬,若有妖族修士僥倖不死,或是躲開,那就再丟幾座山峰。每座山頭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寶打碎,又會化作碧水湖水,落地之後便會瞬間冰凍戰場,妖族然後仰頭望去,便又有山嶽壓頂而落。

    所以相較於兩個鄰居,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齊出,齊狩的虐殺妖族,程荃這邊的戰場,十分清爽乾淨。

    更讓陳平安大開眼界的景象還不在於此,而是許多相對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當中,最終與冰凍湖水一同崩碎。

    其實程荃還有一把看似雞肋的本命飛劍「拓碑」,除此之外,卻亦有一件大煉本命物,名字不詳,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為山,置水為河。

    所以早年程荃的傳道恩師,便是帶隊去往蠻荒天下狩獵的劍仙之一,會先將江河、山峰小煉,然後帶回劍氣長城,交給弟子程荃將其中煉,後者將盆景中的小山細水祭出之後,搭配本命飛劍的拓碑神通,戰場上,便會異象橫生,江河洶湧,山嶽突起,再被拓碑劍意牽引,江河驟增,山嶽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爭后的那場攻守戰中,才會被一位大妖重光死死盯住,還以偷襲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為捉對廝殺的玉璞境程荃,興許在劍仙當中半點不顯眼,但是到了戰場上,與那擁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吳承霈,這類劍仙,會對蠻荒天下攻城大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陳平安轉頭望去,程荃淡然道:「閉嘴。老子沒錢給你騙。」

    陳平安笑道:「好嘞。」

    齊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傢夥,同樣是元嬰劍修,為何陳平安到了程荃這邊,就這麼好說話了?

    不但如此,齊狩發現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平安非但沒記仇,反而還向老人遠遠拋過去一壺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聞了聞,嫌棄道:「滋味太淡了,算什麼酒水。趙個簃那種娘們才喜歡喝。」

    話是這麼說,酒還是要喝的。

    不曾想陳平安又丟過去一壺酒鋪新賣的燒酒,程荃一聞,點頭道:「這才算酒,難怪鋪子生意不錯,你要是把酒鋪開到城頭上,我也會買。」

    陳平安笑道:「不賒賬。」

    程荃斜了一眼那位年輕人,問道:「聽說被個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寧府門口?」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說道:「不瞞程前輩,示敵以強,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管誰與我過招,贏面都會很大。比如我身邊這位齊兄弟。」

    第二場戰事當中,同樣是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陳平安應對得愈發輕鬆愜意,飛劍極快。

    只說駕馭飛劍一事,果然還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個個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純粹,道理是好,多了也會壓人,飛劍自然而然會慢上一線,一線之隔,雲泥之別。

    程荃覺得這小子說話,比那趙個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這位老元嬰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陳平安身邊,問道:「聽聞浩然天下多奇山異水,能讓人洗耳亮目,觀瞻流連?」

    陳平安甚至沒有轉頭與人言語,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麼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會厭煩,處處視野所阻,很難心如飛鳥過終南。家鄉那邊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會靜極思動,往山水之外的紅塵裡邊滾走一番,下山只為了上山,也無甚意思。」

    程荃有些後悔挪窩坐在這邊,方才這傢伙說話挺帶勁,這會兒又虛頭巴腦了,無趣無趣。

    陳平安從懷中掏出一本皕劍仙印譜,笑嘻嘻轉頭,遞給程荃,「程前輩,看看有無感興趣的印章,生意實在太好,幾乎都賣出去了,但是程前輩開口討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還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輩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轉手一賣,一兩壺酒水錢就掙到了,何樂不為?」

    程荃接過了皕劍仙印譜,隨手翻開一頁,嘖嘖笑道:「生意之外,誰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緣到了,實則是某種心有所屬,白白給你這傢伙,既掙了錢,又能憑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買賣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門好,還是敲門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後陳平安摺扇搖晃,滿臉委屈道:「程前輩可莫要仗著劍術玄妙,在諸多劍仙當中都能夠獨樹一幟,就胡說八道,欺負一個晚輩啊。不過程前輩此刻,喝酒看書出劍,劍氣翻書,殺妖佐酒,程前輩極有名士風流啊。」

    程荃雖然隨意翻

    看印譜,出劍卻半點不含糊,而陳平安雖然重新當起了包袱齋,出劍也更無半點凝滯。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邊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過一頁,不曾想程荃的眼角餘光,發現那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著自己,然後後者會心一笑,大概是說我懂,肯定看破不說破,程前輩不用有半點難為情。程荃也就無所謂了,伸手摩挲著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讓這位老劍修唏噓不已。

    「蹇驢破帽舊衣,青山綠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燈火花甌佳人。」

    他程荃與那趙個簃,兩人爭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歡誰,她只說誰先躋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歡誰。

    當時是程荃境界更高,資質更好,所以程荃說她肯定是喜歡自己。

    趙個簃卻一直說當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勵我趙個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爭了無數年。

    曾經劍氣長城有一位名叫宋雲彩的女子劍仙,風采絕倫。

    她與程荃、趙個簃都出身於同一條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劍修、一起並肩作戰多年的歲月里,那條同時湧現出三位劍仙的小巷子,名氣大到了連倒懸山、更遠的雨龍宗、再遠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聽聞。

    程荃將那本皕劍仙印譜丟還給陳平安,隨口說道:「以後當了劍修,就別太入世了。」

    陳平安收起印譜,今天兩樁包袱齋買賣都沒成,還白搭進去兩壺仙家酒釀,可既然程荃說了劍修一事,加上事不過三,就是個好兆頭,笑道:「借前輩吉言,然後成了劍修再說。」

    兩兩沉默,各自出劍。

    齊狩有些羨慕那個二掌柜,真是與誰都能聊。

    一個時辰后。

    程荃突然說道:「在我看來,撇開什麼拳法法寶,你小子頗有急智,這才是最傍身的本領,我若是讓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邊款不變,只是需要你將那印文換一換,你會刻下什麼內容?要我看,皕劍仙印譜加上那些扇面題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文字,讀了些書,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聖一脈的弟子,一肚子學問,不該僅限於此。」

    這一次輪到程荃大開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勞駕程前輩兼顧一下我的戰場,當然戰功還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劍幫忙阻敵,十分穩當。

    陳平安大大方方忙裡偷閒,收回四把飛劍,其中三把都掠入養劍葫修養片刻,只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連印章的邊款都變了。

    交給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無表情,點頭道:「湊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卻算不得真心喜歡的嶄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陳平安不著急重新出劍,依舊由著程荃幫忙清掃戰場,自言自語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陳平安以那把學生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為自己,也幫程老前輩扇風,笑呵呵道:「為前輩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質極佳不說,刀筆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價不高,一顆穀雨錢,加上程前輩是劍仙,打八折,現在又幫晚輩殺敵,五折,就只需要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又低聲說道:「換成是我,要什麼打折,一顆穀雨錢就一顆。」

    程荃沒理睬那個年輕人,老劍修神色恍惚,滄桑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當年是我們劍氣長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說到這裡,程荃對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比你家寧姚還要出彩些。」

    不料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陳平安直接破口大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場景,根本不怵這個,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罵過去,笑道:「怎麼還罵人呢。」

    陳平安問道:「你要是把境界壓在三境修士,你看我罵不罵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這樣不依不饒的,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齊狩有些無奈。

    那邊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吵架,吵出了兩百號人打群架的氣勢。

    所幸都沒耽誤出劍阻敵。

    這也正常,一位是久經廝殺的老劍修,一位是錙銖必較的二掌柜。

    齊狩唯一沒想到的事情,那是雙方真能罵啊。

    看樣子是陳平安佔了上風,因為一些個罵人言語,陳平安是用那家鄉方言或是別洲雅言罵出口的。

    程荃又聽不懂,還得去猜對方到底罵了什麼,陳平安有些時候眼神憐憫,用那別處方言,夸人罵人夾雜在一起,偶爾再用劍氣長城的言語重說一遍,程荃要想針鋒相對,就又得猜那話語真假,所以有些處境艱難,一身與趙個簃相互砥礪多年出來的罵架功力,難免大打折扣。

    很熱鬧。

    范大澈來給陳平安送酒的時候,頭皮發麻。

    范大澈只來了一次就不敢再來,讓暫時撤出戰場休息的董畫符來送酒,董畫符倒是喜歡這份熱鬧勁兒,坐在一旁,豎耳聆聽,既能養劍,又能看熱鬧,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新學問。何況董畫符的火上澆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獨有天賦。

    一旬過後,兩軍對壘從無休戰,程荃與陳平安再一次迎來休戰。

    其實齊狩才是最飽受煎熬的那個人。

    陳平安經常拿他說事情,一口一個我那齊兄弟如何如何,什麼年紀輕輕,三十郎當的小夥子,就已經是元嬰劍修了,程老兒你要點臉的話,就趕緊離著齊狩遠一點。程老兒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聽說本命飛劍也才兩把,齊兄弟是幾把飛劍來著?關鍵是齊兄弟的每一把飛劍,那都是千年不遇萬年未有的極高品秩,你程老兒怎麼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氣,一上頭,別說是罵齊狩,連齊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會放過。

    程荃笑道:「陳老弟,與你切磋過後,老哥我再與趙個簃那個娘們唧唧的傢伙吵架,穩了。」

    陳平安搖晃摺扇,微笑道:「容老子說句公道話,我一個人能罵你們兩個。」

    程荃瞪眼道:「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是吧?再來過過招?!」

    陳平安看似沉默,卻聚音成線,與程荃悄悄言語。

    程荃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點頭,對齊狩說道:「那個眼睛長腦門上的齊家小崽子,程爺爺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樁機緣如何?」

    齊狩裝聾作啞。

    程荃手中多出兩摞符籙,去了齊狩那邊。

    片刻之後,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陳平安身邊,而是最早女子劍仙謝松花和讀書人劉羨陽的城頭地帶。

    齊狩捻出兩張符籙,分別是路引符和過橋符,仔細打量一番,兩種符籙,比想象中品秩要更高,畫在這些粗劣符紙之上,真是糟踐了符籙,齊狩猶豫一番,終於與陳平安心聲言語道:「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程荃說齊狩那把本命飛劍跳珠,如今尚未煉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數量,還是差了些威勢,然後說了些齊狩不得不認真咀嚼的前輩教誨,都是程荃與趙個簃的御劍心得,未必完全適合齊狩的出劍,可是對於很容易陷入不動如山境地的元嬰修士而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程荃還建議齊狩不妨與陳平安做筆生意,不會虧,虧了就找趙個簃賠錢。

    陳平安笑道:「幫人就是幫己。」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至於要不要給蠻荒天下一個小小的意外,隨你。我從來不做上杆子的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掙錢的開心,花錢的高興。」

    齊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簡單,又複雜。

    簡單,是因為那把將來有望躋身仙兵的跳珠飛劍,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實無誤、劍意不減半點的飛劍,既然數量夠了,那就添補一點額外的東西,如同為本命飛劍再增加一種本命神通。

    複雜,則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所謂「添補」,過程極其繁瑣,需要有人為每一把飛劍輔佐符籙,飛劍與飛劍之間,環環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結成符陣,最終所有跳珠飛劍,變作一座大符陣。

    除此之外,齊狩更有隱憂,擔心得不償失,會讓那陳平安在這個過程當中,對自己的本命飛劍跳珠,太過熟悉。

    畢竟這把飛劍跳珠,比那祖傳的半仙兵佩劍「高燭」,更是齊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與人搏命,還是戰場殺敵,當齊狩能夠駕馭一千把名副其實的跳珠飛劍,是何種景象?

    與他對敵之人,又是何種感受?

    就像齊狩自己所說,離開了城頭,他與陳平安,就是敵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以齊家的雄厚底蘊,只要想到了這一點,在你那把跳珠飛劍的品秩登頂之前,從我這邊學走了這門符籙神通,你只要能夠依葫蘆畫瓢,砸錢而已,卻有一種別開生面的大收穫?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獨有神通,比較虧,還是齊狩多出一份實打實的戰力,比較賺,齊兄啊齊兄,自己權衡去吧。」

    齊狩低頭看了眼那兩疊尚未歸還的符籙,皺眉道:「破境之後,如今我可以駕馭將近七百把跳珠飛劍,你這黃紙符籙,當真能夠結陣?每一張符籙的價格,怎麼算?一旦只是雞肋手段,到時候與妖族上五境劍修對峙,就被隨便摧破?該怎麼算?最關鍵的,你真會傾囊相授,與我一一道破符陣全部精妙?退一萬步說,我是一名純粹劍修,大戰接連,還如何自己去學那符籙,你若是只畫了一張大餅,我花錢卻吃不著,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嘖嘖道:「齊兄不夠大氣啊。與我合夥做買賣,不會虧,只有賺多賺少而已。這不是我隨便說的,是我做了你們又都瞧得見的事實。」

    最後陳平安轉過頭,合攏摺扇,神色惋惜,搖頭嘆息道:「齊兄,將我視為戰場之外的生死大敵,配得上齊兄弟視為囊中物的劍仙大道嗎?」

    陳平安以摺扇一招,將那兩疊符籙馭回自己身邊,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白送一句齊兄聖人教誨,『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程荃以心聲笑問道:「生意就這麼黃了?」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換成我,也不會隨便答應。」

    程荃點頭道:「符陣一事,確實雞肋,齊狩不被你騙,還算有點腦子。」

    陳平安笑道:「

    也不能這麼說,我這符籙之法,極其來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等會兒,照你的意思,是成與不成,你都沒個保證?!」

    陳平安答道:「我與你或是齊狩,說一定能馬上就成嗎?再說了,畫符一事,最講天資,然後熟能生巧,天經地義啊,先浪費個幾百張符籙怎麼了,齊狩錢多,還怕這點損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點,就直接拿出一疊疊黃璽符紙了,那才叫神仙花錢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陳老弟,幫了人,自己練習畫符,還能掙錢,一舉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盤。」

    陳平安笑眯眯道:「殺豬還嫌豬太肥?」

    程荃樂不可支。

    不過陳平安最後說道:「不過看著這場天底下最大的戰爭,我會真心期待齊狩的千劍齊出,哪怕還不是劍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畫面,都會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這句聖賢教誨,這個好道理,其實出自陳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羨慕他人之所有,同時又能反過來更敬在己者,會不會更好?

    以後這個小小的疑惑,這點微不足道的讀書心得,一定要與自家先生說上一說。

    齊狩問道:「每張黃紙符籙,賣多少錢?」

    陳平安將摺扇別在腰間,起身弓腰,屁顛屁顛跑向齊狩那邊,嘴上念叨著:「勞煩齊兄助我殺敵片刻,我與你細細道來。總之我可以保證,購買符籙越多,打折力度就大!你我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誼,千金難買啊!」

    然後到了齊狩身邊,陳平安又轉頭喊了一句,「程老哥,齊兄弟這這塊戰場,幫襯一二,拿出一點前輩風範來。最多一時半刻,齊兄就能重返牆頭。」

    陳平安帶著齊狩離開牆頭,一起蹲在牆角根的走馬道上,將那些黃紙符籙一股腦兒堆在自己腳邊,聚音成線,輕聲道:「不同的符籙,有不同的價格,齊兄就不是那種會斤斤計較的人,所以我直接給出一個公公道道的打包價,打個對摺,一千張符籙,一張不少,只收齊兄三顆穀雨錢。」

    齊狩就要起身離開。

    一千張黃紙材質,在浩然天下能花幾兩銀子?撐死了幾十兩。

    哪怕畫符所用丹砂,確實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陳平安的摳門性情,能夠一口氣畫出千餘張的仙家硃砂,品秩註定不會太好,又能耗費多少顆雪花錢?最多就是幾顆小暑錢的開銷。

    陳平安沒攔著,只是自顧自說道:「我這套符陣,與三山九侯有關,當然不是原封不動照搬,說實話,我如今這點境界,沒那本事畫出來,但是符陣根本,的的確確大有來頭,與之戚戚相關。除此之外,我肯定會拿出畢生的畫符修為造詣,半點不藏私,能為齊兄節省一張符籙是一張,當然了,事先說好,畢竟是一座失傳已久的符陣,不是簡單的畫符,些許損耗,齊兄要做好心理準備。至於如何以符意附劍身,又是一門了不起的獨門絕學。」

    齊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難在敲門磚,萬金難買一術法。

    這是山上修行的規矩。

    齊狩眯眼笑道:「這一千張已經畫好的符籙,如何輔佐我那把飛劍?你難道一開始就想好了,要與我做這樁買賣,所以張張符籙都是有的放矢?並且連你我當這鄰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齊兄又以君子之心度聖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拿起一摞符紙,以手指抹開一張張,原來除了首尾幾張,其餘皆是空白,陳平安無奈道:「畫符一途,是最最講求精細的難事,上次跟離真殺了個天昏地暗,折損了太多價值連城的符籙,我受傷極重啊,連跌三境,齊兄你憑良心說,能想象這份遭罪嗎?在那之後,我一直是分身乏術,又要練拳,又要修補境界,這些符紙,都沒來得及畫呢。所以先前忘了說,這畫符的工費,以及失去那麼多殺妖的戰功……」

    齊狩冷笑道:「程荃幫你殺妖,戰功跑不掉。」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只談辛苦畫符的工費,我們浩然天下,都有潤筆費這個講究,齊兄意思意思就行,兩三顆小暑錢,毛毛雨。」

    齊狩說道:「劍氣長城沒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那三顆穀雨錢,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齊狩道:「你存心殺豬?」

    「齊兄,我不許你這麼作踐自己,說自己是冤大頭也好啊。」

    說完這個,陳平安難得爽朗大笑起來,拍了拍齊狩的肩膀,「想起一個好聚好散還會念著重逢的老朋友了,齊兄一定會跟他一樣,可以運氣極好,活到最後。」

    齊狩肩頭彈開陳平安的手,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抬起頭,盯著齊狩,微笑道:「果然沒有看錯齊兄,無需在戰場上分生死。」

    齊狩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道:「你猜。」

    齊狩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是將計就計?別忘了,跳珠飛劍極多,你當下依舊不知道我到底有幾把,你難不成能一直盯著我那處戰場的所有細節?」

    陳平安點頭道:「我閑著沒事,我還很在行。」

    齊狩想起一事。

    從家族老祖那邊,聽說劍氣長城所有劍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劍仙的各自出劍留力。

    這絕對不是老大劍仙願意做的事情。

    願意投敵,膽敢叛變,隨便。

    只要隱藏夠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沒能藏好,給老大劍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個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議。

    除此之外,不少年輕劍修都從衣坊那邊得到了一種古怪符籙,能夠隱蔽身形。

    以往劍氣長城不是沒人能夠畫出這類符籙,而是根本沒任何劍修覺得有這種必要。

    可能會有一些劍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將這個大有怯戰嫌疑的念頭,深埋心底。

    所以依舊是有外人能夠說服老劍仙,強行讓年輕劍修人人張貼此符。

    並且城頭之上,除了巔峰十人和某些位置關鍵不可挪窩的大劍仙之外,其餘眾多劍仙,都開始悄無聲息地輪換駐守位置。

    齊狩問道:「是你與老大劍仙說了些事情?」

    陳平安笑道:「現在不光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須重新給自己找條退路的劍仙,更想我死。」

    齊狩神色古怪,「你就這麼不怕死?圖什麼?」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肩頭,「當我想死,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數,當我想活,你就更想不到了。」

    齊狩乾脆坐在地上,背靠牆壁,伸手道:「拿壺酒來。」

    陳平安坐在一旁,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暫時還養著四把飛劍的養劍葫。

    聽說那倒懸山春幡齋即將成熟墜地的一枚枚養劍葫,品秩都很高,就是價格太貴,並且早早有價無市了。

    齊狩與那程荃說道:「程前輩,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壺酒。」

    陳平安馬上喊道:「我齊兄喝酒功夫裡邊的所有戰功,都算我頭上。」

    齊狩有些無奈,老子是以心湖漣漪與程荃說的話啊。

    齊狩喝著酒,問道:「你我之間的舊賬?」

    陳平安笑道:「齊家當年仗勢欺人,終究是全部擺在了檯面上的手段,我其實都能接受。力氣大,拳頭硬,直來直往,也算另外一種以誠待人,這樣的道理,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受著便是,因為太簡單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對錯覆蓋,相互彌補,增增減減。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劍的時候,先前種種,依舊不增不減,那也簡單,一五一十,悉數還給你們就是了。齊狩,許多真正的難處,不是我看不起你,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煩得多,你如果以後有機會去那邊看看,記得悠著點。」

    齊狩搖搖頭,「我對浩然天下沒什麼興趣,倒是很想去蠻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學那阿良,問劍最強者。」

    陳平安笑道:「仗劍去國,離鄉萬里,了無牽挂,是很劍仙。」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開工掙錢。」

    齊狩祭出了六百三十二把跳珠飛劍,攢簇在牆根這邊,自己就要重返牆頭。

    陳平安突然低聲說道:「若是所有的關鍵符籙,都換上黃璽或是更好的符紙,符陣加劍陣,了不得,齊兄祭劍出城頭,威力還不得比天大!」

    齊狩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那得多少錢?」

    陳平安想了想,望向北邊,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樣的神仙錢。」

    齊狩剛轉身,就聽那人說道:「五顆而已。」

    齊狩轉過頭。

    那人問道:「齊兄啊,咱倆一番交心言語,還不值個兩顆穀雨錢?」

    齊狩板著臉搖頭沉聲道:「不值。」

    那人無奈道:「齊兄總是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齊狩躍上牆頭,與程荃前輩道了一聲謝。

    ————

    寧府密室之內。

    陳平安睜開眼睛。

    竟然發現自己體魄完整,毫髮無損。

    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來到演武場,一路上天地寂然。

    不見白嬤嬤露面,一直走到斬龍崖這邊,彷彿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人如開天幕,來到演武場。

    陳平安心意微動,莫名其妙有些難熬,一處從未刻意開闢的氣府,激蕩不已,只是這種古怪感覺,轉瞬即逝。

    來到寧府之人,是老大劍仙,分出魂魄出竅而已。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老大劍仙出劍,再謝老大劍仙遮蔽天地。」

    陳清都笑道:「出劍是真,但是何來遮蔽天地一說?」

    陳平安更加疑惑。

    陳清都說道:「萬年以來,劍修無數,有了本命飛劍卻不自知的,還真不常見。」

    陳清都笑了起來,環顧四周,點了點頭,「置身其中,好一個籠中雀。」

    陳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陳清都問道:「拘押敵手,在天地中,就夠了?第二把本命飛劍呢?」

    一瞬間,天地之間除了陳平安與陳清都,此外皆飛劍,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不計其數。

    在我天地里,皆是籠中雀。

    我不是劍修,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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