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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六百一十二章 敵已至,劍仙在字體大小: A+
     

    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個人走街串巷瞎逛盪,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鄰居府邸牆頭上當只小野貓,因為身邊跟著師父,所以顯得格外規矩。

    有個相熟的少年趴在牆頭那邊,笑問道:「綠端,今兒咋個不過關斬將了,我這兩天劍術大成,肯定守關成功,必然讓你乖乖繞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頭,一臉茫然道:「你誰啊?」

    少年見郭竹酒給他偷偷使眼色,便趕緊消失。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訪,郭稼劍仙親自出門迎接,陳平安只是將郭竹酒送到了家門口,婉拒了郭稼的邀請,沒有進門坐坐,畢竟隱官一脈的洛衫劍仙還盯著自己,寧府無所謂這些,郭稼劍仙和家族還是要在意的,最少也該做個樣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著郭竹酒往裡邊走,隨口說道:「在那邊跟你的小個兒大師姐,聊了些什麼?」

    郭竹酒說道:「爹,你就算嚴刑拷打,我也不會說一個字的,我郭竹酒是誰,是那大劍仙郭稼的女兒,不該說的,絕對一個字都不多說。」

    郭稼低下頭,看著笑意盈盈的女兒,郭稼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難怪都說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問道:「可我娘親就不這樣啊,嫁給了爹,不還是處處護著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親那邊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師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劍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裝可憐,娘親都煩死你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姥爺私底下都找過我了,讓我勸你別再去那邊了,說算是姥爺他求你這個女婿,就可憐可憐他吧,不然最後遭災最多的,是他,都不是你這個女婿。」

    郭稼早已習慣了女兒這類戳心窩的言語,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應該也習慣了,一家人,不用客氣。

    郭稼原本滿是陰霾的心情,如雲開月明了幾分,先前左右找過他一次,是好事,講道理來了,沒出劍,自己比那大劍仙岳青幸運多了。當然沒出劍,左右還是佩了劍的。郭稼其實內心深處,很感激這位佩劍登門的人間劍術最高者,方才那個年輕人,郭稼也很欣賞。文聖一脈的弟子,好像都擅長講一些言語之外的道理,並且是說給郭稼、郭家之外的人聽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兒綠端能夠去倒懸山看一看,學那寧姚,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來不打緊。

    只是別看女兒打小喜歡熱鬧,偏偏從來沒想過要偷偷溜去倒懸山,郭稼讓媳婦暗示過女兒,可是女兒卻說了一番道理,讓人無言以對。

    郭竹酒說她小時候,費了老大勁兒才爬到自家屋頂上邊,瞧見月亮就擱放在劍氣長城的城牆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結果等她長大了,靠著自己去了城頭,才發現根本不是那樣的,月亮離著城頭老遠,夠不著。所以她就不樂意走遠路了,劍氣長城的城頭那麼高,她卯足了勁蹦跳伸手,都夠不著月亮,到了倒懸山那邊,只會更夠不著,沒意思。

    這次左右登門,是希望郭竹酒能夠正式成為他小師兄陳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應下來,題中之義,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隨同門師兄師姐,一起去往寶瓶洲落魄山祖師堂,拜一拜祖師爺,在那之後,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遊歷別處,若是小姑娘實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劍氣長城。

    郭稼覺得可以。

    佩劍登門的左右開了這個口,玉璞境劍修郭稼不敢不答應嘛,其餘劍仙,也挑不出什麼理兒說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說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說道:「爹,來的路上,師父問我想不想去他家鄉那邊,跟著小個兒大師姐他們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違抗師命,拒絕了啊,你說我膽兒大不大,是不是很英雄豪傑?!」

    郭稼心中嘆息,笑問道:「為何不答應?浩然天下的拜師規矩多,我們這邊比不得,不是傳道之人點頭答應,頭都不用磕,只是隨便敬個酒就可以的,你還要去祖師堂拜掛像、敬香,好些個繁文縟節,你想要真正成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就得入鄉隨俗。」

    郭竹酒搖搖頭,「什麼時候師父回家鄉了,我再一起跟著。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誰照料?」

    郭稼使勁綳著臉,苦口婆心勸說道:「下次打那蚊蠅飛蟲,收著點劍術,莫要連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師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說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進一隻蚊蠅,爹你就拿我是問,砍我狗頭。」

    郭稼與女兒分開后,就去看那花圃,女兒拜了師后,成天都往寧府那邊跑,就沒那麼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獨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團錦簇的涼亭內,看著團團圓圓、齊齊整整的花圃風景,卻高興不起來,若是花也好月也圓,事事圓滿,人還如何長壽。

    所以郭稼其實寧願花圃殘破人團圓。

    ————

    寧府那邊,寧姚依舊在閉關。

    裴錢在與白嬤嬤請教拳法。

    種秋在走樁,以充沛天地間的劍意砥礪拳意。

    曹晴朗在修行。

    崔東山拉著納蘭老哥一起喝酒。

    陳平安離開郭稼和玉笏街后,去了趟越開越大的酒鋪,按照老規矩,掌柜不與客人爭地盤,只是蹲在路邊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氣喝完了那顆小暑錢的盈餘酒水錢,只得自己跟少年蔣去結賬付錢。蔣去壯起膽子,說他前不久與疊嶂姐姐預支了薪水,可以請陳先生喝一壺竹海洞天酒,陳平安沒答應,說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劍氣長城的極好名聲,有那丁點兒瑕疵,身為讀書人,不愛惜羽毛怎麼成。

    蔣去繼續去照顧客人,心想陳先生你這般不愛惜羽毛的讀書人,好像也不成啊。

    陳平安悠哉悠哉喝過了酒,與身邊道友蹭了兩碗酒,這才起身去了新的兩堵牆壁,看過了所有的無事牌名字和內容。

    陳平安便拎著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處,使勁揮動著那蒼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橋下的說書先生,吆喝起來。

    馮康樂第一個跑過來,顧不得拿上那隻越來越沉的陶罐,孩子在二掌柜耳邊竊竊私語,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難處,讓二掌柜識趣些,別說錯了話。陳平安笑著點頭,作為報酬,讓馮康樂走街串戶幫自己招徠聽眾去,得了許諾,二掌柜保證不會揭穿自己,馮康樂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了句好兄弟講義氣。

    陳平安瞥了眼馮康樂,孩子立即輕輕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然後馮康樂便邊跑邊扯嗓子喊人,說那書生擊鼓鳴冤城隍閣的故事終於要開場了。

    說書先生等到身邊圍滿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這才開始開講那山神欺男霸女強娶美嬌娘、讀書人歷經坎坷終究大團圓的山水故事。

    只是講到那山神跋扈、勢力龐大,城隍爺聽了書生喊冤之後竟是心生退縮意,一幫孩子們不樂意了,開始鼓噪造反。

    早幹嘛去了,光是那城隍閣內的日夜遊神、文武判官、鐵索將軍姓甚名甚、生前有何功德、死後為何能夠成為城隍神祇,那匾額楹聯到底寫了什麼,城隍老爺身上那件官服是怎麼個威武,就這些有的沒的,二掌柜就講了那麼多那麼久,結果你這二掌柜最後就來了這麼句,被說成是那麾下鬼差如雲、兵強馬壯的城隍爺,竟然不願為那可憐讀書人伸張正義了?

    陳平安發現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要轉頭去與小姑娘求些來,不曾想小姑娘轉過身,破天荒的,不給瓜子了。

    馮康樂已經顧不得會不會被二掌柜揭老底,說自己當時根本沒敢敲門見著人,賞了陳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麼直接說結局,要麼乾脆換個痛快些的新故事說!不然以後我再也不來了,你就一個人坐這兒喝西北風去吧。」

    其餘孩子們都紛紛點頭。

    果然還是那些飲酒的劍仙們眼光好,二掌柜心是真的黑。

    如此窩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聽也罷。

    只見那二掌柜一手舉起竹枝,一手雙指併攏,抖了個好似劍花,晃了幾下,問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廟,可有人記得那幅只說了一半的大門楹聯?」

    一個少年說道:「是那『求個良心管我,做個行善人,白晝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間一張床,魂定夢穩。』」

    陳平安笑著點頭。

    少年問道:「先前就問你為何不說另外一半,你只說天機不可泄露,這會兒總不該賣關子了吧?」

    陳平安說道:「再賣個關子,莫要著急,容我繼續說那遠遠未完結的故事。只見那城隍廟內,萬籟寂靜,城隍爺捻須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遊神皆無語,就在此時,烏雲驀然遮了月,人間無錢點燈火,天上月兒也不再明,那書生環顧四周,萬念俱灰,只覺得天崩地裂,自己註定救不得那心愛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頭撞死,再也不願多看一眼那人間腌臢事。」

    馮康樂這些孩子們都聽得揪心死了。

    浩然天下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回事嘛。

    如今聽故事的人這麼多,越來越多了,你二掌柜倒好,只會丟我馮康樂的面子,以後自己還怎麼混江湖,是你二掌柜自己說的,江湖其實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邊的小江湖,練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膝蓋上,「千鈞一髮之際,不曾想就在此時,就在那書生命懸一線的此刻,只見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廟外,驟然出現一粒光亮,極小極小,那城隍爺驀然抬頭,爽朗大笑,高聲道『吾友來也,此事不難矣』,笑開顏的城隍老爺繞過書案,大步走下台階,起身相迎去了,與那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言語了一句,書生將信將疑,便跟隨城隍爺一同走出城隍閣大殿。諸位看官,可知來者到底是誰?莫不是那為惡一方的山神親臨,與那書生興師問罪?還是另有他人,大駕光臨,結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預知此事如何,且聽……」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給說書先生遞過去一把瓜子,「不要下回分解,今兒說,今兒就說,瓜子有的,還有好多。」

    那個說出城隍廟大門楹聯一半內容的少年,惱火說道:「別求他,愛說不說,聽完了這個故事,反正我以後是再也不來了。」

    只見那說書先生接過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後使勁一抹竹枝,「細看之下,轉瞬之間,那一粒極小極小的光亮,竟是越來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顆顆,聚攏在一起,攢簇如一輪新明月,這些光線劃破夜空的道路之上,遇雲海破開雲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嶽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龍蛇修道人、市井坊間老百姓,皆是驚醒出夢寐,出門開窗抬頭看,這一看,可了不得!」

    說到這裡,說書先生趕緊嗑起了瓜子,「莫催促莫催促,嗑幾顆瓜子先。」

    磕過了瓜子,陳平安繼續說道:「越是臨近城隍廟這邊,那書生便越聽得雷聲大作,好似神人在頭頂擂鼓不停休。既擔心是那城隍廟老爺與那山神蛇鼠一窩,可心中又泛起了一絲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終究有一個人願意幫助自己討還公道,哪怕最後討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願了,人間到底道路不塗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氣凝神,豎耳聆聽。

    「書生忍不住一個抬手遮眼,委實是那亮光越來越刺眼,以至於只是凡夫俗子的書生根本無法再看半眼,莫說是書生如此,就連那城隍爺與那輔佐官吏也皆是如此,無法正眼直視那份天地之間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們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廟在內的方圓百里,如大日懸空的白晝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會有此陣仗?!」

    馮康樂試探性問道:「是那過路的劍仙不成?」

    與馮康樂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邊的小姑娘使勁點頭:「肯定啊,陳先生說過那些劍仙,人人心澄澈,劍放光明。」

    陳平安說道:「不錯,正是下山遊歷山河的劍仙!但絕不僅於此,只見那為首一位白衣飄飄的少年劍仙,率先御劍駕臨城隍廟,收了飛劍,飄然站定,巧了,此人竟是姓馮名康樂,是那天下名聲鵲起的新劍仙,最喜好行俠仗義,仗劍走江湖,腰間系著個小陶罐,咣當作響,只是不知裡邊裝了何物。然後更巧了,只見這位劍仙身旁漂亮的一位女子劍仙,竟是名為舒馨,每次御劍下山,袖子裡邊都喜歡裝些瓜子,原來是每次在山下遇見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這位女子劍仙也不索要銀錢,只需給些瓜子便成。」

    馮康樂呆若木雞,回過神,趕緊挺直腰桿,差點迸出淚花來,激動萬分道:「這個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難為情,滿臉通紅,還有些愧疚,今兒瓜子還是帶的少了。

    只聽那說書先生繼續說道:「嗖嗖嗖,不斷有那劍仙落地,個個風姿瀟洒,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氣勢驚人,女子或者貌若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數、但是還不夠有數的城隍老爺都有些被嚇到了,其餘輔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蕩,一個個作揖行禮,不敢抬頭多看,他們震驚萬分,為何……為何一口氣能見到這麼多的劍仙?只見那些大名鼎鼎的劍仙當中,除了馮康樂與那舒馨,還有那周水亭,趙雨三,馬巷兒……」

    光是姓名就報了一大串,在這期間,說書先生還望向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著急嚷嚷道:「我叫石炭。」

    說書先生便加上了一個名叫石炭的劍仙。

    而那個聽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趙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臉。

    若是說書先生的下個故事裡邊,還有劍仙趙雨三,那就聽一聽,沒有的話,還是不聽。

    如何知道有無那同名同姓的劍仙趙雨三,陋巷少年趙雨三當然得先聽過了下個故事,才知道有沒有啊。

    其實在之後,故事依舊曲折,孩子們依舊是挑挑選選,聽那自己喜歡聽的想要聽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邊和遠處,終究是一個人沒走,聽完了那個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書生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劍仙都登門祝賀,書生與心儀女子,歷經坎坷,千難萬難,終於拜堂成親了,從此美滿,故事結束。

    不但如此,往往故事一結束就散去的孩子們和那少年少女,這一次都沒立即離開,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只是這一次,說書先生卻反而不說那故事之外的言語了,只是看著他們,笑道:「故事就是故事,書上故事又不只是紙上故事,你們其實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往後越是這樣。以後我就不來這邊當說書先生了,希望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們來當說書先生,我來聽你們說。」

    陳平安拎著小板凳站起身。

    有個孩子怯生生道:「陳先生,你是要回家鄉了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有,我會留在這邊。不過我不是只講故事騙人的說書先生,也不是什麼賣酒掙錢的賬房先生,所以會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陳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后,突然笑著轉頭,「預知後事如何?」

    許多已經起身挪步的孩子們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聲,可是嗓門真不算小,「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喃喃道:「余著,暫且余著。」

    ————

    裴錢練拳勤勉,就像當年的落魄山竹樓,就怕哪天師父突然就要趕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沒有師父在,就不夠好。

    今天白嬤嬤教拳不太捨得出氣力,估摸著是沒吃飽飯吧。

    但是裴錢覺得沒關係,因為她覺得自己即將破開四境瓶頸了!這讓裴錢歡天喜地,笑得合不攏嘴,與白嬤嬤說了好些話。

    因為裴錢覺得自己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在劍氣長城多留幾天了,不曾想還來不及與師父報喜,師父就帶著崔東山走下斬龍台涼亭,來到演武場這邊,說可以動身返回家鄉了,就是現在。

    裴錢望向大白鵝,大白鵝無奈搖頭,沒辦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師兄擰不過。

    裴錢倒是沒有撒潑打滾,不敢也不願,就默默跟在師父身邊,去她宅子那邊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書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頭這麼大做什麼,下一場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離開寧府了,在大門口那邊躲會兒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與種老夫子一起出現在宅子門口。

    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離開寧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師刀房年邁女冠與老劍仙坐鎮的那道大門。

    只不過崔東山半路去了別處,說是在倒懸山的鸛雀客棧那邊匯合。

    陳平安停下腳步,「我就不送你們了,路上小心。」

    裴錢低著頭。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陳平安笑著收下。

    裴錢抬起頭,輕聲說道:「師父,我在師娘那邊桌上留下些東西的,記得與出關的師娘說一聲啊。」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忘記的,回了落魄山那邊,跟暖樹和米粒說起這劍氣長城,不許光顧著自己耍威風,與她們胡說八道,要有什麼說什麼。」

    裴錢紅著眼睛,點頭道:「都聽師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別師父去遠遊,只有這一次,是師父留在原地,送她離開。

    反而更加傷心。

    那麼以後自己還要不要獨自離開落魄山,去闖蕩江湖了?把師父一個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憐的。

    陳平安回頭望去,一個小姑娘飛奔而來。

    裴錢總算開心了些,心想若是這個小師妹竟敢不主動來見自己,就要損失大了。

    郭竹酒一個驀然雙腳站定,然後一個蹦跳,飄落在裴錢身邊,笑容燦爛道:「小個兒大師姐,要與師父離開了,哭,快給我哭起來!哭完之後,就放心些,有我在師父身邊照顧師父嘛。」

    裴錢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來了,摘了其實空蕩蕩的小書箱,遞給郭竹酒,說道:「說好了啊,是大師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見面,你可不能還給我一隻破破爛爛的小竹箱,半點折損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借都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過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勁點頭,「大師姐你只管放一千個一萬個心,小書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會說話,這會兒肯定笑得開花了,會說話都說不出話來,光顧著樂了。」

    裴錢伸出手,「書箱還我。」

    郭竹酒不搭話,反而問道:「大師姐行山杖也借給我唄,小書箱加上行山杖,絕配啊,我肯定每天背著小書箱,手持行山杖,咄咄咄戳著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黃泥地,都給我走遍了才罷休。」

    裴錢滿臉委屈,借了小竹箱還要得寸進尺,哪有這麼當小師妹的,所以立即轉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見著了郭竹酒,還了你小書箱,再借給她行山杖。」

    裴錢朝郭竹酒一挑眉頭。

    郭竹酒點頭道:「也行吧。」

    然後郭竹酒拉著裴錢走在一旁,兩個小姑娘竊竊私語起來,郭竹酒送了裴錢一隻小木匣,說是小師妹給大師姐拜山頭的贈禮。裴錢不敢亂收東西,又轉頭望向師父,師父笑著點頭。

    陳平安與種秋說道:「種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著急返回寶瓶洲,可以帶著他們一起南婆娑洲遊歷一番,我有個朋友,叫劉羨陽,如今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不過崔東山應該不會與你們隨行,他在家鄉那邊還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懸山,與他多借些神仙錢,遊學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種秋笑道:「已經與他借過一次錢,再借一次也沒什麼。」

    陳平安說道:「此次遊歷,在劍氣長城,我沒有太多考慮種先生的武學修行,對不住了。」

    種秋搖頭道:「這種客氣到了混賬的言語,以後在我這邊少說。」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客氣話。

    種秋最後說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對的時候,不是道理本身有問題,而是人有太多難處和意外,明明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到最後又有幾個人喜歡那碗飯,幾個人真正想過那碗飯到底是怎麼個滋味。」

    陳平安點頭道:「我多想想。」

    種秋欲言又止,還想說些勸慰言語寬心話,只是看著這個青衫年輕人,覺得好像沒必要,便不說了。

    裴錢輕輕喊了一聲師父,便說不出話來。

    郭竹酒背著小竹箱,開始掰手指頭,應該是在心中數數,看看大師姐何時會哭鼻子。

    裴錢眼角餘光瞧見了郭竹酒的動作,便顧不得傷感了,這個小姑娘真煩人。

    曹晴朗與先生作揖告別。

    陳平安輕輕揮手,然後雙手籠袖。

    送別他們之後,陳平安將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門那邊,然後自己駕馭符舟,去了趟城頭。

    城頭上,左右問道:「都離開了?」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皺眉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有些懷念裴錢曹晴朗都在的時候,大師兄對自己就會客氣些啊。

    陳平安輕聲道:「我若是希望大師兄答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就不該拒絕老大劍仙,應該答應在落魄山祖師堂那邊,點燃本命燈。這樣一來,大師兄最少就不用因為我留在這邊,多出一份顧慮。」

    左右說道:「話說一半?誰教你的,我們先生?!老大劍仙已經與我說了全部,我出劍之快慢,你連劍修不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出,誰給你的膽子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麼與郁狷夫說的那句話,難不成道理只是說給他人聽?心中道理,千難萬難而得,是那店鋪酒水和印章摺扇,隨隨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賣了掙錢?這樣的狗屁道理,我看一個不學才是好的。」

    陳平安一時間無言以對。

    大師兄在自己這邊往往言語不多,今天說了這麼多,看樣子確實被自己氣得不輕。

    沒關係。

    陳平安早有應對之策,「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錢曹晴朗他們在落魄山,怎麼都會常去看看的,大師兄如何教劍,我相信大師兄的師侄們,都會一五一十與我們先生說的,先生聽了,一定會高興。」

    這次輪到左右無言以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蠻荒天下那邊,是不是也有很多沒忘記劍氣長城這邊的人?」

    左右點頭道:「自然。但依舊無大用。」

    陳平安又問道:「儒家和佛家兩位聖人坐鎮城頭兩端,加上道家聖人坐鎮天幕,都是為了儘可能維持劍氣長城不被蠻荒天下的氣運浸染、蠶食轉化?」

    左右說道:「對於三教聖人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當年與先生辯論落敗,去了亞聖一脈,學問精深,所以你別覺得亞聖一脈如何不堪。我們讀書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損,便撓心撓肺,怨懟全部。也別覺得禮聖一脈有了個君子王宰,便去認為世間所有禮聖一脈的儒家門生,人人君子賢人。」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如此一葉障目便不見山嶽。」

    桐葉洲的君子鍾魁,便是出身亞聖一脈。

    左右問道:「那崔東山,臨行之前,說了些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瑣碎事。」

    左右沉默許久,緩緩說道:「當年除了先生,沒有人見過少年時候的崔瀺。我們幾個見到了他,已經是個跟你如今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還是一直相信,這個世道會越來越好。」

    左右笑道:「當如此。」

    陳平安轉頭說道:「大師兄,你若是能夠平時多笑一笑,比那風雪廟魏晉其實英俊多了。」

    左右反問道:「不笑不也是?」

    陳平安微笑道:「我覺得是,只是不知魏晉如何覺得。」

    左右嗯了一聲,「回頭我問問看。」

    陳平安補充道:「還需看魏晉回答問題,誠心不誠心。」

    左右點頭道:「有理。」

    師兄弟二人,就這麼一起眺望遠方。

    相熟之人,各去遠方。

    就像今天,陳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齊景龍就帶著白首,與太徽劍宗的一些年輕劍修,已經一起離開了劍氣長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無例外。

    ————

    劍氣長城又是一年偷偷走,又是一年春暖花再開。

    這一次寧姚閉關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實這才是最常見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沒有破境,只是龍門境的底子越來越好,與寧府和晏家算是徹底混熟了。

    晏啄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傾囊相授,劍術精進較多。

    陳三秋依舊是那個喝過了酒、總覺得牆壁要來扶人的浪蕩公子哥。

    董畫符還是無論走哪兒,就買東西不用花錢。

    疊嶂酒鋪的生意還是很好,牆上的無事牌越掛越多。

    據說齊狩閉關去了,此次出關一舉成為元嬰劍修的希望極大。

    龐元濟常去疊嶂酒鋪那邊買酒,因為鋪子推出了一種新酒,極烈,燒刀子酒,就是價格貴了些,一壺酒釀,得三顆雪花錢,所以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非但沒有銷量少了,反而賣得更多。不過龐元濟不缺錢,而且劍仙朋友高魁也好這一口,所以龐元濟總覺得自己一人撐起了酒鋪燒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疊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傳,愈發摳門,一次性買再多的酒也不樂意便宜一顆雪花錢,還要反過來埋怨龐元濟買這麼多,其他劍仙怎麼辦,她願意賣酒,就是龐元濟欠她人情了。

    龐元濟憂愁得不行,他喝什麼酒水都好說,可是如今高魁嗜酒如命,偏偏沒錢了,如今高魁溫養本命飛劍,到了一處緊要關口,一下子就從好似腰纏萬貫的富家翁,變成了揭不開鍋的窮光蛋,這在劍氣長城是最常見的事情,有錢的時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閑錢,沒錢,就是一顆銅板兒都不會剩下,還要東湊西湊與人借錢賒賬。

    不過龐元濟如今最感興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時開張販賣。

    鋪子這邊的幫忙長工,不知為何,不再是那兩個靈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換了三個人,一位少年一個少女,還有個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疊嶂的街坊鄰居,不過手腳伶俐的反而是那個年齡最小的,酒鬼賭棍們都喜歡沒事就逗弄這個小傢伙,因為孩子別看年紀小,脾氣恁大,管你是不是劍仙,敢賒賬,沒門,敢多拿醬菜多要陽春麵,便要挨他的白眼,醬菜還是會給端上桌或是送去路邊,只是孩子沒個好臉色。

    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二掌柜都深居簡出,幾乎沒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門勤快,才能偶爾能見著自己師父,見了面,就詢問大師姐怎麼還不回來,身上那隻小竹箱如今都跟她處出感情了,下一次見了大師姐,書箱肯定要開口說話,說它喜新厭舊不回家嘍。

    寧府那邊,納蘭夜行有些忐忑,主動詢問白煉霜那個老婆姨,姑爺這麼個練劍法子,是不是太急於求成了些,真沒問題?他納蘭夜行都不忍心出劍了。

    白嬤嬤也著急,只是小姐在閉關,找誰說去?所以讓納蘭夜行去城頭那邊找一找姑爺的大師兄。

    納蘭夜行一想到也對,去了那邊,結果姑爺的那位大師兄更狠,說你納蘭前輩若是覺得小師弟找你練劍,耽誤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讓小師弟來城頭這邊練劍便是。

    納蘭夜行黑著臉離開城頭,白嬤嬤在門口那邊守著,一聽是那左右是這番氣人言語,差點沒忍住就要去城頭,給納蘭夜行勸了半天才攔下。

    勸完之後,納蘭夜行心裡邊偷著樂,被左右稱呼了一聲「納蘭前輩」,得勁,喝酒去,明兒姑爺再找自己練劍,就別怪納蘭爺爺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沒個輕重,管不住飛劍力道的。

    下了幾場大大小小的春雨過後,天地間就有了那暑氣升騰。

    這一天,陳平安獨自坐在涼亭裡邊,雙手籠袖,背靠著亭柱,納著涼打盹兒。

    城頭上,左右睜眼起身,伸手按住劍柄,眯眼遠望。

    城頭以南,黃沙萬里,遮天蔽日,洶湧而至。

    砂礫滾滾,竟是高過了劍氣長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左右兩端的蒲團僧人與儒衫聖人,各自同時伸出手掌,輕輕按住那些白霧。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聖人,盤腿而坐於極高處,當老道人舉目望去,視線所及,腳下雲海自開一層層。

    有個孩童模樣的羊角丫兒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頭上,對著一壺沒揭開泥封的酒壺發獃,這會兒開心得打了幾個滾兒,蹦跳起身,眼神熠熠光彩,稚聲稚氣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離開城頭!北邊境界夠的,來湊個數!」

    陳清都緩緩走出茅屋,雙手負后,來到左右那邊,輕輕躍上牆頭,笑問道:「劍氣留著吃飯啊?」

    左右默不作聲,佩劍卻未出劍,只是不再辛苦收斂劍氣,向前而行。

    劍氣長城以外,黃沙如撞一堵牆,瞬間化作齏粉,咫尺難近城頭。

    不但如此,那堵無形的劍氣城牆不斷往南而去,滾滾黃沙隨之倒退數十里。

    最終天地恢復清明,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北方城池那邊,掠起一道道璀璨劍光,紛紛收劍停在南邊城頭上。

    最終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劍仙如雲。

    陳清都,左右。

    董三更,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岳青,寧連雲,吳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孫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劍修李退密……

    北俱蘆洲韓槐子,寶瓶洲魏晉,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劍湖酈采,邵元王朝苦夏……

    陳清都望向遠方,笑呵呵道:「如今有了那個老不死撐腰,膽氣就足了不少啊,好些個新鮮面孔嘛。嗯,來得還不少,老鼠洞裡邊有個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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