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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一條線字體大小: A+
     

    渠主夫人望著祠廟后牆窟窿那邊,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然後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麼大一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

    渠主夫人一個站不穩,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繡衣彩裙像是在地上驀然開出了一朵絢爛牡丹。

    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蠍!瞧著年紀輕輕而已,一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一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一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陳平安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台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後繼續裝死。」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

    陳平安坐在祠廟門檻上,看著那位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深澗陰沉水。

    寶瓶洲有個城隍爺名叫沈溫,桐葉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蘆洲也有這渠主夫人、蒼筠湖湖君和那隨駕城城隍爺。

    陳平安確實是以一門秘法神通,收攏了杜俞的魂魄,並不是危言聳聽,故意嚇唬那位水神夫人。

    這可不是什麼山上入門的仙法,而是陳平安當初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做的第二筆買賣,術法品秩極高,極其消耗靈氣,這會兒陳平安的水府靈氣積蓄,主要是關鍵水屬本命物,那枚懸空於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積月累凝練出來的那點水運精華,幾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陳平安是不太敢以內視之法遊歷水府了,見不得那些綠衣童子們的哀怨眼神。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粒瑩瑩雪白的兵家甲丸,還有一顆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圖的朱紅丹丸,這便是鬼斧宮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襲來著,丹丸是一頭妖物的內丹煉化而成,功效類似當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圍殺茅小冬的致命一擊,只不過那是一顆貨真價實的金丹,陳平安手上這顆,遠遠不如,多半是一位觀海境妖物的內丹,至於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著不至於玉石俱焚,靠著這副神人承露甲抵擋內丹爆炸開來的衝擊。

    算計是好算計。

    當時陳平安在聽到隨駕城那樁陳年舊事後,確實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觀主這杜俞的動靜,以及兩位侍女的細微神色。

    所以在陳平安怔怔出神之際,然後被杜俞掐准了時機。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點細微的氣機漣漪,導致牆壁縫隙碎石激起些許飛塵,渠主夫人未必能夠察覺到絲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彷彿神靈庇護的陳平安這邊,簡直就是聲如雷鳴,畢竟落魄山竹樓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無聲息,驟然炸雷,很多時候陳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賭,才能……不被打得太過結結實實,躲還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誠將拳意壓境在遠遊境。而當初與朱斂的切磋,這個武瘋子被崔誠每天逼著必須將陳平安打個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講究。

    說到底,還是杜俞修為不夠高。

    這就像陳平安在鬼蜮谷,惹來了京觀城高承的覬覦,跑,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

    杜俞如果沒有心存僥倖,清醒過來后,選擇直接跑路,陳平安會阻攔,但是絕對不會痛下殺手,殺人拘魂牢籠中。

    陳平安收起了那顆杜俞壓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著那枚雪白甲丸,緩緩擰轉,望著那位渠主夫人,「我說過,你知道的,都要說給我聽。夫人自己也說過,再也不主動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慟,滿臉凄涼道:「仙師大人,奴婢真的沒有藏掖啊,仙師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體撲倒在地,臉頰枕在雙臂上,整個人伏地不起,雙肩顫動,可憐至極,嗚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要被仙師如此冤枉。」

    陳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聲。

    下一刻,陳平安蹲在了這位渠主水神一旁,手掌按住她的頭顱,重重一按,下場與最早杜俞如出一轍,暈死過去,大半頭顱陷入地底。

    兩位侍女畏懼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位,被陳平安一袖罡氣砸中後背,嬌軀嵌入牆壁當中,亦是當場暈厥。

    只剩下一個顫顫巍巍的侍女,剛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術,不敢動彈。

    陳平安轉身坐在台階上,說道:「你比那個穿牆術學得不精的姐妹,要實誠些,先前渠主夫人說到幾個細節,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給我,說說看,就當是幫著你家夫人查漏補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跟你們沒過節沒恩怨,殺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隨侍輔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麼看著公子更像一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來著,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一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一個死字?一湖三河兩渠,數百年間內,因為一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那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盞水燈滴落最後一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一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後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後就只是一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一晃,再不敢心存僥倖,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一些內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一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嶽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對於隨駕城那座城隍廟,素來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靈,曾經與渠主夫人結怨,鬥法一場,湖君大人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水神祠神祇現身,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後來是被一位白髮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后,湖君大人將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遊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裡,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係如何?」

    侍女說道:「關係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几乎從來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麼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爺,咱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那邊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老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後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麼個傢伙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後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幹的,平日里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柜,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裡是什麼天災,分明就是人禍。不過咱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一些京城外出遊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一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你們那位蒼筠湖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後,苦笑道:「湖君老爺是一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裡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後輕輕一彈指,侍女直挺挺後仰倒地。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牆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裡一團漿糊,問不出什麼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戀戀不捨,有埋怨。

    她最後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

    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渠主夫人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痴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一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是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凋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你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渠主夫人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

    陳平安指了指兩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你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札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一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一併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灧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灧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鍊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灧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隻極有淵源的瀲灧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一座巨制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后。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一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娘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一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一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一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匯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豎耳聆聽狀,問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一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只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盡量安撫幾座動蕩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娘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娘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泄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娘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泄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背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閑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隻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娘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娘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娘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一部分,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大顆一些的珠子后,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綉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后,絲毫不見摺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后,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髮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愣愣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抬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要我杜俞希冀著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一定不會如此託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你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一個姓杜,一個姓俞,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

    陳平安抬起手,擺了擺,「你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你。」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一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裡,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麼翻山越嶺,一起去往藻溪地界。

    一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

    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那個前輩在山嶺間飛掠,一次次蜻蜓點水,身形快若奔雷,幾乎只見一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御風而游,竟然有些吃力。

    不過那人詢問的時候,就會徒步而行,給他杜俞沉穩說話的機會。

    兩人走在山林間,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迹后,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麼像是江湖演義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的敵對,由於師門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們無法成為一雙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來到一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你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麼,說道:「除了我,還有一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一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著關係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一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著黃鉞城與寶通仙境雙方打得腦漿四濺,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后,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一臉吃屎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讚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一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那座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

    一看就是會經營的水神娘娘。

    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覺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一個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點沒有猶豫。別說是一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門,一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咱杜俞大爺談正事,聊完之後,一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你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更要擔心可能就因為尾巴一個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就一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麼做?說心裡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麼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灶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靜靜,我只是性子燥,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一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沉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一個高興,便古道熱腸一番,或是見那城隍爺一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一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至於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錢了。至於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一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你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通仙境老祖師那麼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註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裡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吧,難見品行,死了吧,就是那麼一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弦不那麼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杜俞啞口無言。

    聽著那叫一個彆扭,怎麼自己還有點慶幸來著?

    兩人下了山,又沿著潺潺而流的寬闊溪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見杜俞並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遊歷水府

    ,身外大天地,那麼一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后,陳平安也不知它們是如何勘驗,一個個雀躍無比,第一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

    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廟。

    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一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一樣的手法。

    與杜俞、蒼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作買賣,自然不同。

    一個錙銖必較,少給一顆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你。

    一個願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你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麼讓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

    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是那傢伙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你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麼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彷彿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餘。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肉,一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杜俞一時半會,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就算將其中一條線往下壓了再壓。

    真管用嗎?

    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

    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一定幫你收屍,說不定還會幫你報仇。」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與晚輩不見外。」

    杜俞攥緊那顆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一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門敞開的祠廟。

    不到半炷香,杜俞就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門這邊,來到陳平安身邊后,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裡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

    陳平安並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這座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那邊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邊求個耳根清凈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一愣,然後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麼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了時間地點,在此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幫著遮掩,可這兩人不至於這般猴急才對,一個性子冷,何露還算一心向道的。」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麼性情,你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後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那邊鬧出的動靜,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躲在某處,怪你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一臉汗顏,「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一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麼多。」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後環顧四周,隨口問道:「你怎麼走的江湖?怎麼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你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裡去啊。」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

    杜俞心中鬱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祠廟大門。

    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來到一處懸挂「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

    一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態雍容,一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並肩而立的一位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只是掃了兩位女子一眼,然後便盯著那頂金冠多瞧了幾眼。

    應該是件品相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名為「陳好人」,是一位雲遊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裡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

    杜俞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

    除了黃鉞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嶽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自家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俞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一件小事。」

    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麼,不然都要朝這位藻溪渠主豎大拇指了。

    真他娘的是一位女子豪傑,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的那句「先讓你一招」。

    不過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

    晏清是誰?

    祠廟又在蒼筠湖畔。

    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們在龍宮做客。

    一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

    不過塌下來也好。

    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麼一兩下,根本不管輕重,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護犢子,一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

    到時候就會是一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你們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一位野修。

    然後到頭來,反過來給人家一人單挑了你們兩大窩子啊。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

    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一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後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那邊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那封密信,你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對於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

    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

    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迹。

    那位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麼你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並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一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怒容,極有威嚴,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斷了那個野修的言語,「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一個外鄉人多事,對於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強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門那邊,厲色道:「滾出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一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你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麼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綳著一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築重重。

    就在此時,一處翹檐上,出現一位雙手負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盪,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

    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是很快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

    先前水仙祠廟那邊,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附近山頭遊盪,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後就給何露發現了一些端倪,只是此人卻始終沒有太過靠近。

    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一面,那才是頭等大事。

    其餘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你會隱匿行蹤多了。」

    渠主夫人見著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后,立即換了一副模樣,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柔聲道:「見過何仙師。」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現在一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傢伙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邊,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盡量板著臉色,說道:「陳兄,我不會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

    不過當他轉頭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溫柔起來。

    陳平安抬起頭,再次看著那塊匾額,「綠水長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你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後遷怒,一併計算在內。」

    杜俞眼皮子一顫。

    來了來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言語,起了大作用。

    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後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

    杜俞默不作聲。

    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

    聽到那個「們」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陳平安並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奇怪。

    湖底龍宮那邊,蒼筠湖湖君,寶峒仙境的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

    這兩位,總不會神通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問道:「你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裡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

    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方才她悄然說了一句話,笑語盈盈。

    「你這雜種野修,一路走到這裡,已經髒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

    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一度」相似。

    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個好聽的辭彙。

    何露開始皺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

    整座水神祠廟都是一晃。

    懸挂「綠水長流」府邸的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台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那再無半點雍容氣態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一高一低站在兩處、卻是同一個方向,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你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一個台階,怎麼,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個台階,你們兩人身後的師門雙方,都沒台階可下了。」

    渠主夫人掙扎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一絲快意。

    似乎處處講理之後,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後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你別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劍斬下。

    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師門重器的防禦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於那位被隨手丟來的渠主夫人,她收劍之後,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修士廝殺,命懸一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顫,轉頭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檐附近,似乎是一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後那一襲青衫如影隨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一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聲音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一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亂。

    結果那人彷彿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

    晏清剛要出劍。

    就被那人屈指一彈,剛好擊中劍身,晏清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

    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一腳踩在那個剛剛清醒過來的渠主夫人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一腳。

    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說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但是當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動作,又停下動作,後退一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一定與師門合力圍住此人,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這算什麼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一跺腳,將那渠主夫人彈出大坑,然後一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將後背朝向她與劍,那青衫客抬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那邊走去?

    杜俞彎腰勾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後。

    晏清呆立當場。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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