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叛逃自然女神教會的最初緣由是憤怒,可羅里葛很清楚,只是逃跑除了能留下一條毫無意義的生命,什麼也沒法改變。
好在作為自然女神教會中被視作下一代核心種子的地位,讓羅里葛接觸到了不少關於神明和教會的隱秘,也漸漸猜到了永恆信仰之所以能夠在幾個紀元之內徹底反超一種古老神明的原因。
這就不得不提到一個關鍵的問題:人為什麼會誕生信仰。
倘若一個人從誕生起,不曾遭受過任何病痛,也不曾經歷任何險阻,只是順風順水的成長,試問他憑什麼去誕生信仰?
難道因為神明強大就要信仰神明?可那根本就不是信仰,只是單純的對力量的敬畏和嚮往。
事實上,最為真摯的信仰,往往誕生於人類最不願意面對的場景,從粘稠腥臭的絕望中生長出來的信仰之華,才是最動神心魄的存在。
所以人類中會大幅度的誕生永恆的信仰?還不是因為墮落之女的存在。
沒人知道墮落之女究竟是怎麼逃出深淵來到現界的,羅里葛甚至覺得眾神同樣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就不會出現兩位神明隕落的悲劇。
你可以鄙視墮落之女,將她和揮灑青春換取金錢的妓女放在同樣的地位上,可是你不能不尊重祂的力量。
麾下的欲望神裔,輕輕鬆鬆就能將太陽神的坐騎絞殺,而太陽神又成為了墮落之女邁出虛界的第一塊墊腳石。
作為最古老神群的一員,太陽神從這個世界誕生以來就不曾收斂過他的光輝,可就是這樣擁有無盡光輝的偉大神明,卻直接死在了墮落之女的手中,屍骸被永恆收走,安葬在了永恆的神國之內。
能夠殺死神明的神明,在眾神的視角中,應該和普通人看見通緝令上的殺人犯出現在眼前是一個感受吧。
血腥殘忍的時代,以神明的骨為開端,徹底掀起了覆蓋整個大陸的絕望之雲。
眾神都不是墮落之女的對手,面對墮落之女和無盡的墮落異類,眾多教廷都在節節敗退。
永恆卻偏偏成為了那個例外。
將一面倒的屠殺變成有來有回的對抗,是永恆教會身披特製戰甲的重騎兵。
將人民從暗無天日的瘟疫肆虐中救出來的,是永恆教會身披禮袍的善良教士。
將墮落之女吞噬一切的詭計徹底破滅,甚至將其重新封印在深淵中的,是親自臨世的永恆之父。
羅里葛光是根據書本中的筆墨微微想想,就能理解為什麼永恆信仰會在這個時代徹底登上巔峰,成為眾神毫無置疑的主。
他,想要復刻永恆的壯舉,完成一場救世的大功勞,將所有人對永恆的信仰,全都轉移到自然女神的身上。
等到自然女神成功登頂的那一天,尊名拿回來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計劃相當完美,唯一的問題在於,他要怎麼去解決一場足以對每一個形成威脅的災難,而且還得讓自然女神旗下的信徒,和當年的永恆信徒一樣有著極為突出的解決能力。
總不可能再從墮落之女身上想辦法,暫且不提墮落之女究竟是個什麼狀態,歷史也已經證明了,永恆教會才是針對墮落之女的專家,其他教會拍馬都趕不上。
很長一段時間裡,羅里葛都覺得世界上沒有命運女神實在是太正常了,因為就連神明都仿佛被冥冥中的命運所困,永恆的崛起似乎是命運送上的大禮,他們需要做的只是老老實實地把送到面前的美食吃干抹淨,就能塑造出鼎盛的教會。
只能說,羨慕不來啊。
這個問題困擾了羅里葛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為什麼不能將事情倒過來想想呢?
自然女神麾下的信徒最擅長什麼,肯定是對植物的改造和控制啊,紫荊棘軍團一直都是自然女神教會中最可信的力量,經歷了不知道多少代人改造的紫荊棘足以媲美稍弱的聖器,而且成本連聖器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第一神殿中的紫荊棘母株,每年自然生長出來的部分就有三十餘米,只要經過簡單處理,就足以負擔二十餘位紫荊棘信徒的需求。
所以,只要他能夠用植物為核心,人為製造一場殃及整個大陸的恐怖災難,到時候不用他背後操控,自然女神教會都能自然而然地成為所有人心中的希望。
到了那個時候,何愁信仰不來。
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該怎麼製造這場災難,使其保證毀滅性的情況下,不會被人看出來和自然女神教會有任何的聯繫呢?
羅里葛帶著綠茵之種逃了。
這一枚種子,是當年女神親自播種,已經保護了第一神殿所在地域漫長的時光,免去一切天災,年年皆是風調雨順的好日子。
羅里葛之所以將目標放在綠茵之種身上,就是因為祂無邊無際的生命力。
只要有綠茵之種保障,他完全可以不計代價地去實驗一切想法。
這不知道能夠幫他剩下多少的時間和精力。
沒有人料到羅里葛的叛逃,雖然一直都有人說要懲處羅里葛,可看在他老師的面子上,這種懲處也就停留在暗中說兩句閒話的階段。
羅里葛的老師也沒有想到,羅里葛居然會盜竊神器叛教。
要知道,就算綠茵之種的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僅有的功能也就催生一下植株,用生命力溫養身軀減少疲勞,可祂畢竟是自然女神親自帶往人間的神器。
大陸上的神器都是有數的,每一件都是威名赫赫的存在。
綠茵之種怎麼說曾經也將大陸上最大的沙漠變成了廣袤草原,偉力可見一斑。
你說要是偷了聖器,秘寶之類的東西也就算了。
聖器雖然難得,可只要能夠祈求到神眷,配合頂級的工匠也不是不能打造出來。
可這是神器啊!
得知神器被盜的第一時間,當時的自然女神教皇就立刻下令封鎖了一切消息,真的丟不起那個人啊。
甚至都不敢大大方方的派人追查,生怕透露出什麼風聲,到時候被其他教會得知,又要多生變故。
當年墮落之女信徒肆虐的時代,就不是沒有過這種事。
某教派的長老帶著神器出征,結果死於敵手,後來神器被其他教會的人繳獲,最後不得不腆著臉上門,用重利將神器給贖了回來。
沒辦法啊,哪怕神器在沒有對應信仰的情況下如同頑石,可要是別人對著神器侮辱兩下,然後派人往外面一說,臉面還要不要了?
到時候被人按著臉在地上摩擦,哪裡還有資格收攏信徒?
羅里葛也清楚自然女神教會大概率不會排出大部隊圍剿,最後直到出海都沒和自然女神的人手撞過面。
當羅里葛尋找到這個島嶼的時候,他以為這會是自然女神重奪輝煌的起點。
卻沒有想到,這是他的終點。
災難的培育,一直都沒有顯著的進展。
他嘗試過了絕大多數殺傷力駭人的植物,可最後不是沒辦法隱藏動過手腳的痕跡,就是根本沒辦法擴散。
更讓他煩躁的是,長時間廢寢忘食的研究,疊加上那些植物對他身體的傷害,簡直比刮骨鋼刀還要兇殘,沒過幾年時間,羅里葛就常常因為心絞痛而難以呼吸。
而從這個瘋狂的計劃一開始就一直和他待在一起的綠裙少女,作為綠茵之種靈性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將自己的生命力灌輸給他。
可,絕望還是提著匕首,慢慢地,悄悄地,卑鄙地,貼近了羅里葛的後背。
他在一次實驗的過程中昏了過去,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微微發青的血液從他的嘴裡淌的到處都是。
他才不到四十歲,而且還是曜日階級的超凡者!
可是現在的他,站在鏡子面前卻像是七八十歲的老人,沒有彈性的皮膚皺巴巴的蜷縮著,堆砌著他那些可笑的念頭。
沒人知道從昏迷中醒來的羅里葛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會想到待他如親生子女,卻被他反手背叛的老師嗎?
林克站在虛空之中,都能隔著時間的長河,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逐漸滿溢的絕望和死寂。
他已經不想活了。
可綠裙少女哪裡能明白人類的情緒?
她只是一縷靈性罷了,名義上活了幾千年,可實際上真正見識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還要從羅里葛帶她逃離自然女神教會開始。
看見羅里葛吐血昏倒,她只是掛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咬著牙將生命力不要命的往羅里葛的身體中灌。
可生命力不是壽命。
羅里葛這個容器已經接近破碎了,就算有無限的生命力灌輸也只能將他的生命勉強維繫住。
他就好像站在懸崖邊,腳下的懸崖還布滿了裂痕。
綠裙少女努力的想要用膠水將懸崖凝固,可那又怎麼可能做到呢?
終歸是徒勞無功吧。
林克嘆了口氣,可就在他搖頭的時候,一抹讓他驚悚的鮮嫩色彩刺入他的眼角。
在羅里葛咳出來的血液里,一片頭髮絲一般的藤蔓在濃郁的生命力中舒展著自己的身軀,貪婪地汲取著血液。
生於毒血的植物,這或許從一開始就註定是個錯誤。
然而現在的羅里葛已經不存在多少本心了,或者說,他已經只剩下本心了。
只要能夠讓自然女神重新崛起,他無所謂手段有多麼殘忍,無所謂這些植物有多麼詭異。
頭髮絲一樣的藤蔓,從希望的彼岸朝著羅里葛垂落了救贖的絲線。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他萌生了全新的信仰。
對這種將他從無望的折磨中解脫出來的植物,產生了全新的信仰。
就連羅里葛都說不清楚這些藤蔓究竟是怎麼誕生的。
他只是大致猜測了一番,懷疑是大量的植物毒素和一些不小心被他吸入體內的微小種子結合,最後又因為綠茵之種持之以恆的生命力灌輸,才得已誕生。
對於羅里葛來說,這些藤蔓是全新的一個世界。
它們傳播極其便捷,水流和空氣都可以這些灰塵一樣的種子的傳染途徑。
等到種子在人體內的濃度增加到一定程度,就會開始瘋狂吸收營養催化自己生長,最後噴出自己的種子,然後接著感染下一個人···
即便這時的藤蔓還看不出來林克遭受的哪一種讓人絕望的感覺,卻也有了三分惡魔的氣質。
哪怕是林克這個旁觀的都能想到,只要讓這種東西傳播出去,任何人都不會對這種「看不見」的小種子有任何防備。
事實上,林克感覺羅里葛已經瘋了。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傢伙呢喃著他的計劃,然後將一管種子直接吞了下去。
羅里葛要去「復仇」,事實上,這是他能夠想到的最合理的,將災難普及開來的方式。
被驅逐的歷史,會成為他和自然女神教會毫無聯繫的「鐵證」,同時也給了他復仇的理由。
而他也將用自己的肉身,為自然女神獻上他自己最後的讚歌。
本該是這樣才對。
直到他親眼見到那些和他說了兩句話就開始不斷咳嗽,最後連一夜都撐不過去的同伴被無數藤蔓撕碎身軀,只留下凌亂白骨的時候,他恍若從噩夢中驚醒。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羅里葛自以為摸清了信仰,自以為天底下所有人的信仰都像是沃土中長出來小麥一樣,等待著他去收割。
卻不知道,他自己在絕望中無數次掙扎,然後無數次被綠茵之種救回來,最後還得到了那血腥的造物時,真正可怕的東西已經誕生了。
被污染的信仰,締造出了惡鬼一般的偽神。
在羅里葛每一次習慣性的祈禱中,在他每一次絕望的低吼時發出的詛咒中,對苦難的嚮往已經無可避免的,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在渴求「祥和」自然的路上,他卻將自己變成了「災難」的一員。
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身邊的綠裙少女,早已變成血淋淋的可怖模樣。
還好這裡是大海的深處。
這是羅里葛此刻心中唯一的念想。
海水可以極大程度抑制種子的活性,將其無效化。
這也是他準備用自己的血肉承載著種子回到大陸的原因。
叛教者羅里葛,其實是自然女神教會之下最虔誠的狂信徒。
他甚至可以為了神明自己都降下神諭否定的尊名,將此身獻祭。
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會讓一個災難化的自然女神出現在大陸,出現在人類的面前!
到時候萬般解釋都無法將自然女神從災難中摘出去,整個自然信仰都會因為他扭曲的信仰,變成徹底的邪教!
破碎的容器,徹底破碎後留下的碎片,不也鋒利嗎?
林克情緒複雜地看著羅里葛燃燒著最後的本源,將綠裙少女的靈性從綠茵之種內分割出,然後他們二人合力,將島嶼上發生的一切,都封鎖在虛界之中。
虛幻中唯一真實的物質,就只剩下了孕育著毀滅的綠茵之種。
就在林克嘆息著羅里葛辛辛苦苦努力了一生,最後卻只換來了自我毀滅的結局時,幻境陡然破滅。
虛偽的星空重新展現在面前,茵茵綠草鋪在自己的腳下,面前的綠茵之種已經變回了拳頭大小的種子,棕褐色的外殼看上去有些岩石的質感,和之前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東西。
「結束了?」
「結束了,」綠裙少女擺手控制著草葉將她托到林克身邊站穩,撿起了綠茵之種,「徹底沒有了任何信仰,和沒有了那浩如煙海的生命力,現在的種子已經是個空殼了,一個神明打造的空盒。」
林克無所謂的一屁股坐下,雙手握緊用大拇指的關節頂著太陽穴按摩起來:「我在裡面看見你了,羅里葛的事,我的評價是,很帥。」
「不應該是很醜陋嗎?」綠裙少女苦笑著用指尖摩梭著種子的外殼,「一步步扭曲自己的本性,最後被其毀滅,簡直是我能想像到的最可笑的死亡。」
「不不不,他的本心也不算被扭曲,畢竟他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很清晰,那就是重振自然女神的信仰。
不管是他培育出了這些種子也好,準備用災難禍害世界也好,最後和被扭曲的信仰催生的偽神同歸於盡也好,都是他全心全意要做的事情不是嗎?
說起來,我反倒覺得自然女神真的不配。
我算是明白為什麼大祭···復甦的羅里葛對自然女神這麼不屑了。
懦弱的神明,卻擁有著將整個世界獻祭給她的決心的信徒,嘖嘖。
這又不是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對對錯錯我也分不清楚。
但是這種奮不顧身為了自己的理想奮鬥的人,確實很帥。」
綠裙少女呆呆地站立著,然後笑了起來,兩行滾燙的淚水沿著她的面龐滑落。
她當然聽得出來這都是林克的安慰,他也未必就覺得羅里葛真的對錯難分。
但是這就夠了,真的,這就夠了。
「喂喂喂,我告訴你,你自己哭了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啊。
我也不是那種見到女人哭了就可以放棄底線的人!
事情辦你辦好了,神性還請立刻付帳啊!」
「賤人!」
「嘿嘿,你罵我賤人我更不在乎了!
現在,立刻,馬上給我付錢!」
看著林克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綠裙少女氣的牙痒痒,不過心頭的悲哀也淡了幾分。
她冷哼一聲,抬起指尖,將自己體內的神性之力全都注入到綠茵之種內。
失去了力量的綠茵之種,堪稱大陸上最頂尖的容器,沒有之一。
「神性都在裡面了,你拿好了。
還有,你以後有機會可以試著把種子和你的空間行囊融合一下。
到時候暗光應該就可以收進去了。
另外,你自己也看到了,信仰,絕對碰都不要碰。」
林克嘻笑一聲:「你覺得有人會信仰我?」
綠裙少女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然後才低聲道:「你記好就是了。
去和你同伴待著吧。等到能出去的時候我會叫你的。」
林克聳聳肩,握著他的神性種子,幾個起落就飛入了禮堂的廢墟。
綠裙少女望著他的後背,喃喃自語著。
「被死神選定的人,這算是幸運還是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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