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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唐華彩 - 88.第88章 師徒字體大小: A+
     
      第88章 師徒

      離開李府之後,薛白一直在想李适之說的那些話。

      作為宰相,李适之為人爽直,簡直太過爽直了。那道直視的目光、言語中不加掩飾的試探,幾乎算是當面明說了。

      ——「不錯,我確實親近廢太子李瑛。聽說你是薛鏽的兒子?可是張九齡、賀知章保護你活下來?」

      這個問題薛白也不知答案,他醒來時就已是大雪紛飛的天寶五載末,根本不記得開元二十五年那場宮變之後十年間發生的一切。

      總之,這算是與李瑛一系的初次接觸,他們天然是最親近於他的勢力,是朋黨的基礎,可眼下實在是太弱小了。

      這些人一度是大唐王朝的核心,保護儲君或許是希望大唐能有開先河般的、第一次順利的皇位過渡。結果又失敗了,連儲君都與同胞兄弟、妻兄一起灰飛湮滅。

      到如今死的死,罷官的罷官,哪還有多少能量?這些人頂多也就是出手保護幾個被牽連的無辜者,不可能有什麼作為。

      李适之自己都快要完蛋了。

      連薛白都覺得,杜甫去謁見李适之是會影響科舉前途的。

      就這一系的官員,甚至還需要靠薛白虛張聲勢、辛苦巴結楊玉瑤,才使李林甫心生忌憚暫緩了對付他們。

      看起來更像是拖後腿的。

      但事情不能只看這一面,暫時的蟄伏並不代表他們就是沒用的。

      三庶人案之後,必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把實現抱負的希望轉移到了李亨身上,還有很大一部分人貶謫外放,暫離了權力中心……他們會拋掉李瑛,但他們的政治主張沒有變,勢力還在。

      那麼,薛白該做的是去尋找張九齡、賀知章的門生故舊,結為朋黨。

      待有朝一日,哪怕他薛鏽外室子的身份大白於天下了,他的朋黨們也會天然地親近於他,盡力保他。

      想到這裡,薛白腦中忽然浮起一個人來……鄭虔。

      此前,他一直以為鄭虔是東宮的人,認為是東宮把鄭虔安排到國子監,調查他、監視他。

      但僅是如此嗎?

      ~~

      杜甫交遊廣闊,出了永樂坊便去拜訪別的好友,薛白卻不跟去,直接轉回務本坊國子監。

      太學館,學堂中正在教授《孝經》。

      鄭虔以才名滿天下,授課時卻從來只是捧著書卷念一遍,要求生徒背誦而已。若不問,他從來不解釋書中之意,認為「讀書百遍,其意自見」。

      因此,每到他講學,許多生徒都在昏昏欲睡。

      杜五郎已經到學堂了,但昨夜的顛狂鄭虔似乎完全忘了,恢復了古板嚴肅的樣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

      薛白到時遠遠看去,發現自己的座位上也坐著一個人……原來是薛嶄,披了一件褘衣,睡又睡不著,低著頭在那抓耳撓腮。

      他遂想到,也該把家中幾個弟弟妹妹送到私塾了。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薛嶄聽到後來,終於是睡著了,待醒來轉頭一看,發現薛白竟坐在後面認真讀書。

      捱到講完學,他便過去,問道:「六哥,你學這個幹什麼?」

      「伱六哥是大孝子嘛。」杜五郎也圍了過來。

      路過的楊暄冷哼道:「你們能與我比?」

      薛白笑笑,問了薛嶄為何過來,遂讓其等著,他則要去問先生幾個問題。

      杜五郎聽得當即精神起來,連連擺手,推拒道:「又去?我今夜可不能再喝了……」

      ~~

      薛白走進公房時,鄭虔剛磨好墨,提筆在紙上謄寫著昨夜杜甫的幾首詩。

      他被稱為「三絕」,一手行書流暢至極,時人稱為「風送雲收,霞催月上」,偏偏當世有李北海、顏真卿、張旭等人,掩蓋了他本該有的名氣。

      「你既是顏清臣的弟子,且來評鑑老夫的書法如何。」鄭虔推了推寫好的一張紙,莞爾而笑。

      薛白從容應道:「博士這是在笑話學生不成?」

      「老夫年少時家貧,卻好書畫,常苦於無紙,所幸慈恩寺藏有數屋的柿葉,我便常常過去,用柿葉練書畫。把好幾間屋子的杮葉全都寫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當更刻苦些才是。」

      「多謝博士教誨。」

      薛白沉默了片刻,確保了四下無人,忽徑直問道:「博士可知,駙馬薛鏽有一外室子,名薛平昭。」

      還在「風送雲收」地寫字的毛筆顫了一下,寫壞了那句「天上麒麟兒」的最後一字。

      鄭虔抬起頭來,詫異地看向薛白。

      他絕未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如此的坦蕩。

      「你,承認了?」

      「我真不記得。」薛白道:「但有封書契……」

      「老夫知曉。」鄭虔道:「有人與老夫說過此事,還說你背後是慶王主使,讓老夫來看看你。」

      若僅是如此,薛白絕不敢與鄭虔揭開這話題。

      「但博士不僅是來監視、試探我,私下其實還對我有保護、提醒之意。」薛白問道:「博士是故意帶我去見杜甫,又交代杜甫為引見李适之?」

      「不錯。」鄭虔道:「有些事我不清楚,李适之或許更了解些。」

      「可否請教是哪些事?」

      鄭虔反問道:「你可知老夫與張曲江公的淵源?」

      「願聞其詳。」

      「景雲初年,老夫與張曲江一同登科……」

      鄭虔的老眼當中泛起了回憶之色。

      那年進士高中,他才十九歲,張九齡三十二歲,他們都得到了重臣王方慶的賞識,他迎娶了王家的嫡孫女,而張九齡則得到了王方慶的大力栽培。

      「後來,張曲江終究還是牽扯到了儲位之爭,他從未與廢太子結黨,奈何武惠妃咄咄相逼。」

      說到這裡,鄭虔以張九齡當年的口吻,一字一句道:「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譖廢愍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後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

      「這一番強諫之後,他被逼至不死不休之地步。兩年間,罷相、宮變、廢儲接踵而來,三庶人案時,他已被貶至荊州,無能為力。但老夫知道,他確有讓門生故舊出手。薛鏽、薛妃兄妹雖死,三庶人的幼子們卻留得性命,由宗室收留;唐昌公主被迫出家,幽禁於安業坊唐昌觀;許多被牽連的家眷皆是張曲江請人贖買,並不止你一人。」

      「薛家、趙家、皇甫家、劉家,老夫當年也曾拿出錢財上下打點,薛平昭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孩子。十年過去,如今卻有人說背後有人在主使,與慶王有關。張曲江已逝、賀季真亦亡、李适之罷相。難道,這背後主使竟是老夫不成?」

      鄭虔臉上帶著苦笑,看向薛白,最後問道:「老夫待你不可謂不誠,你可願投桃報李,實話與老夫說?」

      「天寶五載冬月,學生在咸宜公主府幾乎被掐死,僥倖陷入假死而脫身,前事盡忘。」

      「好。」鄭虔道:「老夫知你要自保,故而方才所言,從未與旁人說過。唯有一句話,你務必記住。」

      「學生洗耳恭聽。」

      「十年時過境遷,往後你須安份守己,靜待太子為薛家翻案之日即可……」

      ~~

      日暮,昇平坊杜宅。

      杜妗正坐在屋中親手制繪著一張長安輿圖。

      她參照著幾張原本很簡潔的坊圖,一筆一划地用小楷在她的圖紙上寫下各個望火樓、官員宅邸。

      忽然,遊廊上響起腳步聲,曲水道:「二娘,薛郎君回來了。」

      杜妗眼眸一亮,站起身來,卻是先將輿圖藏進暗格里,換了衣裙,到梳妝檯前對著銅鏡抿了口胭脂,方才出了屋門,初時有些趕,到後來換成不緊不慢的腳步。

      偏廳里,氣氛因薛白回來了而有些歡快。

      「國子監當然乏悶,但與先生們喝酒議論卻很有趣。」杜五郎道:「連鄭太學、蘇司業都稱我們為忘年交呢……」

      用過晚膳,眾人又聊了好一會,夜深了,杜家姐弟再次留在薛白屋中說話。

      杜五郎如今也漸漸能參與討論一些秘密。

      「鄭虔的意思很明了,東宮讓他來試探我,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簡單來說,他會保護你,不向東宮揭穿你,但也希望你支持東宮。」

      「這很正常,他們當年支持李瑛,如今肯定會支持李亨。我們太弱小了,能找到這種情感上的關照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不錯,人脈該慢慢鋪開。」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好想與你談分店的事。」

      「……」

      談到夜深,杜家姐弟散去。

      杜妗走到閨閣前,停下腳步,低聲道:「我想起有件關於東宮的事還未與他說。」

      「嗯。」杜媗愣了愣,道:「我困了,睡了。」

      杜妗於是吹熄了燈籠,重新轉回薛白屋中。

      他果然還未入睡,正站在窗前賞月,她栓上屋門,已與他擁在一起。

      「唔。」

      「我必須得與你說……我們絕不能支持東宮。」

      「我知道。」

      「你被他活埋過,他永遠不會信任你。還有,吉溫能猜到,那別人一定早就懷疑我們的關係了,只是不說而已。記住,不論是李亨還是他那些兒子,一旦坐穩龍椅,勢必殺我們。我不要像韋氏一樣被關在深宮裡,但我這麼久不出家,他們會殺了我的。不管他們說得再好聽,你也千萬不要信,你只要信我,我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

      「放心,不論東宮給多少好處,我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動搖。」

      「嗯,讓我能信你,來。」

      「……」

      話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今夜,杜妗比平時還要熱烈一些,她仿佛是想要以此讓薛白永遠堅定地與她站在同一個立場上。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毫不保留地、拼盡全力地與她合作。

      如此,她才有安全感。

      ~~

      帷幕沒有拉起。

      都賭上了性命的兩個人似乎在生死相搏。

      一支釵子落在地上,青絲如瀑灑下……

      ~~

      夜裡隱隱有吱吱呀呀的聲響。

      杜五郎從睡夢中醒來,心道薛白回杜宅睡又把窗戶打開了。

      他乾脆抱著被褥穿過院子,在西廂的屋子裡隨意鋪了一下躺倒,如此便安靜多了。

      夜風一吹,清醒了許多,他思考了一下薛白與姐姐們議論的那些事,心裡卻沒有太大的波瀾。

      這些事他們說起來仿佛是很大的麻煩,在他看來卻很簡單,薛白的身世無非與青嵐差不多,只不過薛白更上進一些……

      想到上進,困意當即上來,杜五郎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夢裡,杜甫拍著他的肩膀道「不愧是杜家子弟,果然有作詩的天賦」,正打算開口吟一首,卻被嘰嘰喳喳的喜鵲吵醒了。

      ……

      「你們兩個記得,寒食那日早些回來,約了盧家、裴家的子弟們一道出城祭掃。咦,我看你們又長高了些,得趕緊再裁兩件新衣,得裁,到時人家看著才舒心……」

      一大早,盧豐娘就在絮叨著這事,反覆地交代。

      杜五郎與薛白出了院子,嘀咕道:「唉,裴家高門大戶的,我要是被他家小娘子看上,得多受欺負啊。」

      「嗯,你得謹慎些。」

      杜五郎抬頭看向屋檐下的鳥窩,愣了愣,竟真覺有詩意湧上來。

      「二月春猶早,喜鵲已築巢。」

      可惜又是只有殘句,杜五郎沉吟片刻,不由嘆息自語道:「我乾脆叫殘句詩人罷了。」

      薛白見喜鵲有兩隻,隨口補了一句。

      「檐下雙飛過,微風春獨好。」

      ~~

      這日到了國子監,薛白與鄭虔再未提及身世,只談學業。

      但彼此之間已經更多了一份師徒之間的默契。

      有了這層關係,往後或許可與元結、杜甫結為朋黨。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人脈從來都一點點鋪開的。

      ~~

      傍晚,薛白終於回到長壽坊的家中。

      他連著兩日不歸家,青嵐難免小小地發泄了一下不滿。

      「郎君說是到國子監去讀書,卻是玩得歡脫了,累得主母好生擔心……」

      「過來。」

      青嵐說到一半,上前一看,只見薛白掏出一袋青棗來。

      「昨夜到杜宅拿的,嘗嘗看。」

      抱怨聲當即停了,青嵐拈起一枚棗,咬了一口,脆生生的,齒頰留香。

      「真好吃,郎君也嘗嘗。」

      她再捏了一枚餵給薛白,感覺指頭碰到了他的嘴唇,她慌了一下,連忙接過布袋,低聲道:「我去洗了。」

      轉身之際,她偷眼瞥了瞥他,只覺手指頭還有些溫熱,仔細想來又覺得羞人。

      待洗了青棗回來,探頭一看,薛白已經躺好睡下了,她不由暗道,郎君大概也是害羞了。

      「天色還早呢,郎君是要起早去國子監嗎?」

      「得起早去看望老師,他派人來找我了?」

      「嗯,顏縣尉像是有急事找郎君,昨夜也派人來了。」

      「老師不急的,否則就讓人到國子監了。」

      薛白心想,最近拜的兩個老師,鄭公官位雖高,卻離東宮太近,終究是顏公更純粹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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