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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妃常難搞 - 第81章字體大小: A+
     
    心痛如絞

      我不知道李淑媛只穿著單衣跪在東宮門口的時候,心底在想些什麼,但我當然可以肯定,她是下了血本的。要知道以如今的天氣來說,她要沒拿個蒲團就這樣硬生生地跪在石階上,這段經歷別的不說,至少是能在她雙膝上留下一段纏綿悱惻的回憶。

      相比起來,皇貴妃跪在瑞慶宮正殿門口,就要好過得多了——瑞慶宮裡的地暖燒得當然很旺。

      我本來以為在咸陽宮這裡跪著,即使有蒲團稍微阻擋一下,滋味肯定是不大好受的。沒想到跪下來了我才發現,咸陽宮雖然已經有六年沒有住過人了,但到了冬天,居然依然燒了地暖,雖然因為無人居住只是微溫,但要比那徹骨的冰涼好受得多了。

      供奉如生這四個字,一下就在我心頭閃了過去。我心裡就一下抽痛了起來。

      我姑爹是真的很愛我姑姑,六年了,我從來未曾想到,每年冬天咸陽宮裡竟仍然溫暖如春。而透過窗戶望進去,姑姑常用的五彩小蓋盅也依然放在臨窗炕桌前,甚至連杯中的茶水,都依然泛著淡淡的黃。

      當我跪下來的時候,想到此後我將面臨,我不得不面臨的種種,我不是不擔心的,然而心底畢竟還是泛著淡淡的顫慄與淡淡的興奮,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忽然感到了一種濃重的悲傷。我甚至不知道這悲傷是源自我對姑姑的緬懷,還是源自我對姑爹的同情。六七年了,他始終還不願放手,不願承認姑姑已經離他遠去。然而他心裡畢竟是明白的,我姑姑已經去世,這一道傷痕將永遠是一道傷痕,這一份遺憾,已經無法彌補。

      沒有多久,陳淑妃來了。

      她手裡還抱著一領又輕又暖的白狐大氅,為我圍到身上,又在我腿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暖爐,細心地用大氅圍住了。不讓人看到,這才站起身來,負著手踱到窗邊,隔著窗戶望進了咸陽宮裡。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陳淑妃看了很久,這才別過頭來,摸了摸我的頭頂心,她低聲說,「小暖,你長大了。」

      我抬頭看著表姑,半天才扯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只覺得千言萬語,無處訴說,又無須訴說,表姑已經全明白了。

      姑姑去世的時候,表姑幾乎沒有落淚,甚至很少表達她的哀悼。此時此刻,我終於能夠明白她的心理。我姑姑是最好的皇后,最好的太子妃,然而為了做到這一點,她亦犧牲良多。

      表姑就是在皇貴妃被抬舉之後,被選秀入宮的。

      我不知道表姑是否情願,是否開心,是否安於這淑妃的位置,是否樂意和自己的表姐分享一個夫君,是否願意永遠被姑姑的身影遮蔽。但我知道她們畢竟是和睦的,畢竟有一份親情在。人這一生各有際遇,或者一個妃位,對表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結局。

      我知道,我明白,時至今日,我已經清楚地懂得了姑姑的心路。當時姑爹的地位要比王琅更風雨飄搖,很多事必須含混,不能求全,求全則毀。

      然而就是因為姑姑不能求全,今時今日,我才要求全,我不願意一手培植出第二個皇貴妃,我不願意一手提拔起第二個陳淑妃。我只願和我的王琅相守,一生一世,一雙人。

      「是姑姑把我寵壞了。」我輕聲說,望著咸陽宮中的擺設,望著那芙蓉被半掀銷金賬猶垂的豪奢裝飾,想到當年姑姑的一言一笑,我的眼睛慢慢地濡濕了。「是姑姑把小暖寵得太天真。」

      陳淑妃回過身來笑了。

      這笑容中有無窮無盡的落寞,也有無窮無盡的緬懷,笑出了無窮無盡的餘韻,與無窮無盡的故事。在這一刻,我第一次明白,表姑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我就喜歡小暖的天真。」她彎下腰來,仔細地為我系好了大氅的領口。「小暖,你姑姑是個好人……她幾乎是個完人,但和她比,表姑更喜歡你。」

      她的話裡包含了微微的嘆息,又有隱隱的承諾。我便知道,現在皇上應當已經收到了消息,知道我跪在了咸陽宮裡。

      我由衷地感謝陳淑妃,「表姑一直很照顧我,小暖從前不懂事,從來沒有謝過表姑。」

      陳淑妃噗嗤一笑,她又拉了拉我的耳朵,低聲囑咐,「別人看不到的時候,你稍微挪動挪動,等皇上來了,再好好地跪著。」

      頓了頓,她又說,「以後,王瓏還要靠你照顧了。他不懂事,有很多事做得不好,你是他嫂子,就別放在心裡,別和他一般見識。」

      我不由得就閃了表姑一眼。

      表姑笑吟吟地看著我,眼神有一點欣慰,又有一點失落。

      看來王瓏在背地裡的動靜,沒有瞞得過表姑。

      我就胸有成竹地向表姑保證,「您就放心吧,我不會讓王琅欺負小玲瓏的。」

      表姑哈哈大笑,又拍了拍我的臉,這才直起身子,徐徐地出了咸陽宮。

      我側耳聽著她上輦起轎的動靜,聽著統一而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去遠。這才又抬起頭來,搜索著咸陽宮中於我有特別意義的那些小小細節。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姑姑、姑爹、王琅的家。我很快發現其實一草一木,對我來說都有一段故事。而如今回頭看來,對當時那個驕傲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蘇世暖,我竟然有了羨慕的心情。

      我看了很久,幾乎都忘了我必須還要表示出適當的悲痛,皇上走進宮門的時候,我甚至已經站起身子,貼著玻璃去看裡頭的裝飾,見到姑爹進來,我就扭過頭笑著對姑爹說,「您看,姑姑給您做的那雙鞋,才只得了一半——」

      都開了口,我才想到今天我是來跪宮大哭的,趕快住了話頭,溜到蒲團邊上又要跪下去。

      皇上噗嗤一笑,擺了擺手,責怪我,「這裡又不是瑞慶宮,滿院子都是眼睛,姑爹人不到,你可以先躲在屋子裡暖和暖和嘛!別凍出病來,該怎麼向你姑姑交代?」

      姑爹穿著一身便服,只是隨意披了一件斗篷,連個隨從都沒有帶。我忽然間發現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姑爹,這幾年我們見面總是在瑞慶宮,姑爹一般都穿得不多。而幾次出門,身邊也必定前呼後擁。像這樣披著斗篷孤身而至,彷彿一個尋常鄉紳的姑爹,已經見得少了。

      可當年在咸陽宮裡,冬日午後,姑爹往往就從瑞慶宮這樣步行過來,他剛處置完國事見過了內閣大臣,便進來和姑姑說話。遇到我在院子裡堆雪人,姑爹就會抄著腰把我夾起來,在我的大呼小叫之中,把我抱進屋裡。

      那時候王琅多半是在讀書,他總是隔著窗戶看過來,眼神幽暗難解。

      現在往回想,其實也並不太難解,王琅眼神裡,是有一點嫉妒的。

      福王雖然已經足夠受寵,但得寵程度,不及我十分之一。皇上疼任何一個兒子,都是當藩王來疼,唯獨疼我,是將我當作他的親生女兒。我想他是將他對早夭長公主所有的疼愛,都傾注到了我身上,在他心底,或許我就是長公主,就是他和姑姑唯一的後代。或者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希望我一世無憂,一世天真的那個人。

      然而也是他親自毀掉了我的天真,又成全了我的戀慕。

      我想這就是我和姑爹、姑姑最大的不同,在我心裡,情永遠擺在前頭,但他們心中,情永遠都在第二位。

      在這一瞬我不禁就想到了王琅,我暗自希望將情放在第二,並不是一個好太子、好皇帝必須學會的本領。

      一直到看著姑爹隨意扭開銅鎖,這才知道宮門根本未曾鎖嚴。然後我就駕輕就熟地動了起來,服侍著姑爹在炕邊坐好,又倒了杯中的殘茶,就好像我懂事之後慣做的那些工作一樣,一直到提起炕邊的銅壺我才發覺,雖然炕是熱的,爐子卻沒有點燃,銅壺裡也是空的。

      將咸陽宮裡的物事維持得再好,這裡畢竟也有六七年沒人住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回不來。

      我放下銅壺,轉過身尷尬地衝姑爹笑了笑,低聲說,「姑爹,回瑞慶宮再喝茶吧。」

      姑爹嗯了一聲,他回轉過頭,拿起了炕頭那雙做到一半的鞋,忽然問我,「你姑姑走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

      我姑姑去世的時候,姑爹人還在瑞慶宮裡處置他的國事。姑姑去得很快,從發病到走,連一天都沒有到。上一刻人還好好地,這雙鞋做到一半,站起身來要舒展舒展筋骨,下一刻人就倒下去,此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她還是撐得住,一直咬著牙不肯闔眼,直到姑爹趕來,拉著他的手說了一聲「照顧好王琅」,又告訴王琅,「照顧好你爹」之後,她讓我到她身邊去,斷斷續續地叮囑我,「你要開開心心,你要……姑姑去見你大伯了……我對不起他們……」

      這一番話,姑姑說得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然後她再也不曾開口,當天夜裡就閉了眼睛。

      姑爹沒有見證到她的離世,他一見到姑姑那個樣子就暈了過去,是王琅做主,由太醫令親自用針將他喚醒,他才聽到姑姑的遺言。他甚至連姑姑的葬禮都沒有參加,昏昏沉沉發了一個多月的熱,一直到兩三個月後,才能勉強視事。我們一度擔心,天家要連失帝后,而王琅年紀還小,主少國疑,恐怕女金人會乘機南下。

      他也從來都沒有問過姑姑臨終時候的事,自從他痊癒以後,蘇岱這兩個字一下就從宮廷中消失了,一直到三四年之後,姑爹才會很偶爾地提起姑姑。用的語氣,也從來都好像姑姑還生活在咸陽宮中一樣。

      但我記得很清楚,姑爹的第一根白頭髮,就是在那三個月中長出來的。

      姑姑去世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平靜,她暈迷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即使在睡夢中也捂著心口。太醫根本束手無策,我和王琅、陳淑妃、皇貴妃等一大群人都守在屋裡,到了半夜,她捂著心口動彈了很久,最後終於沒了氣。

      我躊躇了很久,想著是騙姑爹為好,還是說實話為好。

      然後我望著姑爹,想到就是他一生坐擁天下美色,風流到老,我的心腸忽然又硬了起來。

      「姑姑是半夜走的。」我說。「走得不大安生。」

      姑爹一下就摀住了眼睛,他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鞋墊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沙啞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是誰下令將這咸陽宮維持原樣,連冬日裡的炭火,都供奉如常?」

      我不由就是一驚。

      我還以為,這命令出自姑爹,只是他本人不願承認姑姑已經去世的消息,因此自己不提。卻沒有想到聽姑爹的口氣,這卻是別人自作主張——

      在姑姑去後,總理六宮事務的那個名字,當然也就隨之浮上了水面。

      姑爹放下手來,他一點都沒有遮掩眼中的淚水,就這樣將遍佈涕淚亂糟糟的一張臉,對準了我。

      他慢慢地說,「小暖,你看人,始終看得太淺。做事,也實在做得太絕了些。」

      我抿緊唇,挺直脊背站起身子,又慢慢地跪下去。

      「小暖心胸狹窄。」我輕聲說。「小暖不懂事,姑爹,可這件事,我不學姑姑。姑爹,姑姑是……是……心疼死的……在走之前,她一直捂著心口,似乎很疼。太醫院灌了些湯藥下去,全都吐了。到後來……」

      姑爹猛地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姑爹才站起身來,氣息顫抖地說,「你……你……」

      他你了很久,又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真的長大了……唉,你是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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