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季氣溫很低，伴隨著冷風掃過，凍得人直打擺子。天空下著小雪，被兩旁各式的燈籠照映，落在地上，被踐踏，落在身上，被融化。王子墨將頭上的兔毛帽子緊了緊，雙手籠進袖管中，縮著身子艱難地在人群縫隙里擠著。

今年的元宵佳節，比往年更為熱鬧盛大，在持續的戰爭硝煙的籠罩之下，憋了小半年的百姓們，紛紛走出溫暖的家，成群結隊，呼朋喚友，做生意的逛街市的，聽小曲的猜燈迷的，一改這幾個月以來的沉悶，毫無保留地發泄著對戰爭的恐懼，似是最後的狂歡。

集市上人太多了，比肩接踵，王子墨與桃花，被人群推擠著向前，王子墨本想慢慢欣賞秦地花燈的特別韻味，卻是根本無法停住腳步，被擠了一身汗，倒是不覺得冷了，腳面上骯髒的腳印，無聲表達著王子墨的窘迫。

「王管事，您慢些。」桃花見王子墨越走越遠，不由叫道，只是周圍的嘈雜聲極大，桃花見王子墨沒有見到自己的話，只得扯著嗓子喊道：「王管事，等等奴家。」

隱約之間，王子墨好似聽到了桃花的聲音，轉向後頭一看，發現桃花已經被擠得老遠了。王子墨想走過去，但人流卻是向前，她單薄的身子被迫後退著，根本無法自主。

靈機一動，一把銅子從天而降，落在濕滑的地上，裹上髒亂的雪水，人群瞬間停止了前行，眾人瘋一般地搶奪地上骯髒的銅子，王子墨趁著這個空檔，跑過去一把拉住有些發懵的桃花。

桃花被王子墨拉得有些狼狽，機械地跟著王子墨小跑，冰冷的小手上傳來了暖意，桃花的腦子越發的遲鈍了。

「王管事拉我的手了？子墨居然拉著我的手！」

自己的小手，有些粗糙，不管在家裡，還是在牢里，桃花都得拚命幹活。少女的手本應白嫩滑膩，可是她的手與所有勞動婦女的手一樣，布滿了薄繭，因在廚房幹活，她的手不僅粗糙，還很乾澀，雖然臨出門前抹了桂花油，但根本無法遮掩所有的不堪。而桃花卻能清晰地感覺到王子墨的手是那般的修長與柔軟，極為光滑，不似男子。

桃花看著在前頭有些倉皇奔跑的王子墨，心中除了喜悅，還有濃濃的自卑，雖然同是犯人，但兩人的距離，只看一雙手，便是太過遙遠。

「桃花，咱們坐下吃碗湯圓吧。」王子墨喘著粗氣，指著不遠處的湯圓攤子說道。

「好。」桃花微微點頭，將被放開的小手縮回袖管中，掌心感受著那股暖意慢慢地流逝。

兩人點了兩碗芝麻湯圓，坐在有些簡陋的攤子上，王子墨抹著汗，抱歉地說道：「我沒想到，逛燈會如此不易，一盞燈都沒細瞧，只能縮在這裡躲著。」

桃花聽到王子墨如此說，不由心中又甜了三分，拿出洗得極乾淨的帕子，親手為她擦汗。王子墨頓時脖子僵硬，動都不敢動一下，腦子本就因為劇烈奔跑有些混沌，這下更是沒了往日的精明。

「郎為嬌人把錢撒，奴為郎君輕拭汗，郎情妾意，羨煞旁人，王掌柜，艷福不淺啊～」

一個不太正經的聲音傳來，王子墨轉頭看去，頓時臉色變幻，前一刻還尷尬著呢，后一刻便是滿臉笑容，她從容的起身，拱手說道：「趙三爺，您也來逛燈會？」

「小可今日偶有感應，冒雪出門，果然，小可在這繁華燈會裡，看到了一出好戲。」趙三爺調笑道。

王子墨臉上笑意未變，面對趙三爺的調笑，半點都沒有不好意思，替趙三爺介紹道：「三爺，這是小弟的姐姐，喚名桃花，姐姐，這是慶豐年的趙三爺。」

慶豐年，是興元府最大的米糧商，不僅做普通民眾的生意，還給軍隊籌辦軍糧，在興元府名頭很響，與軍隊里的將軍們關係極好。

要說趙三爺趙顯是做米糧生意，王子墨做綢緞生意，不應有所交集，但天意偏偏難測。趙顯聽聞王子墨的彩盛庄綢緞是蘇杭名品，便指派了管事去採購，管事不懂綢緞，而那日王子墨正好在綢緞莊里查賬，見趙家採購量極大，便親自出面推銷。

打發了趙家管事，張掌柜便拉了王子墨躲進內室，提醒道：「這個趙家，可不得了，少家主趙顯在軍隊里極有臉面，如今咱們這裡仗打個沒完，將軍們的勢力不容小覷，老朽只能為小爺疏通文官，武官那頭，小爺不若想些辦法，與趙三爺搭上線，也許能有所收穫。」

王子墨聽到張掌柜的話，便有意接近趙顯。頭一批絲綢贏得了趙家上下一致的喜愛，很快又有人來採購第二批，王子墨二話沒說，拿了綢緞莊里幾匹鎮店之寶，親自去見了趙顯，一來二去，王子墨竟幫著趙顯與蔣家拉上了米糧生意，兩人的關係一下子親近不少。

趙顯家富貴，但讀書舉業不行，趙顯亦是從小不愛讀書的人，故而沒有讀書人的那股酸腐之氣，王子墨雖然面刺金印，但趙顯半點兒都不介意，特別是王子墨幫他搭上了蔣家之後，他對王子墨極有好感。

一個折節相交，一個有意奉承，頻頻喝酒侃大山，兩人關係倒是越發的親厚，只是王子墨從不答應跟隨一同去青樓作樂，讓趙顯很苦惱。

這不，見到桃花為王子墨擦汗，趙顯還以為王子墨的婆娘出現了呢。

「奴家見過趙三爺。」桃花見趙顯身著富貴，後頭又跟著八個腰粗膀圓的壯漢，便知道是貴人，低聲恭敬地做了萬福，只是王子墨對自己的稱呼，讓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小娘子不必客道，既是王賢弟之姐，那咱們就是自己人了。」趙顯淡笑道，眼睛不著痕迹在桃花身上掃過，腦中閃出了兩個詞，犯人，美人。

不過趙顯閱盡人間美色，普通的美人還不會讓他失態，與桃花見禮之後，居然也要了一碗湯圓，陪著王子墨一同吃。

「三爺，您若有事，自去便是，小弟逛一會兒就回去了。」王子墨說道。

「出門早了，我且你與玩耍，大老爺在園子里開堂會，這會兒去怕是人還沒齊。」趙顯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事王子墨是知道的，大老爺便是興元府州官，文官一系裡屬他最大，這次元宵堂會，他們彩盛庄也收到了請貼，王子墨命了張掌柜出席。她本想自己去的，也好結交一些官員，只是前段日子受到了太多文官的奚落，那樣的場合，她怕是得顏面掃地，想想索然無味，便沒打算去。

「三爺多大的臉面，您要是去晚了，大人們恐是不依，到時非罰你酒不可。」王子墨笑道。

「理那些書獃子作甚，喝點酒就搖頭晃腦吟詩作對，無聊得緊，不過這回不少將軍也會出席，當能痛飲一番，賢弟不若隨我同去，咱們倆一塊兒耍熱鬧些。」趙顯提議道。

王子墨一聽軍中人也會去，不由眼睛亮了起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三爺，你知道小弟酒量不行，到了那裡，小弟還不得被將軍們欺負了。」王子墨皺著小臉苦惱道，臉上露出了想去而不敢去的表情。

「這話可見外了，有哥哥我在，還能讓你被人欺負了去！」趙顯狠狠拍著王子墨的肩膀，霸氣地說道。

「可小弟還要陪姐姐逛燈會呢。」王子墨繼續「苦惱」。

「燈會有甚可逛，人擠人不說，又不好耍。小娘子不若隨我們一同去，但憑這花容月貌，可叫那群酸腐與莽漢瞎狗眼。」趙顯很享受王子墨替他製造出來的捨我其誰的王霸感覺，當然他是感覺不到這種極為順當的刻意。

桃花一直坐在那裡垂頭，聽到王子墨要帶自己去大老爺開的堂會裡喝酒，不由嚇白了臉，她見過最大的官便是家鄉的縣令，如今要見州府里的貴人，她哪裡承受得住。

王子墨見桃花非常局促不安，便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你別怕，有三爺在，這興元府里還沒有人能欺負咱們。」

「這才是人說的話，那咱們一同去，只是小娘子的著裝打扮，怕是要重新收拾。」趙顯被王子墨的馬屁拍得渾身舒坦。

「這事三爺就不必操心了，想我彩盛莊裡的衣服，興元府里怕是無出其右。」王子墨自信地說道。

「瞧我這腦子，忒不好使。要說你彩盛庄的綢緞，已是難得的，賢弟大才啊，蘇杭最時興的衣服在咱們這裡，那群婆娘都快瘋了。我老娘，我嫂嫂，我屋裡人，這些日子就沒消停過，可把我爹我哥哥給折騰慘了，賬房說今年支出太多，我爹讓我替那群婆娘補虧空。為報賢弟『大恩』，三爺我索性放血到底，送小娘子一套頭面，配上你莊裡的衣服，叫他們瞎狗眼。」趙顯從小就紈絝，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

「怎能讓三爺破費呢，使不得，使不得。」王子墨忙擺手推辭道。

「我給小娘子見面禮，賢弟有意見么！」趙顯拍著桌子，霸氣地說道。

「既如此，小弟只得勉為其難收下了，回頭小弟送嫂嫂們一些時興綢緞做年禮，三爺可不能押醋。」王子墨調笑道。

「你小子，讓我說你什麼好，你若有本事把我那些婆娘拐走，我鐵定擺席面謝你。」趙顯放蕩地笑道。

商量妥當，趙顯讓手下護送桃花去彩盛庄，王子墨囑咐趙顯的手下尋到莊裡的蔣掌柜，也就是蔣尚培家裡派來的人，務必要將桃花打扮得美若天仙，而趙顯許下的那套頭面，則由另一個手下去金鋪里取。

王子墨的腦子轉得極快，另請趙顯派手下去牢城營喚蔣尚培一同去堂會，文官那邊她遲遲不能打開局面，料想這回蔣尚培出馬，當能有所收穫。

由壯漢開路，王子墨這回走得從容不迫，青色長衫隨風舞動，略狹的雙眸閃閃發亮，少年意氣發風，光華四射，翩翩風度，清然雅緻，那筆直的背脊，透著她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