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掌舵的家主，首先考慮的是家族的利益。

在魏晉時期，家族門閥的凝聚力遠高於對國家的忠誠，正是流水的皇帝鐵打的門閥，世家大族無所謂誰當皇帝，只要他們的家族依舊能享有特權，他們便會承認皇權的正統性。

雖然經過了唐末戰火的洗禮，宋代門閥觀念有所削弱，但如今南宋剛立，江南的世族對新朝廷的信心並不高，依然注重自己家族的利益。

王家老太爺，便是想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王家一躍成為鹽官縣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別小看了鹽官縣，南宋皇室南遷，有意定都臨安府，臨安府下轄鹽官縣（錢塘縣）與仁和縣，同為首縣，正是南宋最為繁華之地。

這個目標，老太爺與王啟年是一致的，王啟年這些年的勢力擴張，背後有著老太爺的支持，只可惜，老大王啟慎陞官不力，既不能為王家的發展提供幫助，反倒需要王家大量的銀錢支持才能保得官位，這是老太爺萬萬沒有想到的。

老太爺看著狼狽的王啟年，心裡極為掙扎。最出色的兒子，本應有著燦爛的前程，但因為當年自己的私心，斷了老二的仕途。老二一度消沉，不然以他那般穩重的性子，怎麼可能會酒後姦汙柳氏，導致王子墨這個孽種出世。

王家還離不開王啟年啊，小輩之中，亦是二房王子硯能力最為出色，可惜他英年早逝，這對王家絕對是沉重打擊。

對二房的愧疚，對宗族禮法的堅持，讓得老太爺無法作出決定，只是看到王啟年赤紅的雙眼，憔悴灰敗的面容，他亦無法在眾人面前否定王子墨王家子嗣的身份，因為一旦如此，以王啟年今日的表現，老太爺可以肯定王啟年會不顧自己反對卸了王家主事的差事，到時，王家怕是很快會衰敗。

「二房的子嗣問題，今日暫且不談，待她回來，我們再作計較。」老太爺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書房。

眾人聞言，不由面面相覷，一向果決的老爺子，居然會說出如此模稜兩可的的話。特別是三房的人，本以為今日可以成功過繼，他們連人選都已經定好了，誰想王啟年鬧了這麼一出，逼得老太爺用了「拖」字決。

老太爺走了，王啟年也不用再裝可憐，讓小廝扶起身，冷冷看了大房與三房一眼，也轉身離開了。

幾個宗族長老，不由嘆氣，這都是什麼事啊，今日談不攏，以後事情會不會變得更複雜？在他們心裡，雖然接受私生子面上不光彩，可是怎麼能和家族利益相比，最為關鍵的是，他們大多都是王啟年這一派的，萬一王啟年心灰意冷不再掌權，他們的利益怎麼保證！

雖然老太爺沒有同意讓王子墨認祖歸宗，但至少暫緩了過繼之事，王啟年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他覺得自己身子還算硬朗，可以等，他只是怕王子墨等不了，興元府已傳來金兵秋季攻城的消息，王啟年擔心王子墨在那裡的安危。

回到自己書房，王啟年收拾一番后，命人將林芷嵐與寶兒帶到書房內。

林芷嵐抱著寶兒，屈膝作了萬福，王啟年看著這一對娘兒倆，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

「林氏，老夫能抱抱寶兒嗎？」王啟年溫和地問道。

有道是抱孫不抱兒，王啟年有二子一女，他一個都沒抱過，王子硯的大閨女他倒是抱過，但那孩子愛哭，身子和她爹一樣單薄，讓得王啟年不喜。而寶兒卻不同，她模樣好，性子活潑，小身板可壯實著呢，如何不讓王啟年喜歡。

林芷嵐見王啟年慈愛地看著寶兒，勉強點頭同意，讓小廝將寶兒抱了過去。

寶兒剛進王啟年懷裡，就開始扭著胖嘟嘟的小身子掙扎，她一向小氣，不願意讓生人抱，但王啟年愛屋及烏，對寶兒有著超凡的耐心，一直溫言哄著，直到寶兒一把揪住王啟年的鬍子，才覺得舒坦。

「寶兒，快鬆手！」林芷嵐見寶兒膽夠肥的，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

「沒事，孫女扯爺爺的鬍子，應當的。」王啟年淡笑著，說道：「林氏，你將孩子帶得很好，又乖巧，又壯實，寶兒可比她爹強多了。」

「奴家不敢居功，子墨離去前，寶兒一直是她帶的。」林芷嵐說道。

「墨兒自幼孤苦，有了寶兒，定會將她如珠如寶對待。」王啟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內疚，問道：「她在興元府，可好？」

死了大兒子，這才想起小兒子，這心也太偏了，當時王子墨吃官司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出來通關節想法子替她脫罪，林芷嵐不由為王子墨叫屈。

「子墨曾寄過家書，依信中所言，她在那邊挺好的，只是奴家不知她是否說了實話。」林芷嵐答道。

「你且放心，明日老夫便會派人去興元府，她定不會出事。原本老夫想多留你們在家裡住些日子，不過如今家裡亂得很，你們留在這裡只會受人欺負，不若今日就去城裡，逢年過節的，老夫會派人接你們回來。」

「奴家謝過二老爺。」這一聲謝，林芷嵐倒是真心誠意，王啟年願意護著王子墨，這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林芷嵐的一聲「二老爺」，讓王啟年沒了逗寶兒的興緻，兒子媳婦不叫自己一聲「爹」，這著實打擊人。

上了馬車，林芷嵐抱著寶兒在車裡發獃，王啟年給她準備了不少物什銀兩，但都被她推辭了。古語有云，長者賜，不可辭，但王家的東西，她覺得太過骯髒。

車子緩緩而行，軋著滿地的雪花，兩道車轍蜿蜒，留下了林芷嵐回到王家莊的印跡，這真是噩夢一般的經歷，逃出了那個囚牢，林芷嵐再也不想回去了。

環庄的小河，河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車子路過河邊的一座小院之時，林芷嵐撩開窗帘喊道：「請停一下！」

林芷嵐下車，看著眼前這座小小的院子，心裡感慨萬千，她親了親寶兒的小臉，說道：「寶兒，這裡就是娘與爹相識相知的地方。」

小院久不住人，已經有些破敗，但有些東西，並不隨著時間而流逝。院子里那棵櫻桃樹，樹邊那口老井，屋門前的那張乘涼的凳子，以及廊檐下王子墨慣用的那把鋤頭，雖然它們上面沾滿了雪花，但在它們身上，有著王子墨與林芷嵐曾經的點點滴滴。

「嵐兒，這一季稻子長得好極了，比夏天那季收的還多！」王子墨割完稻回來，一邊在院子里洗去泥土，一邊朝屋裡喊道，雖然已經疲累之極，但聲音里透著豐收的喜悅。

「你怎麼才回來，我做好飯看著那些菜可餓呢，孩子都不依，一直在肚子里鬧騰。」林芷嵐嘴裡抱怨著，可行動卻是滿滿的關心，拿了乾淨的棉布親自為王子墨擦臉，動作很是輕柔。

「鬧點好，這說明孩子長得壯！」王子墨驕傲地說道。

「壯什麼壯，你看看我，我現下才壯呢！」林芷嵐嫌棄自己胖了不知幾圈的身材，這才五個月，怎麼覺得比別的孕婦肚子大呢！

「呵呵，這不是我養得好么。」王子墨傻笑著，把手放在林芷嵐凸起的肚子上，果然，孩子非常給面子，重重踹了一腳，把王子墨樂地直叫喚：「你瞧，她和我打招呼呢！這孩子，真乖！」

「傻子，不餓么，快進屋用飯。」林芷嵐拍掉王子墨的手，扭著圓圓的身子進屋。

自從林芷嵐來了以後，王家的飯桌上，總是那麼豐盛，不過林芷嵐的身子讓王子墨感到疑惑，別人頭幾月都是吐了吃，吃了吐，林芷嵐半點反應也沒有，胃口極好，到了四五月，別人漸漸好了，林芷嵐卻開始吐了。

「嘔～」

一筷子炒雞蛋下去，林芷嵐捂著嘴飛快往外跑，王子墨見狀，連忙放下碗，也跟著跑了出去。

「你去吃，不用管我。」每日都吐習慣了，林芷嵐也不嬌氣，還有功夫心疼王子墨勞累了一日呢。

「我不餓。」王子墨扶著林芷嵐，見她吐光了還在乾嘔，不由覺得腦袋疼，這可咋整啊！

咋整？燕窩粥配糕點唄！

只有這些，林芷嵐還能下肚，可是燕窩花費極大，糕點也不便宜，林芷嵐捨不得王子墨辛苦抄書賺來的銅子，隔上幾日才吃一頓，算是不讓自己餓狠了。

「我沒事了，你去用飯吧。」林芷嵐覺得好些了，又推了推王子墨，自己所有丟人不雅的一面都讓王子墨看去了，林芷嵐那小女兒的心思可彆扭著呢。

王子墨回屋，並沒有飽餐一頓填滿已經餓癟的肚子，而是去了廚房生火，燉了燕窩粥。

「林芷嵐，我再和你說一遍，我不缺錢，我養得起你和孩子，你要是再這樣，哼，別怪我翻臉。」軟性子的王子墨，居然也會對林芷嵐發脾氣，真真是讓林芷嵐大跌眼鏡。

「王子墨，你敢！」本來身子就不舒服，王子墨凶她，林芷嵐可是不幹了。

「我怎麼不敢，瞧瞧你，摳門成什麼樣了，委屈自己不說，還委屈孩子，真是黑心肝的娘，認錢不認人！」王子墨心裡憋的氣可不小，每日看著林芷嵐這般，她心疼啊～

「王子墨！老娘和你拼了，你個沒良心的！」

如果說先前是兩人耍花腔，那麼王子墨這句話，可真是讓林芷嵐氣狠了。什麼叫摳門，看看滿桌的肉菜，不就因為心疼王子墨這幾日辛苦，撐著不便的身子整出來的嘛，她哪裡市儈成認錢不認人的黑心肝的娘，她這是把自己當成柳氏呢！

林芷嵐圓滾滾的身子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飛撲而來，這是要帶著娃和王子墨干架呢。王子墨嚇得立刻軟了，哪裡還有半點剛才抱怨的氣勢，那純粹是偶發事件。

「嵐兒，小心，別跑！」

王子墨伸出雙手，要將人抱住，誰想林芷嵐衝到她跟前，突然停住了，眼睛瞪得老圓，紅通著滾動著淚珠，極委屈地無聲控訴。

「嵐兒，我錯了，你別生氣。」王子墨懦懦地說道。

只是林芷嵐依然擺造型，並沒有絲毫軟化，王子墨抬起手想抱她，但又被她狠狠推開。

王子墨有些無措，雙手絞在一起，討饒道：「我。。。我也是心疼你，我知道你捨不得錢，可是我們家不缺這點，看著你這樣難受，我在邊上只能幹著急。」

「我哪裡是捨不得錢，我。。。我是捨不得。。。」林芷嵐想辯解，可是又覺得現下她們在吵架，說那些話面子上過不去。

「我辛苦些沒事，你懷著孩子，更加辛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心裡就高興，也就沒有辛苦一說了。」王子墨試探地拉住林芷嵐的手，與她說著心裡話。

「王子墨，你這個傻子！」素滑的柔荑，撫過王子墨再次開了血口子的掌心，心裡酸酸甜甜。

「做個傻子也挺好，傻人有傻福。」

見林芷嵐軟了下來，王子墨咧著嘴笑得很開心，廚房裡飄散著濃濃的粥香，兩人都聽到了對方肚子餓得「嘰里咕嚕」的聲音，不由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