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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三世 枕上書 - 第26章 梵音谷(5)字體大小: A+
     

    鳳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個周全的計策。

    她絞盡腦汁地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劃過遠山的皚皚瑞雪,她依然沒有冥想出什麼名堂來。卻聽說一大早有一堂東華的茶席課,課堂就擺在沉月潭中。鳳九的第一反應覺得該翹課,用罷早飯略冷靜了些,又覺得她其實沒有欠著東華什麼,躲著他沒有道理,沉思片刻,從高如累石的一座書山中胡亂抽了兩個話本小冊,瞧著天色,熟門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課這門課,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鳳九的印象中,凡事種種,只要和「道」這個字沾上邊,就免不了神神叨叨。但有一回她被折顏教訓,其實所謂神叨,乃是一種細緻,對細節要求盡善盡美,是品位卓然和情趣風雅的體現。不過,東華的神叨,顯然並非為了情趣與品位,她一向曉得,只因他著實活得太長久,人生中最無盡的不過時間,所以什麼事情越花時間越要耐心他就越有興趣。譬如為了契合境界這兩個字,專門將這堂茶席課擺到沉月潭中,且讓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兩三日間便煥發濃濃春意。其實說真的在他心中境界這個東西又值得幾斤幾兩,多半是他覺得這麼一搞算是給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發時間罷。這一點上她將東華看得很透。

    但鳳九今日記錯了開課的時辰,破天荒竟然來得很早。

    沉月潭中杳無人跡,只有幾尾白魚偶爾從潭中躍起,擾出三兩分動靜。鳳九凝望著水月白露的樹梢上新冒出來的幾叢嫩芽,打了個哈欠,方圓十里冰消雪融春色拂面,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作,幾個哈欠后理所當然地被濃濃春意拂出瞌睡來,一看時辰似乎仍早,繞著潭邊溜達了一圈,揀了處有大樹擋風又茂盛柔軟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地再睡個回籠覺。順便繼續思索如何順利盜取頻婆果這樁大事。

    但躺下不足片刻,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近。耳中飄進那個聲音時,鳳九以為尚在夢中還沒有醒來,恍惚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剛躺下沒有多久根本來不及入睡。這個聲音的主人,在回憶中想起她時只覺得她已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現在才曉得符號要逼真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聲音的主人正是姬蘅,鶯啼婉轉與三百多年前毫無變化。鳳九不明白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記憶中模糊,唯獨聲音讓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剛一喊出「老師」這兩個字,她就曉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聲老師,來人裡頭的另一位自然該是東華。

    鳳九小心地翻了一個身,聽到幾聲窸窣的腳步后,姬蘅接替著方才的那個稱呼續道:「老師今次是要煮蟹眼青這味茶么?那麼奴擅自為老師選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罷,雖然一向老師更愛用黑釉盞,顯得茶色濃碧些,但青瓷盞這種千峰翠色襯著蟹眼青的茶湯,奴以為要平添幾分雅淡清碧,也更加映襯今日的春色些。」東華似乎嗯了一聲,縱然算不得熱烈的反應,但鳳九曉得他能在檢視茶具中分神來嗯這一聲,至少表示他覺得姬蘅不煩人。不,傳說中他一直對姬蘅有情,那麼這一聲「嗯」,它的意思當然應該遠不只這一層,說不準是相當地讚賞姬蘅這一番話裡頭的見識呢。

    鳳九在偷聽中覺得這真是一場品位高雅的談話,自己一生恐怕都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同時不禁抽空又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這種飲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飲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還曉得東華煮茶時喜歡用黑釉盞。雖然小燕他覺得自己最近很有戲,但鳳九誠心實意地覺得他很懸。說起來,她最初從小燕處確認了東華用情的那個人是姬蘅時,當然很震驚,但今日猛遇姬蘅,看著他倆居然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再有多少起伏。她覺得時光果然是一劑良藥,這麼多年來自己終於還是有所長進。

    透過摩訶曼殊沙緋紅的花盞,這一方被東華用法術變換了時光季節的天空,果然同往常萬里冰原時十分不同。鳳九抬手擋在眼前,穿過指縫看見巨大的花盞被風吹得在頭頂上搖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紅色海浪。她被淹沒在這片海浪之中,正好將自己藏嚴實。

    前頭準備茶事的二人方才說了那麼兩句話后良久沒有聲音,鳳九閉上眼睛,一陣清風后同窗的腳步聲三三兩兩聽到些許,但都是輕緩步子,應該是來搶好位置的姑娘們,看來時辰依然早。昨夜冥思得有些過,此時很沒有精神,她正要抓緊時間小睡一睡,忽聞得斜前方不經意又冒出來一串壓低的談話聲。白家教養小輩雖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謂不嚴,聽牆角絕不是什麼光彩,鳳九正要籠著袖子兌上耳朵蒙一蒙,鶯聲燕語卻先一步裊裊娜娜趟入她的耳中。

    這兩個聲音她印象中並沒有聽過,稚氣的那個聲兒聽著要氣派些,清清脆脆地詢問:「白露樹下坐著擺弄一個湯瓶的就是潔綠喜歡的東華帝君?我聽說大洪荒始他便自碧海蒼靈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萬年,可是為什麼看起來竟然這樣年輕?」

    一個微年長沉穩些的聲音回道:「因帝君這樣的上古神祇天然同我們靈狐族不同,靈狐族一旦壽過一千便將容顏凋零,但帝君他壽與天齊,是以……」

    靈狐族的少女撲哧一聲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傳說中東華帝君高高在上威儀無二,又嚴正端肅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邊全是小廝侍童,可我瞧著此時為帝君他收拾水注茶碗的分明是個貌美姑娘,」她頓了頓,俏皮地嘆了一口氣:「可見,傳說是胡說了,你說若我……」

    沉穩聲兒忽然緊張,罔顧禮儀急切地打斷道:「公主你又在打什麼主意?」得不到口中公主的回應,越發著急道:「據臣下的探聽,那位白衣姑娘能隨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兩百多年前落難到比翼鳥一族做樂師,而帝君他來梵音谷講學正是隨後的第二年。這麼多年帝君來此講學也不過這位姑娘能跟隨服侍罷了,公主聰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是為何,倘若要對那位姑娘無禮,後果絕非我靈狐族能夠獨擔,公主行事前還望三思……」

    一陣幽靄風過,一地紅花延綿似一床紅絲毯斜斜揚起,靈狐族的公主在沉穩聲兒這番有條有理的話後頭靜了一陣。被迫聽到這個牆角的鳳九也隨之靜了一陣。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這兩個恕不相識的聲音,原來就是昨日里聽說機緣巧合得了女君令,要來宗學旁聽一兩堂課的靈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從。第二,人家東華隔了大半年特地來梵音谷原來不是特意救她,人家是趁著這個時機來同姬蘅幽會。第三,靈狐族七公主的這個侍從是一個人才,情急時刻講話也能講得如此有條理,可以挖回青丘做個殿前文書。

    鳳九想了一陣,呆了一陣,聽見腳步聲窸窣似乎是二人離去,抬手撥了撥額前的劉海。東華此次來梵音谷竟是這個理由。其實這才符合他歷來行事,他一向的確是不大管他人死活。但重逢時她竟然厚顏地以為他是來救自己。鳳九內心中忽然感到一絲丟臉:他一定覺得她那時同他置氣的情態很可笑罷。一個人有資格同另一人置氣,退一萬步至少後者將前者當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麼一米米的分量。但東華他來這裡,只是為了能十年一度地看看姬蘅,同她鳳九並沒有什麼關係。其實這個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將她鳳九當一回事。她側身調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時半刻,腦中有陣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麼東西,許久回過神來后,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開始學著折顏教給她的,數著桃子慢慢入睡。

    鳳九覺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幾個時刻又清醒,茶課沒侯著她在她睡意沉沉時開了,她在將醒中偶聽得幾個離她近的學生熱火朝天地討論一些高深的玄學和茶學問題,念得她在半醒中迅速地又折返夢鄉。她不知睡了多久,夢中有三兩各色腳步聲漸遠消失,遠去的小碎步中傳來一個同窗小聲的抱怨:「好不容易見到十里白露林春意濃濃,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抬貴手將它們延些時日么?」鳳九暗嘆這個姑娘的天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歡的是落井下石對高抬貴手從來沒有什麼興趣。

    須臾,一些軟如鵝羽的冰涼東西拂上鳳九的臉,但,這僅是個前奏,一直籠在花間的薰軟清風忽然不見蹤影,雪風在頃刻間嗖地鑽進她的袖子,長衣底下也立刻滲進一些雪水。她一驚,掙扎著要爬起來,連打了幾個噴嚏卻始終無力睜開眼睛,寒意沿著背脊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凍得她像個蠶蛹一樣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的腦中悲憤地漂浮出一行字:「白鳳九你是個二百五嗎你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鬼地方睡覺不曉得曼殊沙一旦遇雪就會將置身其間的人夢魘住啊?」然後她的腦中又落寞地自問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個二百五,貨真價實的。」她在瑟瑟發抖中譴責著自己的愚蠢,半個時辰后乾脆地凍暈了過去。

    相傳鳳九有一個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變得幼齒,且幼齒得別有風味。據證實七十年前,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對鳳九情根深種一發不可收拾,正是因有幸見過一次她病中的風采。可見這並非是一種虛傳。

    鳳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凍了多半個時辰,雖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將她抱回去在暖被中捂了半日捂得回暖,但畢竟傷寒頗重,且摩訶曼殊沙餘毒猶在。沉夢中她腦子裡一團稀里糊塗,感覺自己此時是一頭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頭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原因,乃是同隔壁山頭的灰狼比賽誰在往生海中抓魚抓得多,不幸嗆水溺住了。

    有一隻手在她微有意識知覺時探上她的額頭,她感到有些涼,怕冷地往後頭縮了縮,整顆頭都捂進了被子里。那隻手頓了一頓,掀開被沿將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來,又將被子往她小巧玲瓏的下巴底下拓實,她感到舒服些,臉頰往那隻涼悠悠的手上討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時候就很懂得討好賣乖,於這一途是他們白家的翹楚,此時稀里糊塗不自覺就流露出本性。但她昏沉中感覺這隻手受了她的賣乖與討好,竟然沒有慈愛地回應她摸摸她的頭,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夢中進行了自省,覺得應該是對方嫌自己討好的誠意不夠,想通了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那隻手固定好,很有誠意地將臉頰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幾蹭。

    她握著那隻手,感到它骨節分明又很修長,方才還涼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開始暖和。這種特點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團漿糊的腦子艱難思考,覺得將她服侍得這麼溫柔又細緻的手法應該就是自己的娘親。雖然這個手吧,感覺上它要比娘親的要大些也沒有那麼柔軟,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將阿娘的一雙手凍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瞥了瞥嘴咕噥了幾句什麼,靠近手指很珍惜地呵了幾口熱氣,抓著就往胸前懷中帶,想著要幫阿娘她暖和暖和。但那隻手卻在她即將要將它帶進被中時不知用什麼方法躲開,獨留她箍在錦被中,有一些窸窣聲近在耳邊,像是那隻手又在拓實床舷的那一溜被沿。

    鳳九覺得娘親的這個舉動,乃是不肯受她賣的乖不肯領她的情,那麼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氣她不聽話墜進往生海中溺了水,十成九動了真怒罷。雖然娘親現在照顧她照顧得這麼仔細,但等她病好了,保不住要請給她一頓鞭子。

    想到此她一陣哆嗦,就聽到娘親問她:「還冷?」這個聲音聽著不那麼真切,虛虛晃晃的似乎從極遙處傳來,是個男聲還是個女聲她都分不清楚。她覺得看來自己病得不輕。但心中又鬆了一口氣,娘親肯這麼問她一句,說明此事還有迴轉餘地,她裝一裝可憐再撒一撒嬌,興許還能逃過這頓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點了一個頭,應景地打了兩個刁鑽噴嚏,噴嚏后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進海里的,一個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話尾帶了濃濃的鼻音,像無數把小勾子,天下只要有一幅慈母心腸的都能被瞬間放倒。鳳九在心中欽佩地對自己一點頭,這個嬌撒得到位。

    但她娘親今天竟然說不出的堅貞,一陣細微響動中似乎拎起個什麼盆之類的就要出門去,腳步中彷彿還自言自語了一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病得不輕。」因聲音聽來飄飄渺渺的,鳳九拿不穩她這句話中有沒有含著她想象中的心疼,這幾分心疼又敵不敵得過病後的那頓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覺很是茫然,又著實畏懼荊條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無路中,趕著推門聲響起之前使出珍藏許久的殺手鐧,嚶嚶嚶地貼著被角假哭起來。

    腳步聲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覺得有戲,趁勢哭得再大聲些,那個聲音卻徐徐地道:「哭也沒用。」她一邊哭一邊在心中不屑地想,半刻后你還能清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我白鳳九就敬阿娘你是個巾幗女豪傑,殺手鐧之所以被稱為殺手鐧,並非白白擔一個拉風扎耳的名頭。

    方才還只是嚶嚶小泣,如今她振奮起精神立刻拔高足三個調嚎啕大哭起來,還哭得抑揚頓挫頗有節奏,那個聲音嘆了口氣:「你拔高三個調哭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個調,自己聽著這個哭聲都覺得頭暈,對方後頭那幾個字理所當然沒有落進她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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