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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三世 枕上書 - 第19章 菩提往生(18)字體大小: A+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為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著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琉璃樑上懸著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著什麼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裡。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著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著筆為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著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麼,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並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麼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麼糾結,瞧見姬蘅這麼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著下文。

    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麼也沒說,只抬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抬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麼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麼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著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才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罷。」勉強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只獨自看看書,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著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著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后卻終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著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著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裡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裡還計較著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歷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冷。抬頭望向漫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裡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裡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的好,她卻這樣的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著她,是不是只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著,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所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個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個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湧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著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耳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制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隻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著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制,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著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芊芊玉指離自己不過一段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著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著,將頭扭向一邊。這幅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著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個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著,沒有反抗的實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他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著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抬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地不舍么,唔,興許你也不舍老師,但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么?」盯著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乾脆抱起她來就向方才同東華閑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著跳下來,豈料姬蘅看著文弱,箍著她的懷抱卻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個瓷土捏成尚未燒制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做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才卻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著就要逮著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蕩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為何聽著聽著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為你做了一個飯盆」。她究竟為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個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睡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緻勃勃地提著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卻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著兩道血痕竟匯聚成兩條細流,汩汩沿著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隱約地覺得,這回,憑著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著張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著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著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著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著眉又遞給她一張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到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罷,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悉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去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餘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著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著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裡夢遊似地出現一點神采,嘆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關,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才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嘆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罷。」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才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也沒有提過為什麼自關了她后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著關著就忘了將她關著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個什麼毛絨油亮的寵物,便乾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著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眼一點興趣,什麼釣魚、種茶、制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頭寵物,有過那麼一寸或是半點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霉暈,重霖也像是瞧著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著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

    東華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腦中空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逛到了什麼地方,耳中恍惚聽到幾個小仙童在猜石頭剪子布的拳法,一個同另一個道:「先說清,這一盤誰要輸了今午一定去喂那頭圓毛畜生,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另一個不情不願地道:「好罷,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又低聲地好奇道:「可這麼一頭兇猛的單翼雪獅,那位赤之魔君竟將它送來說從此給姬蘅公主當坐騎,你說姬蘅公主那麼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樣,她能騎得動這麼一頭雪獅么?」前一個故做老成地道:「這種事也說不準的,不過我瞧著前日這頭畜生被送進宮來的時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歡。」

    鳳九聽折顏說起過,東華他喜歡圓毛,而且,東華他喜歡長相威猛一些的圓毛。她腦中空空地將仙童們這一席話譯了一譯:東華他另尋到了一個更加中意的寵物,如今連做他的寵物,她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四百多年來,所有能盡的力,她都拼盡全力地盡了一盡,若今日還是這麼一個結果,是不是說明因緣薄子上早就寫清了她同東華原本就沒什麼緣分?

    鳳九神思恍惚地沿著一條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見一道木柵欄擋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柵欄下方有一個剛夠她鑽過去的小豁口,她貓著身子鑽過去順著清清的溪流繼續往前走。走了三兩步,頓住了腳步。

    旁邊有一株長勢郁茂的杏子樹,她縮了縮身子藏在樹后,沉默了許久,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幽幽的目光定定望住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頭僅長了一隻翅膀的雪獅子。

    雪獅子跟前,站著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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