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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中悍刀行 - 收官章一 無他無中原字體大小: A+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外,反而火速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過,就再沒有露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內,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逾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她白髮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網的李密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麼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北莽權貴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受?」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感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願接受天人饋贈,不願強撐著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柔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後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薩勝過徐鳳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於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拔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外戰事,在將兵權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發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於那裡戰火是燒到涼州關內,還是蔓延到南朝境內,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麼?又能憂心什麼?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後半生過得舒坦愜意,挺好。何況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後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註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遺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雲淡風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陽中原隱姓埋名二十年,轉換身份十數個,遊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亂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亂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動,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陽京城,會擔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乾脆捨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麼就又是當初離陽趙室統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敕王趙炳的性情,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鳳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划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明裡暗裡,手握三十萬精兵,抓準時機,說不得就成了西壘壁戰役后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陽已經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精氣神還算好,便盡量簡明扼要地繼續說道:「「中原值此亂世,武將當中,離陽盧升象許拱寥寥數人,身在風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身處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凄慘一些。至於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願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望此人,前途叵測,關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捨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葯,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嘆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郁鸞刀部幽州輕騎匯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是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勾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復先前閑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賬!」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後彎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后,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註定要密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拔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輕鬆。」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嘆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宜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台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后,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

    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敕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里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只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階而上,伸手去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只擱放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佔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只換來這麼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閒情逸緻,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

    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朴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張邊關最討自己的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麼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歷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嘆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朦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傢伙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美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

    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后,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后,不止是皇帝趙篆鬆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陽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成為江南系官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檯面上的南黨領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苟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乾二淨,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藉平定西楚餘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暫露頭角,便也是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動蕩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義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為河州將軍后,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后,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勝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係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后,都覺得要白忙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頭三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只不過由於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過,最後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後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復出,歷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速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任副節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麼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沒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入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徹底絕交過。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王元燃這撥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志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後來到王雄貴的書房,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任經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后,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後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其中又有一樁秘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只不過張首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情沒有興趣,根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識深厚的坦坦翁,歷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官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坦坦翁的官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於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少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門首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首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王遠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只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述桓溫,不願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望外,當真是喜極而泣都不誇張。只不過深諳官場規矩的戶部尚書,絲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麼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脫。」

    然後元虢笑眯眯轉頭望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傢伙,但面對王雄貴的近乎可憐的眼光,於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只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執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得起「桃李滿天下」美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官銜稍高權柄更重的趙右齡後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亂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亂被平定,廣陵道那座姜氏廟堂的亂象,你們三人不曾親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只有在生死關頭,才願意展露出來的人間百態。」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中原后,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麼水太涼井太小,什麼我家徒四壁,無大梁無白綾。我以前不太願意相信,只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身,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聯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聲當場質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捻須道:「我估摸著吧,一輩子沒跟人動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官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發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衣襟,轉身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嘆息一聲,緩緩起身,同樣正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身,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

    太安城皇城一處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女,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憂心道:「公子,好像外邊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三位叛亂藩王一路打過來,只差沒跟盧侍郎的大軍撞上了,京城米價漲了好多,咱們再不多趕緊囤些,就麻煩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輕人柔聲道:「放心,餓不著咱們。不過家有餘糧心不慌,終歸是不錯的。」

    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咱們守得住嗎?是不是只要顧大柱國的兩遼邊軍南下馳援,就一定能夠成功平亂?可是連我都知道蜀王陳芝豹用兵很厲害,他幫著燕敕王他們為虎作倀,如何是好啊?」

    執掌離陽趙勾的陸詡輕聲說道:「那位白衣兵聖選擇接納吳重軒部大軍,不僅僅是想要速戰速決,也意味著他視線最遠處的風光,不在這座太安城,而是顧劍棠的兩遼邊鎮。」

    杏花一臉茫然,「啊?他想什麼呢?」

    陸詡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她小心翼翼遞給陸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陸詡低頭飲酒的時候,她感嘆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馬亂了。」

    陸詡嘴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裡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後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在的孩子,都得膽戰心驚活著。」

    她展顏一笑,「公子說的是。」

    陸詡轉頭「望向」半掩半開的屋門,嘴唇抿起,神色恬靜。

    她望向公子的側臉,她眼神痴痴。

    她沒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她白髮蒼蒼的不堪老態。

    陸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遣散趙勾諜子了,什麼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雞處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她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陸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有泉水,被大奉朝茶聖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入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麼神奇?」

    陸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後咱們用那裡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陸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十八回。」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挺好的。」

    陸詡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陸詡指了指她,「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顏。

    陸詡向身邊的女子輕輕攤開一隻手掌。

    她如遭雷擊,怯怯柔柔,終於鼓起勇氣伸出她有些冰涼的纖細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陸詡握緊她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後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人心溫暖如春。

    ————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長后,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后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係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范長后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后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后,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覆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范長后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幸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后,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餘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范長后雄渾棋力的知情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范子」的范長后,實力已經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范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長后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餘手后,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檯面,與那份瀟洒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范長后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后,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范長后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范長后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傢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后,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遺餘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餘,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傢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羞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后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后,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后,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姦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傢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賬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范。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范長后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發樂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傢伙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范長后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范長后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嘆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范短后,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幕的范長后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長后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緻,只得發獃。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少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傢伙,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註,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少次的范長后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動。

    宋恪禮聞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情,經常神遊物外。李吉甫在孫寅身邊,也很少主動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官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范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官,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盪,不怕慢就怕快。宋雛雞……哦不對,宋雛鳳呢,倒是貴在勇猛精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首輔,哦又不對了,首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你挑便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里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咯屁后,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謚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美謚,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禁之前,范長后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身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處,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顫動。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交情歸交情,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緊滾蛋!」

    夜色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官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註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官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根腳錦上添花,且官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壓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身,李吉甫未來的仕途,只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麼位極人臣,以離陽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當上了從四品官員。

    那麼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麼李吉甫現在偷偷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制藝之上冠絕離陽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劉懷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翹起二郎腿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場上,不念你的情,」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渴。我從不希望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望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黨,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麼做了,要知道官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為何?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毛驢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內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少書得到多少功名聲望,有一定關係,卻絕無必然關係,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享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只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麼十大散文大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身敗名裂,只是老首輔張巨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只信一半。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透,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離陽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痾,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

    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孫寅還是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躋身了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官,還是在地方執政,官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少了。官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少,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官場沉浮里泯滅初心,只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舉個簡單例子,官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你怎麼辦?罵回去?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麼做?你到底要不要朋黨?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黨領袖?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訴你,欲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觸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官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員的冷眼袖手。空談之人,最瀟洒。做事之人,最挨罵。天下熙熙攘攘,無非是利來利往。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巨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數。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身自好,那麼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會不會成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百善孝為先,當了官,多少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成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發,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官噹噹,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若是攜手富貴,子女聯姻,日後他卻貪瀆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交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干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身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眯眯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麼怕,那些傢伙死即死了,高樓崩塌便蹋了,說不得我孫寅還會主動找他們的麻煩。可窮凶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我孫寅怕!他張巨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隱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壓壓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享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身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身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嘆了口氣。

    孫寅喝酒向來牛飲且快速,晃蕩著價格不菲的那小半壺綠蟻酒,唏噓道:「唉,頭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孫寅比你們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後,再也不跟你這個北涼老鄉說這些廢話了,浪費老子的綠蟻酒。」

    劉懷輕聲道:「我想好了,我還是要當官。」

    孫寅立即笑罵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老子什麼時候沒讓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後怎麼給我孫寅當那官場幫閑?」

    劉懷悶悶道:「可我只為自己當官,為北涼做些事。」

    這次輪到孫寅愣在當場。

    長久沉默后,孫寅站起身,放下那隻酒壺,走向自己那間屋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沒白喝,話沒白說。」

    劉懷猶豫了一下,提起酒壺,聞了聞,轉頭問道:「我喝了啊?」

    背對劉懷的孫寅伸出一隻手,只彎曲大小拇指,「約莫著還剩下三口酒,就當欠我三兩銀子了,看在北涼老鄉的份上,只收你……六兩銀子!」

    劉懷問道:「你這是怎麼算的賬?!」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后,大聲道:「我孫寅制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身,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陽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系鮮卑玉扣的小女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她長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美人胚子了。

    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著三位神情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處註定不會有戰事發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咋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動,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身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光光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精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曳巡視。

    他們便是烏鴉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血調教出來的精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遺孤的小侄女,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小女孩不愛說話,但毫無驕縱脾性,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她漫無目的逛盪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望去,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數騎烏鴉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家私騎疾馳而至,迅速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僕僕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型被拉伸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鴉欄子的視野中,最少有七百騎,而且根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少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首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速速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鴉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動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眯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衝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情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只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彷彿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動,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陽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閑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閑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澀,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蛛網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后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身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身前十里地,我這支騎軍隊伍里有擅長追捕的人物,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粗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只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咋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媚的神色,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望去,在此人身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股騎軍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沒有身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密有序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准許你帶著少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遺憾,但更多還是慶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只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餘騎軍果真在一里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女孩身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貼身扈從則並排站在女孩身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眯了眯眼,不動聲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亂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身上馬,三人視線交匯后,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

    耶律宣平表情複雜,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在小心翼翼數次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那個小女孩后,對身邊不遠處的董家騎將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將謝過耶律將軍!」

    兩名騎將姓氏相同而且官職相當,只不過自稱末將的那位,曉得他與對方沒法子。

    耶律斜軫平靜道:「辛苦你們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騎軍繼續南下追捕獵物。

    在騎軍消失在視野后,策馬來到小女孩身邊的耶律斜軫高坐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遠處的草地。

    與此同時,三名武道宗師全部轉身,指玄境界扈從完全擋住小女孩的身影,其餘兩人相隔十數步。

    正是陶滿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顆小腦袋,輕輕喊道:「你出來吧。」

    沒有絲毫動靜。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沒用啊。」

    終於,草地稍稍鬆動,然後砰然炸裂,一道異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滿武這邊,兩條粗壯鎖鏈牽引出來的虹光,分別刺向小女孩左右兩名扈從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許殺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從擰斷脖子。

    這名扈從已經來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離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滿武左右兩位扈從,則各自攥緊一條從刺客雙肩透出的鎖鏈,這端鐵鏈盡頭懸有兩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軫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馬,蹲下身擋在她身前,眼神堅定卻嗓音溫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滿武嗯了一聲,然後對那個老人喊道:「白頭髮爺爺,我叫陶滿武,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馬上就要死了。」

    白髮老人雙眼綻放出精光,「小閨女,你說你叫什麼?!再說一遍!」

    陶滿武大聲喊道:「我叫陶滿武!」

    然後她說了句耶律斜軫在內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我認識那個人!」

    老人沙啞低聲笑,沒有半點人之將死的悲愴,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就當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滿武扯了扯耶律斜軫的袖口,認真道:「斜軫大哥,我可以跟白頭髮爺爺說幾句話嗎?放心,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騙你!」

    耶律斜軫是唯一知曉小女孩那份天賦的存在,親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但是我和三位長輩都要跟在你身邊,好不好?」

    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一般,惹人憐愛。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軫和兩名扈從緊跟其後。

    陶滿武在距離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從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然後抬頭說道:「有什麼事情,老爺爺你說吧,如果我能幫忙,一定幫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軫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師鬆開五指,後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鬆手收拳,橫移三步,給小主人讓出足夠視野,哪怕知道這名刺客已到了油盡燈枯、氣機乾涸的凄慘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

    披頭散髮的老人也跟著小姑娘盤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換做平時,老子一隻手殺你!」

    其實老人原本已經放棄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盡最後的精氣神隱藏此地,無非是想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夠偏偏遇到這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恐怕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

    老人低頭大口喘息,寬闊胸膛劇烈起伏,氣機稍微平緩之後,望向那個小姑娘緩緩開口道:「小丫頭,我聽那個人說起過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麼認得我?」

    陶滿武沒有任何隱瞞,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應該往這邊走,但其實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也只知道老爺爺你不會傷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雙手,在空中看似隨意的圈圈畫畫,十分潦草雜亂。

    老人嘖嘖稱奇道:「這般天賦異稟,當真是聞所未聞!跟他分別前,我聽他無意中提起過你,知道北莽有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

    陶滿武眨了眨那雙靈氣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處,藏著些高興,又有些傷感。

    老人咳嗽起來,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沉聲道:「我本是公主墳大念頭的……罷了,這些事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在離開北涼前是想著去中原江湖的,卻得到另一個老頭子的密信,說是敦煌城那邊有玄機,希望我能最後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滿武,你記住,儘快讓那個人知道,越快越好!讓他知道他在北邊不止有個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陶滿武微微張大嘴巴,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顧不得你這丫頭會不會幫忙了,說句良心話,不幫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死得安心些。」

    說完這句話,老人艱難伸手入袖,這個動作嚇得耶律斜軫和三名扈從都如臨大敵。

    不過老人只是拿出一本並不厚的泛黃書籍,輕輕拋給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給我的一部刀譜,後來他自己也添加過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學不會,小丫頭,送你了。」

    陶滿武雙手接過那部刀譜,捧在懷中,眼眶濕潤。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髮老爺爺我啊,叫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雞腿,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擦了擦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

    繼坦坦翁桓溫、理學宗師姚白峰和三人之後,劉懷在不惑之年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之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轉任別處館閣衙門,最終死於國子監左祭酒任上。

    期間這位離陽歷史上最年輕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離陽新帝的招徠,不去做禮部尚書,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學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後一次在國子監授課,不合常理地專門為滿堂北涼讀書人講學。

    老人手中拎著一壺綠蟻酒,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開課授業之前,舉起手臂,輕輕搖晃酒壺,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這壺酒賣多少銀子嗎?你們肯定猜不到,如今這壺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釀的綠蟻,也不過六十文而已。記得在那個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頭回喝酒,就是咱們北涼道的綠蟻酒,那叫一個貴啊,某人只給我剩下小半壺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兩銀子!當時還真沒覺得好喝,只覺得喉嚨滾燙,如果不是當時身無分文,加上是糊裡糊塗賒賬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綠蟻酒吐了。而這個某人呢,還大言不慚說是看在北涼同鄉的份上,三兩銀子的酒賣我六兩了,你們說這傢伙心黑不心黑?」

    在國子監求學的年輕士子們頓時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確很黑心對不對?嗯,這個傢伙你們其實不陌生,曾經短暫擔任過咱們國子監右祭酒,所幸很快就捲鋪蓋滾蛋了。他姓孫名寅,你們沒猜錯,正是咱們太安城的那位『孫老五』,把尚書省六部衙門除了兵部之外,擔任過五部尚書的孫寅孫大人!」

    北涼士子們先是下意識噤若寒蟬,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若說別的官員,別說什麼位列中樞的正二品尚書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絕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孫老尚書不一樣,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你們小輩,只要不欺負我氣力不濟當場揍我,那就都沒事,當面暗中罵我都無妨,我孫寅自從當上大官后,就從不罵比自己官小的人了,為啥?反正看不順眼,就直接讓他滾蛋,還罵他作甚?只有當官比我大的,嗓門比我粗的,我才只能罵一罵,過過乾癮罷了。」

    孫寅不是脾氣好,反而脾氣奇差,可偏偏是這麼個傢伙,要麼對他痛恨畏懼至極,要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連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孫老兒每次在朝會上指著鼻子跳腳罵人,不管當下朕覺得有理無理,絕不忙著下定論,每次都先裝在耳朵里,等徹底回過味兒,才決定是回罵他一通,還是賞他幾壺好酒。」

    先後輾轉尚書省五座衙門且都當上尚書的孫寅,與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當世唯一能夠在罵人一事上穩穩壓過孫寅的傢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僅僅入京三次的北涼道老經略使,天底下擔任經略使一職最久的封疆大吏,陳錫亮!就只有他了。

    半輩子的經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離陽朝廷專門用以形容官場上某人的長久不挪窩。

    前者是指陳錫亮,後者便是說劉懷。

    老人等到眾人恢復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象當年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動身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幫別地士子,衣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后,便陰陽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陽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佔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色,也有風水輪流轉后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粗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做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嘴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官最末。世人笑罵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儘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情堅毅,極具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個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身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身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發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色發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黨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硬!」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陽朝廷上,向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視為涼黨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諸於口!

    「在我劉懷心中,有涼黨,老一輩當中,只說跟我差不多歲數的,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在世,例如老首輔陳望,有老尚書省孫寅,有老翰林嚴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謝西陲,陳錫亮,曹嵬,郁鸞刀,李翰林,陸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書文,洪驃等等,他們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問自答道:「這麼多日後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們涼黨成員,你們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頭,滿臉鄙夷道:「啥?你們說我好像忘了那位?那個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隱居的老侍郎老學士?因為他啊,根本就不是個東西嘛,當然了,我罵他不是個東西,已經罵了很多年了。不過你們可能不清楚一件事,這個老東西在晚年也是試圖想要以北涼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晉蘭亭一門心思想要認祖歸宗,可咱們當老祖宗的,根本就不樂意認這個孫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稱吵架第六,僅在當官之前,只是聽這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言語,這個所謂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驟然高聲道:「離陽兵部,先後三任尚書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鸞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當年北涼邊軍!」

    「四十年,武將美謚,半出北涼!」

    「何其壯哉!」

    「我北涼!何其壯哉!」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裡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老人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潤如酥。

    大學士府,一座臨湖小榭,檐下掛落精緻玲瓏。

    兩位同齡人並肩而立,一位是年紀輕輕的國舅爺嚴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門任職的孔鎮戎,當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鎮戎沉聲道:「兵部剛得到消息,北莽大軍在拒北城外折損嚴重,但是龍腰州的糧草兵力增援,始終沒有中斷。拒北城打得慘,懷陽關那邊更是慘烈,涼莽這場仗,最少還得拖上兩三個月。」

    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胸,咧嘴笑道:「李翰林這傢伙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成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后,他與郁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內的南朝兵馬哭爹喊娘,聽說他們神出鬼沒,完全牽扯住了北莽那僅剩兩支野戰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搖大擺繞過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這麼一來,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龍腰州向北一線,都給打成了四面漏風的篩子。」

    嚴池集下意識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發扎手了。遙想當年,四人當中,孔武痴長得最老成,最早有了鬍子,而李翰林經常笑話他嚴池集是個小白臉,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兒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就算去賣屁股也賣不了幾個銅板。

    嚴池集問道:「你說如果我們留在北涼,會怎麼樣?」

    孔鎮戎顯然早就想過這種問題,毫不猶豫道:「你如何不好說,要麼在清涼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個刀筆吏,要麼就是在拒北城當那白衣身份的軍機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樣了,最不濟也能跟李翰林一樣,當個白馬校尉!」

    嚴池集笑罵道:「德性!也就是他們兩個不在,你才能這麼囂張。早年有他們在場的時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當個悶葫蘆。」

    孔鎮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當年在北涼道,孔鎮戎除了武痴這個綽號,在青樓勾欄更是有個鼎鼎有名的綽號,孔大善人!因為每次四人結伴喝花酒,唯有這位傻大個特立獨行,絕對不喊什麼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兒,開門見山就要跟老鴇來一句「把你們樓裡頭最長時間沒有接客的姑娘喊出來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點名要那些容貌比較長得口味刁鑽的女子,每次賞錢絕對不少,而且喊來身邊落座了,他雖然不動手動腳,估計也確實下不去那個手,可也絕不冷落她們,孔鎮戎這種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年名聲響徹北涼道花叢歡場,不比喜好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名聲遜色多少。以至於孔鎮戎他爹當時都慌了,生怕家裡這棵獨苗將來娶了個相貌能夠辟邪的姑娘進家門,到時候豈不是淪為整個北涼道官場的笑談?

    所以當年那北涼四害的老爹們,心態各異,老涼王徐驍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學究嚴傑溪那是心疼自己兒子的名聲,鐵公雞李功德則是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孔鎮戎他爹最慘,只怕未來兒媳婦是個不能走夜路的閨女,否則板上釘釘能嚇死人啊。

    嚴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沒有成親。」

    孔鎮戎沒好氣撇嘴道:「李負真這娘們從小眼睛就長在腦門上,對誰都沒好臉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慣她的。記得她最喜歡罵我是粗胚,還敢罵年哥兒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負真倒是沒捨得怎麼罵,而你是咱們當中讀書最多的,挨罵也少些……至於你姐,嗯,比李負真好點。」

    嚴池集有些無奈。

    徐鳳年,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李負真,嚴東吳。

    當年六人。

    三人在北涼,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鄉,三人遠赴他鄉。

    春雨綿綿,湖面上漣漪陣陣。

    孔鎮戎想起一事,緩緩說道:「聽說那個來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該春闈奪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針對,尋了個經不起推敲的由頭給壓了下去,莫說會元,差點連殿試資格都沒了。尤其是這次殿試,他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舊賬,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人說是擔任此次科舉房師之一的右侍郎晉蘭亭,也有人說是座師司馬朴華從中作梗,有意提拔後來奪得會元頭銜、卻在殿試里只得了最末等同進士出身的秦觀海,如今連我父親都為其打抱不平,說探花劉懷若非在春闈裡頭給人穿了小鞋,指不定這次就要摘下一甲頭名,加上劉懷本就是北涼道鄉試頭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舉前無古人的連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幾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好脾氣,這些天也是念叨無數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夠喝了。」

    離陽科舉,秋闈即地方鄉試,春闈是京師會試,所以有官場「小秋再大春,鯉魚跳龍門」的說法。北涼寒士劉懷其實成名於春闈之前,當時此人在國子監門外抄寫碑文,竟是能夠讓衍聖公府的當代張家聖人為其幫忙抄書,當時數千國子監學子聞訊蜂擁而至,到頭來劉懷竟是最後一個知曉那名中年儒士尊貴至極的身份,此事轟動京城!只是當時囊中羞澀淪落到借住一處小道觀的劉懷,拒絕了無數達官顯貴的千金買經文,也拒絕了一些人更換住址的邀請,聽說好幾些個京城世族都想招他為婿,也被劉懷一併拒絕了。當時京城有不少聲音都說此人無非是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一切只在「養望」二字而已。隨著劉懷一舉奪得探花,會試殿試的文章逐漸流傳朝野,這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才悄悄消失。

    隨著劉懷躍入朝堂視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曉一些內幕,參與秋闈會試的北涼士子其實有五人,但是其餘四人都自己放棄了資格,一同返回家鄉,只將所剩銀錢全部贈給留京的劉懷一人。

    而孔鎮戎的父親孔大山,當年被離陽朝廷「招安」,選擇離開北涼道,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個經商多年的兄長兩個女兒,陰差陽錯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閥,別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礪,女子倒是個個如花似玉。而那兩個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場還算吃香,加上他本人與當時的騎軍主帥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政見不合,就來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銜,才正四品,還是去年末剛升上來的,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被兒子趕上。孔大山舉家入京以後,想來沒少受白眼排擠,不過孔大山雖是地地道道的北涼將種出身,性格卻頗為豁達,否則當年憑藉兒子孔鎮戎和世子殿下的關係,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開北涼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卻是北涼中少有對讀書人公然持有欽佩態度的武將,早年別說對李翰林看不上眼,就連對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冷不熱,只有對讀書種子嚴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裡瞧見了,才會難得熱絡起來。

    所以北涼士子劉懷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夠不憤懣滿懷。

    原本懶散趴在圍欄上的嚴池集站起身,沉聲道:「春闈的確有些內幕,只不過身為座師的司馬朴華,有意提攜同鄉晚輩秦觀海一事,是真,卻並無打壓劉懷之舉。而作為劉懷房師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閱卷之時,非但沒有貶低劉懷的文章,反而大為讚賞,考卷之上,可謂滿篇溢美。」

    孔鎮戎有些繞不過來了,一頭霧水,禮部尚書侍郎,兩人分別擔任正副總裁官,難道還能有人對之對抗?

    孔鎮戎猛然醒悟,滿臉匪夷所思。

    嚴池集點了點頭,「是之前拒絕擔任座師一職的陳少保,對劉懷的文章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褒少貶多的點評。」

    孔鎮戎使勁搖頭道:「我不信!陳少保的為人,我雖沒有真正接觸過,但絕對信得過!陳少保絕不是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徑!沒有必要!」

    那位陳少保的朝堂聲望,只需要從孔鎮戎的言語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絕京城。

    嚴池集苦笑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可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所說,而且當時陳少保也在場。」

    孔鎮戎呆若木雞,伸手拍了一下額頭,「難怪年哥兒當年說讀書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嚴池集眼神深邃,輕聲道:「總之,陛下欽點劉懷為探花,且沒有給他狀元榜眼,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孔鎮戎嘆了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繞過,這是年哥兒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嚴池集笑道:「年哥兒還說啦,遇上打不過的爺爺,咱就先當孫子,以後總有爺爺教訓孫子的一天。」

    孔鎮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攏嘴。

    嚴池集沉默許久,等到孔鎮戎終於不笑了,再次趴在欄杆上,輕聲道:「你和李翰林都覺得我讀書最多,只是年哥兒天生聰明,才比我更會講道理,其實不對。我是很後面才想明白,其實當時我們家暗中離開北涼,其實年哥兒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後一次相聚,他才會獨自跟我說著那番醉話,他說那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總有擺下一桌宴席的機會。」

    孔鎮戎無言以對。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喝酒,也無酒可喝。

    嚴池集轉過頭,滿臉淚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們四個,再加上我姐和李負真,我們六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孔鎮戎點了點頭。

    嚴池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兒他騙我!」

    孔鎮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按在這個年輕人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就像當年徐鳳年對待嚴池集一樣。

    ————

    很多很多年後,不僅祥符年號成了過眼雲煙,連新年號都換了兩個。

    離陽新帝剛剛登基。

    依舊是在這座臨水小榭,依舊是春天的黃昏小雨。

    剛剛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門下省左僕射的遲暮老人,在含飴弄孫后,獨自來到這裡,在宦海生涯中是權臣,未來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邁讀書人,不知為何,默默流淚,白髮蒼蒼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愴,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淚。

    被朝野上下譽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個孩子,不小心丟了某樣可愛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後過了幾天,傷心沒那麼重了,可記起來的時候,還是會抽一抽鼻子。

    枯腸三碗澆,清風生兩腋。

    春風拂霜鬢,老翁憶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無人提及的最後一位北涼王,還是荒誕不經無憂無慮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裡,經常能夠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樓,滿身脂粉氣,還沒有投軍關外殺敵的李翰林,更沒有當上白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沒有當上征西大將軍的李翰林,那會兒,肯定是滿臉的胭脂唇印。只不過這傢伙最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讓花魁清倌兒幫著兌水不說,貌似豪邁喝酒的同時,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飾得天衣無縫,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還能跟花魁老鴇們嘻嘻哈哈,絕不耽誤事後再揩油一番,權當收些利息。而又當了一爺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況那兩三位很久沒生意開張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裡肯答應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輕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還遠遠不如姓李的王八蛋來得清醒。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著,當然就要後者背著。用世子殿下的話說,就是我背小兩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還是我是啊?而當年仍是被取綽號為嚴吃雞的年輕讀書人,早已不怕什麼回家后被父親責罵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樓之前,暗暗給自己鼓氣,今晚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壯著膽子親個小嘴兒也好?總之怎麼都不能再讓那兄弟三人笑話自己有賊心沒賊膽了!只是每一次離開鶯歌燕語的溫柔鄉,年輕讀書人都會醉得不省人事,告訴自己,沒關係,下下次再嘗試一下,真真正正爺們一回!

    身材纖弱的少年李翰林,背著身材壯碩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蹣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著不重的少年嚴池集,當然輕鬆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沒有疑惑,為啥不幹脆讓扈從背著孔武痴嚴吃雞回馬車啊?

    世子殿下說了,咱們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當時都覺得天底下,好像沒有比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兒,你騙人。」

    那個人,答應過離陽王朝,或者說答應過天下人,此生都不會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時,一隻溫暖手掌,輕柔擱在老人的腦袋上。

    有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那般熟悉的調侃笑聲響起,「呦,嚴吃雞,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還是你姐又說我壞話啦?多大事兒,年哥兒我帶你喝花酒去!老規矩,李翰林出錢,孔武痴牽馬!走著!」

    老人沒有抬頭,唯恐是夢。

    按住嚴池集腦袋的那隻手掌,輕輕抬起,然後輕輕拍下。

    那人氣笑道:「嚴吃雞,讀書讀傻了?!咱哥仨,可都等著你呢!」

    嚴池集緩緩轉身,竭盡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顫抖。

    這個位列離陽新朝十二殿閣學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學士,這個被譽為「每逢大事,以嚴學士靜氣最多」的很老老人,淚水流過那張乾瘦臉頰上縱橫交錯的溝壑,他胡亂抹了把臉,又哭又笑,輕聲道:「年哥兒,我很想你。」

    他對面那個僅是雙鬢微微霜白的傢伙,露出一個一如當年仍似少年的燦爛笑臉,抬起袖子,幫嚴池集擦拭淚花,嘴上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不遠處,有兩人看似竊竊私語,嗓門卻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說了,嚴吃雞這傢伙中意咱們年哥兒,當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著還真是啊,以前沒覺著,這次信了!」

    「孔武痴,你說嚴吃雞這都一把年紀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嚴吃雞這人大毛病沒有,就是臉皮薄,要換成我,早個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兒直說了。」

    「滾!那會兒你姓孔的,就已經從娘胎里爬出來啦?」

    如今有些耳背卻絕對沒有耳聾的嚴池集頓時大怒,沒有半點讀書人風範了,「李翰林,孔鎮戎!滾一邊涼快去!」

    李翰林作抬頭望月狀,孔鎮戎作左右探望模樣,嫻熟至極,爐火純青。

    不管如何,嚴池集始終緊緊握住身前那個人的手,不願鬆開。

    徐鳳年看著嚴池集,然後轉頭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鎮戎,柔聲道:「都還在,都沒變。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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