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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時歸 - 第三卷 補天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傳金柝(完)字體大小: A+
     

    夜色低垂,冷雨淋漓。

    這本來就是一個過於濕冷的夏天,在大帳之中,冰寒卻是更甚,彷彿就如冰窖一般。

    誰也沒有想到,此次鄜延軍東進,最後居然是落到了這樣一個境地!

    宗翰示弱在前,婁室突出奇兵抄襲在後。如果說就算一時後路被遮斷,劉光世以降還有堅守蔚水河谷之中,以一部爭奪後路的信心。

    但在隨著折可求突然棄鄜延軍北遁而去,本來就相當危急的局勢,更是急轉直下!

    後路這麼大的缺口,不是一時間就能彌補的。雖然楊可世急匆匆的趕往黑茶山一線搜攏麾下所部,意圖去爭奪後路。但是傳來軍情卻是極其惡劣,女真大軍婁室所部敏銳的抓住這個天大的空隙,兵鋒已然直迫黑茶山一線!

    而楊可世只能依託黑茶山左近,展開防線,阻擋婁室所部進一步的深入!

    西面大量軍寨屯所,都在婁室進軍過程中被摧破焚燒,後路零散軍馬,或者逃散,或者被殺戮一空。一道道煙柱升騰而起,直向東逼來。

    而在北面,每處山口通路,也都受到強大兵力壓迫。這代表什麼鄜延軍上下全都明白。

    宗翰自宜芳而出的主力,除了在東面保持著正面壓力之外,已然將北面完全封死。鄜延軍已然徹底被合圍在這蔚水河谷之中!

    這是真真正正的處於死地!

    在這幾日之中,合河縣治的劉光世中軍一片慌亂低沉的景象。屯紮在外的各營中軍將還在竭力約束所部,勉力維持著秩序。不管平日里如何腹誹這位將主。現在都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指望劉光世能拿出手段來。脫出這片死地。

    而真正在合河縣城池之內,離著劉光世中軍大帳越近,就越明白現下這鄜延軍中樞,已然慌亂做一團,近乎於癱瘓!

    那些追隨鄜延軍所部而來,準備輔佐劉光世建功立業,在將來時局變動中渾水摸魚的文臣謀士之輩,或者日日哀哭。或者魂不守舍,或者隱秘收拾行囊,給不多幾個從人許下厚賞,準備向南逃入呂梁山間。南面雖然大軍一入就會全軍崩潰覆沒,可容得幾人逃生還有可能,實在不成,就在山間躲上一年半載又是何妨?

    如若此刻劉光世還有閑心置酒高會的話,這些往日極是湊趣的文臣墨客,不知道還有幾人會應劉光世邀約。

    而劉光世也實在沒了以前行軍途中還能夜夜笙歌的豪情逸興,日日只是縮在自家帳中。各處有軍情回稟,只是讓中軍旗牌官收下而已。心腹嫡系軍將。都難得見上一面。有的明白一些的軍將入城而來,守在中軍帳前只是苦求見上將主一面,也不指望劉光世此刻有甚回天之力了,哪怕出城巡營一遭,也能穩住軍心不少。說不定還能多守一陣,說不定大家就能等到西軍援軍的到來!

    而劉光世竟然是一人不見,只是命旗牌官出去代表他敷衍幾句,然後就打發人回營去罷了。

    這些軍將縱然回營,但對劉光世的信心,已然降到了最低點。而鄜延軍所部,又能還有幾分死戰到底的決心?但有所望,無非是寄托在楊可世指揮的苦戰之上,寄托在西軍主力能及時渡河趕來,將鄜延軍拉出這片死地!

    軍心士氣如此,自然也談不到有什麼森嚴法度了。這上萬中軍所部,軍律廢弛,營伍不整。軍將也無心指揮所部加固寨防,做打到底的準備。勤謹些的還在營中走動一下,至少將麾下人馬約束在營中不要生亂。更有甚者,去尋了些原來備做犒賞的酒水,日日在營中縱酒,自家所部就算是鼓噪生變,也懶得鳥管。

    上萬還屯駐在合河縣治左近的大軍,這幾日中,不斷有軍士棄營而走,向南遁去。誰也不知道,整支大軍到底什麼時候就驟然瓦解!

    ~~~~~~~~~~~~~~~~~~~~~~~~~~~~~~~~~~~~~~~~~~~~~~~~~~~~~~~~~~~~~~~~~~~~~~~~~~~~~~~~~~~~~~~~~~~~~~~~~~~~~

    富麗的大帳之中,劉光世枯坐在木圖之側,原來榮光煥發的面孔,已然枯槁許多。眼角兩旁,多了許多細碎的皺紋。原來世家子弟風采,早就無影無蹤。

    大帳之外,偶爾傳來幾聲喧嘩之聲。卻是中軍內有人也在縱酒,吃醉了就大聲哭罵。傳入帳中已然變得含含糊糊的聽不明白。

    可就算聽得分明,是將他劉光世罵得極其不堪。劉光世也沒了殺人以正軍法的心情。

    怎麼就會變成這樣?

    這韃子對著蕭言,怎生就是屢遭敗績。在燕地時候,蕭言兵不過數千,就能一面與遼人戰,一面又乾淨利落的擊滅了女真南下一部,並且誅殺了宗翰的愛子?

    而此次宗翰大舉南下,正面也啃不動蕭言布設的防線,轉而側擊,又在樓煩吃了大虧,損傷慘重?

    天下軍馬之強,莫過於根深蒂固的西軍。劉光世也自信從小浸淫軍中,兵書戰策爛熟於心。鄜延軍與折家軍聯軍,兵威極盛。東進也算是步步為營,後路都布置妥當,縱然不勝也足堪穩住陣腳緩緩而退………………

    怎生突然就變成了這般模樣,自己在女真人捲起的攻勢之前,直就如此不堪一擊?

    自己比起那白手起家的蕭言,到底差在何處?

    對於蕭言崛起歷程,劉光世也曾潛心揣摩過。在其看來,無非就是始終抓著兵權,行事果決,有時候甚而算得上飛揚跋扈。什麼時候都敢咬牙拼到底罷了,哪怕對著的是大宋皇權,對著的是百餘年來武臣輩誠惶誠恐以對的大宋士大夫統治體系!

    高高在上的大宋皇權與士大夫團體。為蕭言一擊。已然顯露了朽劣不堪的本色。已然內鬥黨爭得甚或不能同心協力以壓服蕭言這個異類。還給他找到了發力的機會。而道君皇帝二十餘年的荒唐統治,也讓趙家這面金子招牌大大失色,趙佶退位為太上,天下不少人縱然口中不說,心下也覺得這位聖人早就應該避位而去了。唯有太子跟著折翼,倒是有點可惜。

    這已然是中樞統治力大大下降的變亂之世,這個時候,但擁強兵。但能果決行事,就能站在潮頭,讓這亂世在自家掌中變動!

    這就是劉光世的看法。蕭言不過是個因緣際會的一個幸運之輩罷了。天下英雄看透這層,如何不能學而習之,後來居上?

    所以劉光世掌鄜延軍以來,換掉了大量鄜延軍宿將,只是將自家心腹安插。這就是為了將這支軍馬徹徹底底的變成自家實力。而又竭盡所能擴充軍力,讓原來凋零不堪的鄜延軍在不長時間內就膨脹成此般規模。

    所以但有出兵河東,坐觀風雲變幻的機會,劉光世就果斷髮兵東進。甚麼小種的號令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某是鄜延軍總管。你小種現在不過是守喪之人罷了,憑什麼指揮號令於某?

    而且一旦發兵。就要直抵合河,逼到女真軍和蕭言所部死戰的戰場近處。就是為了時機到來最快的直入太原府,將中樞名義握在手中!

    蕭言能果決行事,則某又如何不能?

    且蕭言是何等人,一南來子而已。而劉某將門世家子弟,除掌鄜延軍外,劉家在環慶路也有相當號召力。且詩酒風流,與文臣輩交情也自不淺。一旦成事,擁戴之輩將涌涌而來,比之蕭言天下皆敵,不知道強勝了多少倍出去!

    執掌朝綱之後,扶保君王,中興大宋。但為霍光,又有何難?且自家絕不會笨到落得如霍光身後一般下場!

    …………可怎麼就突然變成了這般模樣呢?

    自家難道真的不如那南來子,不如之處,又是甚麼?

    劉光世彷彿不勝重負也的似托著自家腦袋,怎生也想不明白。

    帳外傳來腳步聲響,並未曾有人喝問截住,而是直入帳中。

    劉光世不用抬頭,就知道入內而來的是自家兄弟劉安世。此刻中軍大帳之中,什麼人都不許入內,只有自家這個兄弟例外。

    劉安世的聲音響起,也沒了此前那種顧盼自雄以為勇武天下無雙無對的豪氣,而是變得低沉沙啞。

    「兄長,怎麼不燃燈燭?」

    劉光世緩緩抬起頭來,勉強一笑:「黑點好,心內靜上一些…………外間情形如何了?」

    這幾日在外奔走巡視,瞻看各營動向,都是這劉安世。他也變得極是憔悴,鬚髮蓬亂,一身甲胄之上滿是泥水。尋到一張胡床一屁股坐下來,重重喘息兩聲。

    「城外各營,這幾日零星逃散軍馬,只怕都有五六百人了。不少軍將,根本無心約束。而在城門口,已然攔住了至少二三十起準備棄軍而走的幕僚清客之輩…………直娘賊,俺們也沒請這些大頭巾來!出兵之前,一個個出謀劃策有如諸葛再世,現下就連馬謖趙括都比他們有膽色!俺們哪裡虧待於他們了,不僅許下將來地位,出兵之前,支給他們的安家俸料,開拔犒賞,比之俺們軍將都豐厚十倍!現下卷著細軟就想逃…………兄長,要不殺上幾個!」

    劉光世世家子弟出身,向來是最恨辜恩之輩。現下卻沒了半點要計較的心思,擺手苦笑:「他們所來,沖著的又不是軍中這點犒賞…………都是為了將來在朝局中樞有一席之地啊,不然一個個進士出身,至少都是脫了選海的資序,真正謀個邊地差遣,是能號令都監以下諸將的,憑什麼在某的營中為一幕僚?要不是某中軍大帳之人不能輕動以亂軍心,某都想放走他們算了…………」

    劉安世翻翻眼睛,壓下這一口氣,突然就放低了聲音,整個人幾乎都湊到了劉光世耳邊。

    「…………俺在四下奔走一圈,楊可世那裡還算穩當。但是東面北面諸處山口通路。卻是女真重兵逼之!雖然攻得不算甚緊。也勉強能穩得住…………」

    劉安世神色難看已極。聲音低得已經幾乎有如耳語。

    「…………兄長,如此軍心,又能撐持多久?俺們斷了接濟,軍中積儲,又能支撐多久?能等到西軍大部渡河來援么?」

    劉光世緩緩搖頭:「…………西軍不會來的。某領鄜延軍東進,為了什麼,西軍諸將,難道還不明白?如姚古之輩。現下在西軍當中,車載斗量啊…………小種相公行了蠢事,不就名義以令西軍,也是被大頭巾輩給欺哄了…………現下就算小種相公意欲往援,如何又能調動軍馬?在某看來,西軍主力,只會集於永興軍路,一邊穩住藩籬,遮護住八百里秦川,一邊就對著汴梁虎視眈眈。等著蕭言倒下那一刻…………和某的心思只是一般!安世,等不到西軍的。等不到的…………」

    以己度人,劉光世此刻將西軍這個團體,倒是看得清楚明白萬分。

    劉安世默然不語,突然抬頭,想說什麼卻又緊緊閉住嘴。

    劉光世沉默半晌,突然問道:「你的蕃騎所部,現在還靠得住么?」

    劉安世重重點頭:「這些蕃騎,自招募入鄜延軍以來。俺如何對待他們,兄長難道沒看見?恩養有如家人,蕃人心思簡單,只是死心塌地效力。這個時候,俺對他們,仍然言出法隨!」

    先自誇完畢,劉安世又望向兄長,囁嚅道:「難道兄長的親衛…………就靠不住了么?」

    劉光世苦笑道:「父親將養的親衛,隨著環慶軍一起葬送。某之親衛,多是在鄜延軍中拔充,一下葬送幾萬鄜延子弟在這蔚水河谷之中…………安世,你說某信不信得過他們?帶在身邊,只怕兵變鼓噪也未可知!」

    劉安世默然不語,眼神幽幽閃動,只是望向自家兄長。

    這一番對話內情如何,作為劉光世最為信任的弟弟,他如何能不知曉?

    自從折可求逃遁,鄜延軍陷於死地之後,劉光世絕不甘心在此等死,也想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出奔而逃!而亂軍之中,扈衛自家出奔而走的兵馬,必須是靠得住的力量!

    劉安世自然是贊同兄長的決斷,劉家富貴數十年,此刻卻父親被編管,兄長再沒於亂軍之中,則萬事皆休。什麼雄心壯志,都只能煙消雲散。與其等死,不如早早出奔!

    但在這個時候,劉安世不知怎麼,卻沒了勇氣大聲附和,甚而鼓動兄長行此斷然之事,宜早不宜遲。

    幾萬鄜延子弟啊…………先是將他們帶入死地,然後再棄軍而走。主將出奔,這蔚水河谷之中將會變成何等樣慘烈的景象,讓人想都不敢去想!

    劉安世默然,劉光世卻冷笑出聲,這冷笑聲中,本來就有若冰窖一般的大帳之中,更添了一番陰寒到了極處的氣息。

    「…………某豈能如此就死?某豈能讓折可求這賊廝得意?某豈能讓西軍之中那些鼠輩以為就這般去了劉某人這個對手?某豈能讓天下人看劉家的笑話!只要能得脫此間,某返迴環慶,散盡家資,也要招募壯士。如此亂世,有兵在手,誰來追究劉某人敗軍之責?將來有變,劉某還能有東山再起之時!將來不僅要讓這些仇敵一個個好看,亦要再領大軍,尋韃虜為這四萬鄜延子弟報此血仇!」

    劉光世說到後來,語氣當中已然帶上了哽咽,以手掩面:「…………某對不住這四萬鄜延子弟,對不住啊…………只能以保有用之身,再為他們復仇…………將來擊破韃虜之後,某當再臨此間,設壇招魂,以祭全軍…………兒郎們,你們家事,自有某一力當之,你們身後勿憂,勿憂…………」

    說到最後,兩行濁淚已然在劉光世面上潸然而下。悲痛得彷彿再也說不下去了。

    劉安世默然不語,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好不容易,劉光世才收住悲聲,一把抓住自家兄弟的手:「安世,此刻你我兄弟必須同心,說甚麼也要脫出這片死地。以待將來!安世安世。兄長就指望你了!」

    劉安世終於打破沉默。重重一拍胸脯:「兄長,此刻說這些作甚?你還信不過俺么?要知道俺須得也姓劉!」

    他煩躁的起身,腳步沉重的在帳中走來走去,咬著牙齒問道:「兄長,何時行事?」

    劉光世臉上猶有淚痕,眼神卻一下犀利了起來,咬牙道:「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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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河城外,一處營寨當中。

    此處營寨。算是離得合河縣城南門甚近的一處營寨了,是以領兵軍將,也是劉光世心腹之一。本來無甚本事,但唯一好處就是門面功夫做得甚好,營中整潔肅靜,什麼時候看起來都頗為光鮮。

    但是到了這般境地,原來頗有威嚴的營中將主,頓時就現了原型。鎮日縮在自家帳中,只是長吁短嘆。聽他身邊親衛透露出風聲,這位將主已然準備了七八身百姓衣衫。上好牛羊肉乾精緻的乾糧準備了好幾袋。

    原來他狐假虎威,動則以細故責罰軍士。這幾日中。人雖然沒有露面,卻向軍士們發了兩次犒賞。雖然人人就攤到數百文而已,可誰都知道,軍中畢竟不能攜帶多少資財,全營賞遍,已然算是這位將主竭盡所能了。而他身邊親衛則更是拿到了數貫之多,只說要是能生離此間,將來則富貴與共,決不食言。

    軍將若此,營中自然約束全無。縱然有膽小之輩惶惶不可終日,但是上過幾次戰陣的老卒卻樂得清閑,鎮日就在帳中關撲而博,要是能尋點酒來吃上兩口,則就是神仙日子了。

    夜間巡營值守之內的事務,自然也是全無。此刻夜色雖深,營中還有帳幕燃著燈火,在雨幕之中散發著暈黃的微光。從帳中傳出的,就是吆五喝六之聲。

    放眼望去,細雨之下,這大片鄜延中軍營地,如此這般景象,絕不在少處!

    這營寨的寨柵之上,牛油火炬有氣無力的燃動著,兩名軍士縮在火炬之下,披著蓑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些什麼。腳步聲響動傳來,就見一名只是披著赤袍的軍漢走將上來,雖然衣衫不整,未曾著甲,可腰間佩刀卻是懸得端端正正,擺在最便於抽出的位置。

    他一眼就見到兩名縮在那兒聊天的軍士,頓時就笑著招呼:「蒯二,牛活鬼。這般勤謹,還要當值?只恨那鳥將主不肯出來,瞧著你們這般模樣,不然你們兩個,早就掛上都頭差遣了。也不必那點糧餉還要送到瓦子里,連個婆娘都尋不著!」

    一名軍士笑罵:「你不也沒個婆娘,卻來笑俺們!王大今日做頭設局,怎生也少不了你,如何你又上來了?入娘撮鳥的,潑馮居然不愛耍錢了,明日這場雨定然就停!」

    這喚作潑馮的軍士罵了一句:「直娘賊,劈手來去,都是叉到底,不說混純,六里見著四個都難!那點犒賞,轉眼都到別人腰裡。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去,賒欠免談,想圓一把這幫廝鳥都只是搖頭,不如出來透透鳥氣…………不知怎的就走到這邊來了,直娘賊,往日攤著巡營值守只是個罵,現下誰都不鳥管這事,俺倒是心裡有些慌,倒是想上來看看,心下踏實了,回去舒舒服服睡他娘!」

    聽著他嘟嘟囔囔的牢騷,那兩名軍士都笑:「俺們何嘗不是如此?出兵放馬幾遭,但臨戰中,就這次最廝鳥的舒坦,偏生守著這寨柵才鳥安心!潑馮,有你的好處!」

    一名軍士揚手丟過來一個葫蘆,那潑馮接過,拔開葫蘆塞子一嗅,頓時眉開眼笑:「直娘賊的是酒!你們倒是好本事,從哪裡尋來?還有沒有?現下沒人拘管,不管怎生顛倒,俺也弄他一葫蘆去!」

    一邊說著,一邊就是一大口。冷雨之中烈酒入喉,頓時就舒坦的吐了一口長氣。

    丟酒葫蘆給他的軍士笑道:「你去尋卻難,俺鄉里的拜兄,就在城裡當值。原來備著做得勝犒賞的酒水。這幾日都給搶了一空。倒是拜兄想著俺。留了這麼點送出來。你這廝鳥喉嚨卻是細些,喝光了沒處尋去!」

    潑馮倒是頗有袍澤情誼,雖然饞酒可一口之後就不再飲,走到他們身邊站定,將酒葫蘆丟了回去,皺眉問道:「城裡面現在是個甚鳥模樣?」

    軍士只是搖頭:「劉衙內一步不出大帳,就是兄弟四下奔走維持,那些鳥蕃騎狗仗人勢。欺到多少人頭上,不過這個時候誰也懶得和他們計較,最後還不是一個死字?」

    另一名軍士捅了他一下:「小種相公卻是能來救俺們!」

    不等那人反駁,潑馮就冷笑一聲:「老種相公在的時候,西軍就不怎麼使喚得動了。不然一場伐燕戰事打下來,怎生就折損了那麼多軍馬?現在換了小種相公,個個面上客氣,誰願意來拚命救劉衙內?他卻是沒那麼好的人情!就算小種相公慢慢搜攏些兵馬,渡河來救,就憑那個不肯出帳的劉衙內。俺們能撐持到那個時候?」

    兩名軍士都是默然,一人突然開口問道:「潑馮。你是個什麼盤算?」

    潑馮仍然冷笑:「這劉衙內將俺們帶進這死地,俺也懶得怨他。吃這口送命飯,不死在此間,也總要死在別處。俺又沒個家室,沒甚鳥放不下的。總不能降了鳥韃子!就陪著這劉衙內在這兒撐持下去罷…………韃子殺到面前,拚死便是。」

    他拍拍腰間佩刀:「憑俺的本事,到時候拉一兩個墊背的,倒也不難!」

    三個人說著閑話,突然之間,都覺得不對。不遠處合河縣城之中,就開始燈火搖曳,人聲沸騰!

    三個人都站起身來,舉目向著合河縣城望去。就聽見城中的呼喊之聲越來越響,更夾雜著蹄聲轟鳴響動。而這大片搖動燈火,就向著南門方向而來,將南面城牆,照得越來越亮!

    呼喊之聲混雜在一處,一開始怎生也聽不分明。突然之間,這些呼喊聲就整齊起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傳入耳中。

    「劉衙內要逃了!」

    寨牆之上三人如遭雷擊,而這一大片營地當中,各處營寨之內,更有不知道多少人聽清了這絕望的呼喊之聲,只是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

    西軍成軍以來,什麼樣的敗仗都打過。可就從來未曾見過,一軍主將棄軍而逃!就算折可求逃遁,也還是帶著他的折家軍!

    西軍這個團體,勃興而起至今,已然百餘年有餘。任何事物,都有其興衰周期。自河湟開邊以來,西軍取得對西夏的戰略優勢之後,西軍將門團體再沒了此前的凜凜惕惕,而是迅速的腐化了下去。

    靖康之交的這一代西軍軍將,再沒有了此前先輩的膽勇血氣。勾心鬥角更烈,爭權奪利更烈,臨陣而怯也同樣更烈!

    這樣一個為大宋竭盡所能養出的強軍,如果沒有女真入寇,也許就如河北軍一般,漸漸的崩壞下去,直到再也不堪使用。

    在蕭言的時空歷史上,女真突然入寇,讓漸漸衰落下去的西軍,一下就暴露了其外強中乾的面目,加上大宋中樞的花樣作死。歷次戰事中,西軍屢戰屢敗,而這批中堅軍將的不堪之處,也暴露無遺!

    不過這樣痛苦的浴火,也打斷了西軍這個團體正常衰亡的過程。新的一代西軍軍將,在這樣的廢墟中浴火重生,南宋從大散關到淮河,多少強軍,多少勇將,都是西軍余脈!

    可在今日,這些軍士們並不知道在蕭言時空中西軍浴火再生的經歷,他們只看到西軍轟然垮塌的一幕就在眼前發生,看到了這讓西軍兒郎,最為痛苦的一幕!

    劉光世棄軍而走!

    合河縣城南門轟然敞開,火光之中,數百蕃騎呼嘯而出,在這些蕃騎的重重護衛之下,看不到劉光世的身影。但是沖在前面的劉安世,還有滿城響動的呼喊之聲,已然說明了一切!

    在無數愕然注視的目光之中,這數百蕃騎疾疾向南奔走,目標就是南面重重的呂梁山脈。

    同樣的呼喊聲從他們所經過的營地響起,最終匯成一片,如山崩。如地陷。如天地傾覆。

    「劉衙內逃了!」

    縱然是對劉光世再不寄予希望。縱然是對劉光世的指揮再沒有信心。縱然這幾日軍中將士將劉光世祖宗八代都罵得翻過了身。但是在此刻,除了一句劉衙內逃了的話語。再沒有人痛罵他一句。取而代之的,卻是無數人眼中湧出的熱淚!

    大宋西軍,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到底有誰,來救救西軍?

    西軍若此,俺們這些關西兒郎,就算僥倖餘生,又還有什麼意思?

    驚天動地的呼喊聲中。劉光世再也直不起腰,只是死死的抱著坐騎脖子。

    今夜只帶兄弟和蕃騎遁逃,本來只想無聲無息而走。但是數百騎一動,哪裡還瞞得住人?從中軍大帳之外,就有人開始呼喊,最後還是劉光世帶領全副武裝的蕃騎,硬生生撞出一條路來!

    而從呼喊聲才響起之際,劉光世就已然魂不守舍了。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曾經讓自己堅信不已的那番什麼脫身以後,東山再起。保得有用之身再來複仇的話只是放屁。

    自家只是單純的怕死而已,只是不想無聲無息的死在這片蔚水河谷的爛泥之中!

    這樣驚天動地的呼喊之聲。也讓劉光世明白。他再沒有復起之日,因為再沒有一個西軍兒郎,會效力於他麾下!

    自己為什麼眼紅蕭言,去與之相爭?就在鄜延路安享清福有何不可?而那蕭言,怎麼就在萬險之中,能咬牙撐住,殺出了一條血路?

    讓某逃出去罷,某隻想活著而已!

    恍惚之中,劉光世突然又生出了一點疑惑。

    如果自家知道一旦遁逃,夜空中響動的不是喝罵,不是憤怒。而只是這數萬關西兒郎痛苦到了萬分的呼喊之聲。自己還會不會就這樣逃走,自己會不會生出一點勇氣來。為了這幾萬關西子弟,安然就死?

    可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如果了,只有抱著馬脖子,想離開這痛苦的呼喊聲越遠越好!

    簇擁著劉光世的火光,越去越遠。在每個人的視線當中,只留下點點光影還在亂晃。那痛苦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呼喊聲,也漸漸平息了下來。

    突然之間,又是另一種聲響驟然響起。那不是單純一種聲音而已,而是上萬大軍陡然崩潰的聲響混合在了一起,只是響徹了這個夜空!

    無數人在哭喊,無數人在奔走,無數火光搖動,無數軍械盔甲在被丟棄,無數人只是在盲目的大喊大叫!

    上萬本來還能勉強維持著秩序的鄜延軍中軍,就陡然變成了狂亂的急流,到處都有火勢升騰而起。到處都有人影在亂晃。

    無數軍士四下亂奔,有從城內向城外涌的,有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偏要衝進城中的。互相擁擠成一團,自相踐踏,互相毆鬥喝罵。而多少隨軍文臣,這個時候披頭散髮的被亂軍推來涌去,只是放聲哭嚎!

    而在這邊,潑馮三人也只是獃獃的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恍若還在夢中。只有自家營中燃動起的火光,到處亂竄的人影,還有被扯出來為人所踢打的那位將主的哀嚎之聲,才提醒他們。這一切不是做夢,而是真真切切的側身在這修羅場之中!

    潑馮掉頭便走,兩名軍士在他背後大喊:「潑馮,你去哪裡?要逃俺們一起逃便是!」

    潑馮頭也不回的大吼:「俺去尋楊將主!西軍這般模樣,俺隨著楊將主,死了也罷!」

    兩名軍士對望一眼,咬牙都跟上潑馮向西而去。

    「西軍若此,俺們拚死了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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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種從夢中陡然醒來。

    窗外狂風大作。

    烏黑的夜色之中,似乎雲層堆積,隱隱有悶雷之聲響動。

    這雷聲在西,正是西軍百餘年來外敵所在的方向。一代代的西軍將士,就戍守在彼,寒夜巡哨,披甲而戰。

    恍惚之間,這悶雷之聲傳入耳中,彷彿一聲聲金柝。

    這是一代代西軍將士戍守邊關之聲,這是一代代西軍將士回報平安之聲,這是一代代西軍將士用鮮血和白骨凝成的肅殺之聲!

    金柝之聲,在雲上翻卷。彷彿一代代西軍將士,從好水川,從定川寨,從三川口,從青唐,從燕雲,從他們曾經戰鬥過的所有地方的土中爬起,持著斷掉的戈矛。隨著這金柝之聲,遠遠的,成群結隊的,只是沉默的注視著他們的後輩!

    突然之間,小種淚如雨下。(未完待續。。)

    ps:兩更以補前段時間的請假!雖然還少,至少心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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