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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玉投珠 - 41.第 41 章字體大小: A+
     

    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48小時後撤銷。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麼。好不容易走到裡間門口,他輕輕掀開帘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麵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檯,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麼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裡,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麼,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裡外兩間屋裡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罐子,那裡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裡。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麼大,怎麼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麼病,長命百歲有什麼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裡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麼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洒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裡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麼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闆,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闆?!」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麼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著,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裡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鑽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並從對方手裡拿魚食丟水裡。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著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著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麼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麼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里。

    他側臉看,紀慎語沖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後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扎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後,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著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奸,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後整晚默默觀察,發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於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面走,丁漢白跟著,進入拱門后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幹什麼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幹什麼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裡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著。」

    說著說著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後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著雨,沒月亮。」

    前者沒多求,後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麼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著針線筐的姜採薇。

    姜採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姜採薇被他的反應逗笑:「對啊,我剛學會,織得不太好。」

    從前跟著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姜採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隻,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就拆了。」

    紀慎語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點大。」何止有點,一垂手就能掉下來。

    姜採薇窘澀地笑:「我應該先量尺寸,第一次織,太沒準頭了。」

    紀慎語確認道:「你第一次織,就是送給我嗎?」

    姜採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回答慢半拍:「……是,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家裡不用覺得和別人有所不同,明白嗎?」

    紀慎語點點頭,後來姜採薇給他量手掌尺寸,他支棱著手指不敢動彈,被對方碰到時心怦怦狂跳。

    他第一回碰女孩子的手,動一下都怕不夠君子。等姜採薇走後,他哪還記得憂慮,躺床上翻滾著等冬天快點來,想立刻戴上新手套。

    姜採薇回前院,一進房間看見桌上的糖紙:「你把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丁漢白回味著:「我怕你吃了發胖,胖了不好找小姨夫。」他整天在姜採薇容忍的邊緣徘徊,偶爾踩線也能哄回來,「怎麼樣了,他看著心情好了嗎?」

    姜採薇說:「挺開心的,聽我說給他織手套,眼都亮了。」她拍丁漢白一巴掌,「都怨你,突然過來讓我安慰人,還騙人家,差點露餡兒。」

    丁漢白拿起一隻,那尺寸一看就比較符合他,笑歪在一旁:「那就多蓄棉花,別讓南方爪子在北方凍傷了。」

    他又待了一會兒,回去時各屋都已黑燈,屋檐滴著水,經過紀慎語窗外時仍能聽見裡面的動靜。咿咿呀呀的,唱小曲兒呢,他停下聆聽三兩句,聽不清詞,卻揚手打起拍子。

    紀慎語從床上彈起,骨碌到窗邊說:「還是個熱愛音樂的賊。」

    丁漢白砸窗戶:「去你的,關了燈不睡覺,哼什麼靡靡之音。」

    紀慎語說:「小姨給我織手套了。」語氣顯擺,藏著不容忽視的開心,「我想送她一條手鏈,你能帶我去料市嗎?」

    丁漢白問:「我是不是還得借你錢?」

    紀慎語猛地推開窗戶,抓住丁漢白的手腕哈哈笑起來,犯瘋病一樣。丁漢白黑燈瞎火地看不分明,只敢湊近,生怕裡面這人撲出來摔了。

    手腕一松,紀慎語說:「尺寸記住了,我給你也做一條。」

    丁漢白嘴硬:「誰稀罕,我只戴錶。」

    窗戶又被關上,聲音變得朦朧,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裡……那我也想送,紀慎語說。丁漢白靜默片刻,道了句極少說的「晚安」。

    回房間這幾步,他摘下腕上的手錶。

    那人語氣神情太逼真,彷彿嘴巴再一張合真要吐出來,紀慎語的臉刷一下變紅,窘迫難堪,在被子下捏著衣服猶豫:「我沒出汗,我現在就去洗澡。」

    丁漢白來一套川劇變臉,抬手攔住:「說了不讓洗,先交代你這幾天偷偷摸摸幹什麼了。」

    話又繞回來,紀慎語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有味兒,還是丁漢白誆他,彎腰從對方手臂下一鑽,光腳立在地板上:「我關上門愛幹什麼都行,師父都沒管,你更管不著……」

    丁漢白一聽就火:「少拿丁延壽壓人,不頂用!這是我的院子,你幹什麼都受我管教。」他站起身,將對方迫得後退,「玩兒神秘是吧?今天開始不許去前院吃飯,就關上門在這屋裡吃!」

    紀慎語隱約覺得丁漢白吃軟不吃硬,可是他絲毫不怕他,話趕話哪軟的下來,乾脆脖子一梗:「不去就不去,吃飯挨著你沒胃口,我也吐了!」

    丁漢白摔門離去,門敞著晃,感覺遲早掉下來。紀慎語被灌進的風吹醒,才發覺他們兩個幼稚可笑,不過氣已經生了,至少這周末對方不會再理睬他。

    不理也好,清靜。

    紀慎語兀自收拾房間,還哼著紀芳許生前愛聽的揚州清曲,忙完洗澡換衣服,人連著屋子煥然一新。這兩天潮濕,青瓷瓶要陰乾到周一,他索性拿上暑假作業去玉銷記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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