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宿命 (5)
林奇的眼睛望向一無所有的天空,睜得那樣大,視線卻是全然渙散的。
楚央跪在林奇面前,用自己的雙手輕輕捧著林奇的臉頰,卻沒辦法在那雙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他轉而用手抓著林奇的肩膀,一開始是輕輕的搖晃,漸漸地幅度越來越大。
「林奇!林奇!回來!」他不停呼喚著,恐懼如冰冷陰森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
他不該給林奇看的,只要看過,就不可能再回頭。
從胸口探出的藤蔓仍舊吸附在林奇的太陽穴上,此時強行抽離只會徹底攪亂林奇的神智。楚央不敢動彈,他能感覺到林奇身上混亂而矛盾的情緒、瀕臨崩裂的神智還有碎片狀的記憶透過藤蔓傳達過來。無窮無盡的困惑和因這困惑而起的驚恐,另楚央的呼吸也愈發急促失控。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否則他們兩個會就這樣毀滅,在還沒有阻止先知之前就毀滅。
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去戰鬥。
如果就這樣放手,讓自己被瘋狂吞噬,似乎也不用這麼累,這麼煎熬了。
楚央漸漸開始退入自己的記憶深處,將那些閃爍著不同光彩的碎片重新拼湊,不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壓抑的還是懷戀的。他將所有碎片撒在自己面前,如同千萬塊拼圖,等待著被覆歸原位。
他看到自己那混亂的、踏著父母的鮮血的出生,看到自己被爺爺偷走,看到那噩夢般的灰衣男人扭曲的微笑。他看到自己在教堂中失控,看到爺爺含著淚將他的力量封印,看到林喬和爺爺最後的告別。他也看到自己的四個如家人般的朋友,在熱鬧的酒吧中拉奏大提琴,沉浸在簡單平凡的日子裡,為了一日三餐的溫飽而奔波。他還看到了那在暗處窺視他的雙眼,看到了出現在他家門口的包裹,看到了鬼使神差地譜寫出死神之歌的自己。
他看到了無數染血的新聞標題,聽到仿佛能化作聲音的網路謾駡,門口擺滿了厭惡憎恨他的人們寄來的紙錢,牆上潑滿了污穢的排泄物和詛咒的塗鴉。他看到宋良書躺在地上,嘴唇嫣紅,眼睛卻還大大地睜著,充滿了對自己和對他的懊悔和怨恨。他也看到躺在浴缸中愚蠢地劃開了手腕皮膚的自己,看到自己如一條脫水的魚掙扎著爬出浴缸打電話求救,看到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他也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靠著無數機器維持最後生命的爺爺,看到爺爺最後留給他那無限惆悵的一眼,和停留在唇上無法說出的道別。
然後,在麻木的、行屍走肉般的罪惡地獄裡,他看到了林奇。
一個被寵壞了的富家少爺,不知天高地厚到處作死的網紅,一出現就把他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明明最初自己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可是獵犬事件後,便不由自主地依賴上了他。仿佛不論發生多麼脫出常理的事,不論走入怎樣的絕境,林奇總是有辦法為他們找到一條生路。以至於每天早上看到林奇揉著眼睛從房間裡出來,還要耍帥地對他擺著帥哥造型微笑的樣子,他便有種感覺,很像是沉浸在陽光之下時那種寧靜而充滿希望的感覺。好像活著終於不再是那麼費力的一件事,他終於可以再次睜開眼睛,看一看他所處的這個世界。
那樣的感覺,他一度以為再也不可能有了。
在第八百貨商店,第一次嘗到神智過低的痛苦的自己只願意相信林奇,大概是在那個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竟然動了情。他不敢相信,帶著種缺乏自信的惶惶然。當他瞭解了林奇,瞭解了更多他那隱藏在不同面具下的性情,還有他可能有過的過往,當他看到林奇多麼耐心而認真地照顧著精神異常的自己,他便愈發的覺得自己配不上林奇。畢竟自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把大提琴和一身的罪孽。他甚至不能確定在避難所裡林奇給他的那個吻到底是為了安慰他,還是真的有什麼別的含義。
他一邊希望有別的含義,一邊又害怕失望,害怕自己的奢求會毀了那種溫暖而充滿希望的相處方式。但他終究還是勇敢起來了,在優勝美地的度假小屋,他懷著自卑和羞恥,問出了那個問題。他沒想到林奇的回應完全超出他的預計……
到現在,即便在優勝美地他們經歷了同樣難以名狀的恐怖事件,但每次回想起那片松林雪原,回想起那寂夜裡木屋前的一盞小燈,他仍然會感覺到純然的溫情和幸福。
正是這段記憶,這片溫情,如一片純潔無瑕的雪。即便後來被無盡的瘋狂、痛苦和血腥環嗣,即便後來他自己的瘋狂親自毀滅了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們,即使他對自己的憎恨和對所有造成這一切的人的憎恨已經攀上頂峰,這片淨地卻一直都沒有被染汙過。
是這段記憶,讓他知道,他還是想要活下去。
還是想堅持下去。
這段記憶在他和林奇的頭腦中蔓延開來,將所有四散的塵埃壓下。他感覺到,林奇的神智也開始一點點聚合。
光芒在林奇渙散的眼神裡逐漸凝聚,林奇緩緩眨了下眼睛,將視線落在楚央身上。
「我明白了。」林奇對他說,「我知道我是什麼了。」
楚央看到,林奇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一些黑色的東西開始從他的褲腳中鑽出、從他的袖子中鑽出,奇異的、柔軟的、粘稠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物質,觸碰到任何東西的瞬間都會迅速將之感染。他看到林奇的身後綻開一片廣袤的黑色森林,無窮無盡的觸手衝破了人體的束縛,自由地向著虛空舒展開來。
林奇發出一聲舒適而滿足的嘆息,生命中第一次,他感覺到了完全的舒展和放鬆。
楚央的藤蔓也在蔓延著,淹沒了他自己的身體。藤蔓和觸手相互交纏,宛如情人間最細膩溫存的摩挲,纏綿悱惻,難解難分。那是最極致的親密,最本真的自我相互交融,不論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沒有任何遮掩,卻依舊熾熱相愛。
兩個人的身體緊緊纏在一起,林奇用自己的身體擁抱住楚央,包裹住楚央。他看著那雙承受了太多苦難的眼眸,認真而溫情地說,「等到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回去我們那個氣泡好不好?」
只有他們兩人的現實,永遠在一起的現實。
楚央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林奇的肩膀上,終於再一次感覺到了那種站在陽光下的希望。
「好啊,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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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者楚央忍不住在回想,這些年,他在先知身邊的每一時每一刻。
在知道了先知的身份後,他漸漸開始覺得一切都有跡可循。為什麼先知對自己那樣瞭解,為什麼先知對自己那樣偏愛,為什麼……他故意在安東尼奧殺死林奇之後才來救自己。
先知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林奇,這才是為什麼所有的林奇都會死。
一種被背叛的痛,他再熟悉不過的痛,如黑色的毒液蔓延在他的心臟裡。明明他也背叛了先知不是嗎,可為什麼知道了先知的真正身份後,他這樣絕望?
大概是因為,他這一生本就沒有過希望,唯一給他希望的,就是那在他掌心寫過字的林奇,只屬於他的林奇。可是如果連林奇都會變成先知,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不會被痛苦吞噬嗎?
如果一切都是痛苦,還有什麼必要堅持嗎?
然而他想起了和這個現實的林奇一起看到過那些逃難的人們,那些沒有被他們這些多元觀測者在意過的零級觀測者,那樣努力地活著,哪怕現實再不完美,再充滿了殘缺,他們也在努力活著。因為對他們來說,死了或許就是真正的死了,在別的現實中說不定他們從不曾存在過。
所以生命對他們來說無比寶貴,因為只有一次。
他們是否有資格否定他們存在的權利?
他們是否有資格決定什麼樣的現實才是好的現實?
亦或是從來就沒有什麼好壞之分,有的只是不同的記憶罷了。
矛盾和衝突在他的意識裡橫衝直撞,先知強大的壓迫裡開始影響他的意志。但他還在努力堅持著,為著一些根本不在乎他死活的人們堅持著。
可就在此時,與他協作的另一道琴聲出現停頓。
楚憶拉奏的動作,停了。
一瞬間,排山倒海般的熵力向著毫無防備的他傾瀉而下,一瞬間,他的意識被吞噬。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房間。
到處都是防止他自殘的軟墊,骯髒而發黴。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腥臊氣味,聞久了仿佛連內臟都開始腐爛。唯一的光源來自那扇永遠也不會打開的門,來自門下那條細細的線。
仿佛有無形的手爬上咽喉,楚央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吞噬了他。他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衝向那扇門,用盡全力衝撞。可是沒有用,門紋絲不動,他甚至能聽到門外的看守者在說笑聊天,談論著最近的籃球賽。
恐慌令他全身戰慄,幾乎陷入了歇斯底里。他不要回來,一回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因為那個會帶他走出去的人已經沒有了。
吞噬者楚央在他最恐懼的噩夢裡,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鳴。
與此同時,能夠牽制先知的力量再次被制服了,於是三個現實再次開始相互融合,似乎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再阻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