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一雙子 (17)
林奇真正的模樣,在地球表面延展開來。無數觸手從他的身體中綻放,伴隨著星之彩那夢幻般流轉的光輪。他仰起頭,張開雙唇,放聲高歌。他的歌聲與楚央那極為壓抑、黑暗、沉鬱,卻又無比完美的琴聲相合,就像是正物質與反物質相互撞擊,某種新的東西從這撞擊中誕生,某種無比古老而恐怖的力量。
琴聲、歌聲、觸手和藤蔓,他們的身體緊緊交纏,音樂也緊緊交纏。他們在不斷延伸、延伸、一直延伸到這個現實每一個觀測者的意識中。這不僅僅局限於地球上的生靈,甚至是在這個宇宙每一個角落的生命,所有的神聖種族和二級種族,所有有神智的生靈的意識,都被他們延伸的觸手纏繞,一圈圈,一層層。
楚央和林奇的意識相通,不必說話,便可以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這不是終結。」一個聲音,一個不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同時在他們的意識中響起,「這是新的開始。」
新的開始……
林奇望向與他緊緊相連的楚央那茫然的面容,眼神是世上最溫柔的懷抱。他的觸手緊緊纏繞住楚央的身體,將他拉進,拉到自己懷裡。楚央的藤蔓也同樣纏繞上他的身體。
「別怕,我們都會沒事的,所有人都會沒事的。」林奇在他們的意識中輕聲細語,「我們會確認一個更好的現實。你的爸爸,我的媽媽,所有死去的人,都會回到我們身邊。」
楚央雖然已經不記得面前的人是誰,但是他知道,他愛這個人,正如這個人深深地愛著他。他們仿佛從一開始就是一體的,跨越了將近一個世紀,終於找到了對方。
他們需要抹掉這所有醜陋的、腐爛的、污穢的記憶,需要完成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他們的使命。
他們要把所有已死的人帶回來,要改寫所有悲慘的過去,抹殺掉所有的痛苦。
於是他們強大的、超越世間所有的觀測力,在他們的歌聲和琴聲中、順著他們蔓延整個宇宙的觸手,進入了世間萬物的意識。強大的觀測力抹殺了所有比他們弱小的意識,在一瞬間,原本穩固的現實出現裂痕,然後在那兩名六級觀測者創造的毀滅的交響樂中,碎裂成了虛無。
除了那些追隨他們的反叛者和其他現實的流亡者,所有的觀測者都隨著他們的原生現實消失了。沒有爆炸,沒有輝煌的光芒,也沒有恐怖的狂風海嘯。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有了。宛如從來也沒有存在過。
他們自然而然地掉落入距離他們最近的現實中。
在這個現實中,真理國不存在,但是核戰爭已經爆發,整個地球變成了一顆核輻射粉塵到處飛舞的死亡墓園,只剩下極少的倖存者躲進深深的地下,在核輻射帶來的變異、癌症、資源短缺造成的掠奪和廝殺、以及肆虐的疫病中苟延殘喘。
這個現實的記憶甚至比他們的原生現實還要噁心,散發著被沼澤水浸泡了三個月的腐屍的惡臭。於是他們再一次伸展開自己的觸手和藤蔓,再一次拉起他們的琴,唱起他們的歌。這裡原本剩餘的觀測者就不多了,輕而易舉被他們否定,坍縮的過程只在一眨眼之間。
第三個現實、第四個現實……
他們勢如破竹,沒有任何觀測者可以阻擋。
然後林喬出現了。
林喬得到了序神的命令,來親手殺死他自己的兒子。但是他沒有想到,和楚央在一起的時候,林奇的強大程度超出他的想像。他在不同現實中的化身一次次被擊敗,緊接著那個現實便會被摧毀。
林喬雖有意放水,但也不敢做的太明顯。林奇和楚央的力量令他吃驚,他甚至以為,或許尤格索托斯就要勝利了。或許他這一次的棋子真的能夠帶來大坍縮。
直到序神親自出手了。
在雅德薩達格的命令下,三名強大的序神降神到三個不同的現實中,將它們巨大浩瀚的身軀分散開,擠入那三個現實所有的五級觀測者的身體裡,以免它們的光芒和純粹的秩序會對那些現實造成毀滅性的影響,進而帶來整個宇宙的極序化。
當三名序神穿著六十名五級觀測者的身體將林奇和楚央圍住的時候,林奇隱約意識到,他們這一次恐怕贏不了了。
再怎麼說,他們也只是人類。就算被賦予了神的力量,他們也永遠不是神。哪怕一名序神也足以將他們吞噬,更何況現在有三個。
他能感覺到楚央同樣的恐懼,對死亡和虛無本能的恐懼。他們仍然不知道,作為現實中的一個個體,死後他們會去哪。如果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只有這些根本不在乎他們死活的神明,只有這無數個醜陋的、充滿了痛苦的現實。死後又還能剩下什麼
難道真的是永恆的虛無麼?就如同那些被他們抹殺的現實、那些被他們擦去的記憶,仿佛從未存在過。
當序神那壓倒性的炙熱力量降臨到他們面前時,林奇閉上眼睛,緊緊拉住了楚央的手。他想,沒關係,至少我們不孤獨。
至少我們可以一起進入虛無。
反正他們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他們擁有彼此,這樣的死亡,也是一種幸福。
可是他沒有想到,楚央突然一轉身抱住了他。藤蔓一層層將他們纏裹,纏得那樣緊,那樣周全。他看到楚央在星之彩和污穢雙子的光芒中對他笑了,笑得簡單而溫醇,一如那個下午在威尼斯的小船上,被晚霞親吻著的笑容。
「我記起你是誰了。」楚央嘆息般對他說,「林奇,我的愛人。」
然後,序神的光芒從藤蔓的縫隙中透入,他看到楚央的笑容在那炙熱聖潔的光芒中燃燒。看到他愛的人在光芒中化為灰燼。
而他自己的身體,也同樣開始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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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林奇沒有死。
他本應死了,可是在最後的時刻,楚央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的序神之力。楚央灰飛煙滅,而林奇重傷碳化,看上去也已經死亡了。但是在序神想要伸出瑩白的觸手卷起他破敗的「屍體」時,有東西將他偷走了。
林奇清醒過來的瞬間,便發出了慘烈的尖叫。
他不停地尖叫,不停地說著「不不不不不!!!!!」
他不想活著,他不想一個人活著。
他的楚央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在那一刻,他甚至是恨著楚央的。為什麼要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為什麼要丟下他一個人在這無數腐爛的現實中?
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流亡者們照顧著林奇,因為他的身體衰老得厲害,看上去仿佛已經是年過百歲的老人。他的身體消瘦到宛如骷髏,骨頭都支楞著,皮膚皺縮坍塌,頭髮枯白稀疏,眼神渾濁空洞,身上每一寸都散發出老人特有的衰敗氣味。他躺在床上,竟連自殺的力氣也沒有。他僅有的幾次嘗試,都被許白等人及時阻止了。
最後斷了他自殺念頭的,是楚央的朋友許白扇在他臉上的一巴掌。
「你想把楚央給你的命扔掉麼?!」
好吧,原來他連死的資格也沒有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卻發現那乾瘦的佈滿老人斑的手上已經沒有了星之彩的痕跡。大部分的星之彩都被殺死了,在序神的力量中蒸發。僅剩的那些被某種力量強迫著修復了林奇瀕臨死亡的身體後,也消逝了。
林奇仍然不知道是誰從序神手中救下了自己。那些流亡者也不甚清楚,只說是一片巨大的從遠處的大地上移來的影子。明明頭頂晴空萬里,沒有任何遮擋物,但是那影子卻真切地存在。而且顏色遠比其他任何的影子要深。影子滾到這座藏在某個現實深山中的流亡者臨時避難所前,忽然開始收縮,最後不見了。在地上只留下了奄奄一息的林奇。
一天晚上,林奇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看見了楚央,一個黑色的楚央。
他知道那不是楚央,因為從對方的身上彌散出的氣息太過詭邪,時而太快時而又太慢的眼珠轉動,以及那些細微處的一點點異常,都讓他知道這並不是楚央。
但他還是哭了,他太想念楚央,卻連夢都無法夢到他。他拖著自己腐朽衰老的身體上前,想要擁抱楚央,哪怕只是擁抱那一樣的面容。可是對方並非實體,而是一片彩色的影子,根本抓不住。
那個「楚央」對他微笑,對他說,「你知道你為什麼失敗嗎?」
林奇愣愣地看著他,麻木地問,「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楚央」的五官在緩慢地遊移變形,變成了很多種其他的樣子。有時是黑色的法老,有時是一名美麗的東方女人,有時是沒有臉的怪物,有時是畸形的蝙蝠。但最後,再次定格在楚央的臉上。
林奇確實知道他是誰。
唯一能夠在序神宇宙中活動的熵神——奈亞拉托提普。只因他行動詭秘狡詐,從不正面與序神對抗。
「是你救了我。」林奇麻木地望著他,「為什麼?」
「因為你的潛力沒有被完全開發。你是所有現實中最強的林奇,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奈亞拉托提普用楚央的臉做出了古怪的微笑,讓人頭皮發麻。
「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利用價值?」
「你會好起來的,你只需要擁抱真正的你自己,解放你的所有潛能。」奈亞拉托提普說著,抬起手,手中攥著一道古老的羊皮卷。
熟悉的羊皮卷——卡爾克薩的黃衣之王史詩。
楚央讀過,但是林奇沒有讀過的長詩。
「你應當讀完這個。」奈亞拉托提普聲音輕柔地說道,「你的楚央雖然強,但並不是最強的那一個。讀完這長詩,然後去找最強的楚央。去找擁有死靈之書的楚央。讓他幫你毀滅一切,開啟封閉現實。」
林奇面無表情地看著那詭詐的神明,「如果我拒絕呢?」
「你不會拒絕,因為你想要再見到你的楚央,只有這條路可走。」奈亞拉托提普向後退了一步,抬起頭,看向虛空。
林奇也跟著抬起頭。
他發現,原來他的頭頂上有東西。
又好像沒有東西。
那東西太過巨大,巨大到人類的認知無法理解。它無處不在,就像空氣一般,以至於人們無法察覺它,無法認出它,無法領悟它的宏偉和恐怖。
那是宇宙的初始,一切的最初。那是一顆永恆沉睡的核。
愚癡之神,宇宙之核,萬物之始——阿撒托斯。
目前被序神控制的阿撒托斯。
「吾主包含萬物,也一無所有。它沒有意識,卻無所不能。」奈亞拉托提普魔魅的聲音隨著頭頂那似乎在緩緩旋轉的黑暗傳入林奇耳中,伴隨著某種奇異的、令人汗毛直豎的遙遠鼓聲。
無盡的惶恐和面對太過偉大浩瀚之事物時本能的謙卑和臣服,另林奇那原本就脆弱的雙膝發軟。他不知不覺跪在地上,睜大充血含淚的雙眼,看向那無數宇宙真實的本相。
無數的瘤狀物、腫泡、腐爛、死亡、變化、重生,全都被包含在那巨大的神明身體的褶皺裡。熵神、序神、神聖種族、觀測者……就像是數不清的跳蚤,在它雄偉的身體上苟且偷生。
「只要能夠打開封閉現實,序神就會失去對阿撒托斯的控制。在那一瞬間,你的意識將會融入到阿撒托斯之中。你可以創造全新的現實,任何你想要見到的人,想要發生的事,都會出現。你將成為神的一部分,獲得永生。」奈亞拉托提普頓了頓,用仿佛帶著笑意的聲音說道,「當然,你也可以再次見到你的楚央,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你們分開。」
楚央……
他的楚央……
為他而死灰飛煙滅的楚央……
只要能夠重新找回他,林奇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出賣靈魂。
於是當那黑色的手再次將卷軸遞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拒絕。他接過了那道卷軸,用顫抖而衰老的雙手緩緩打開……
第二天早上,端著早餐進入他的小木屋的流亡者發出一聲驚叫。
只見從窗口射入的晨光中,林奇正在彎著腰用盆裡的水洗臉。水珠從他那秀美白皙的混血面龐上、還有那濃密光滑的髮絲上滑下,那一雙捧著水的手修長白皙,就像是從不曾被星之彩寄生過一般。
林奇抬起頭,看著那名流亡者,淡淡地笑了笑。那雙漂亮的眼睛深處,卻彌漫著無人能見的瘋狂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