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慈甯宮, 西殿。
江晚晴這些天越發沉默。
和以往受挫後的苦悶少言不同, 她表面上十分平靜, 情緒並不鮮明, 以至於剛開始, 就連喜冬都沒瞧出異樣, 只覺得姑娘不太愛說話了。
漸漸的,卻憂心起來。
好像……不太對勁。
江晚晴連著兩、三天晚上都在趕制一雙繡花小鞋,喜冬原先看見她納鞋底, 還以為姑娘閒時無趣,做來給自己穿,直到有天早上, 江晚晴喚她過去,將那雙繡著寒冬紅梅的鞋子, 遞到她手裡。
喜冬愣住,受寵若驚:「這是……這是給我的?」
江晚晴笑了笑,拉著她的手坐在身邊:「我記得小時候,你有一雙類似的, 你很喜歡, 後來有一次, 你陪我爬山進香, 鞋子穿壞了。」
喜冬點頭, 奇怪道:「那麼久的事情,姑娘怎麼突然提起。」
江晚晴不答,只道:「你一直想買雙同樣可心的, 卻沒能找到,平日裡你總說要自己做一雙來穿,轉頭忙起來,又忘記了。」
喜冬心中感動,但更心疼主子這兩天的操勞,勸道:「奴婢這樣的人,穿什麼鞋子都一樣,姑娘還費這個心。」
「這樣的人?」江晚晴喃喃念了聲,用手比了比:「你跟著我的時候,才那麼小,替我梳頭,還得踩在小凳子上。」
喜冬赧顏:「多虧姑娘不嫌棄。」
江晚晴又道:「你總是掛在嘴邊,說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像個大人似的照顧我……冬兒,其實在我心裡,從沒這麼想過。」
喜冬怔怔地望著她。
江晚晴垂眸:「府裡的十幾年,因為有你在,才沒那麼苦悶。」
遙想當年待字閨中,春天,喜冬陪她閒坐窗下繡花,夏天,她們一起用團扇撲蝶打鬧,秋天剝瓜果吃,賞秋楓落葉,冬天縮在暖融融的被窩裡,悄悄說起姑娘家的心事,一個個漫長的夜晚,就這麼消磨過去。
喜冬曾是陪伴她最久的人。
此時,喜冬見她低著頭,臉上分明帶笑,神色卻莫名酸楚,便道:「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裡知道。」
「不及你待我一半。」
喜冬一怔,脫口道:「姑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怎能相提並論。」
江晚晴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微微笑起來,眼底卻隱隱有水光。
——在你心裡,我是你的主子,可在我心裡……你更像妹妹,朋友。
這句話,說出來也是無用功。
喜冬不會懂。
這個時代的定義中,尊卑有別,主子和奴僕之間,生來就有天與地的距離,階層分明,等級森嚴,不可能打破。
江晚晴又低下眼眸,沉默了會,道:「不說這個。衛九,他對你好嗎?」
喜冬淺笑:「姑娘都問了不下十遍了!他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江晚晴頷首,輕聲道:「別過的太拮据,我這裡——」
「姑娘。」喜冬歎氣,對著她搖頭:「您給我的嫁妝,早就足夠我們倆過日子的。我們在他老家有房子,還有一間小醫館,能賺些閒錢,現在雇了人打理,每月還有進賬。」
她看著手裡的鞋子,無比珍惜地抱在懷中,口中卻道:「姑娘別為奴婢費神,多為您自己想想。若是得空,您還是給皇上做一雙靴子,繡個小荷包罷。」
江晚晴不置可否,說道:「你也是,不要成天姑娘姑娘的,什麼都先想著我。衛九聽的多了,只怕心裡不是滋味。」
喜冬嘴角一撇:「那是他的事。」
江晚晴不再多言,默默無聲。
半晌,她抬頭看著喜冬,低聲輕語:「你要過的很好……冬兒,你一定要過的好。」
午後時分,陽光曬在人身上,懶洋洋的。
江晚晴坐在窗下,拿起淩昭那條縫縫補補又十年的帕子,對著亮光照了會兒,看了半天,實在看不下去他張飛繡花的手筆,便照著樣式,又開始做一條新的。
喜冬不在,身邊只有寶兒。
那丫頭扭捏了一會兒,瞥了瞥她,忍不住開口:「姑娘,你做了一雙新鞋子給喜冬姐,真好看。」
江晚晴問:「你也想要嗎?」
寶兒用力點頭,答的飛快:「好啊好啊。」
江晚晴便笑了出聲,輕點她的額頭:「你啊。鞋子有什麼好羡慕的?……你現在還小,但也能定下來了。給你許個好人家,好不好?」
寶兒擺手:「不要,奴婢只想一輩子陪著姑娘。這會兒我是寶兒姐、寶兒姑娘,以後就是寶嬤嬤。」
江晚晴笑著搖頭:「可我不能一輩子陪著你。若有了合適的人,你又喜歡,就嫁了吧。」
寶兒眨眼:「我沒有呀。」
江晚晴問道:「上次給你的體己錢,你都存下來了嗎?」
寶兒搖頭,老實交代:「沒存,全寄回家去了。後娘去年底生了個小弟弟,爹說以後弟弟要體面地娶媳婦兒呢。」
江晚晴:「……」
沉默片刻,一聲歎息:「還是得給你找個歸宿。」
寶兒嘟起嘴,垂著頭不說話。
江晚晴打量著她的臉色,緩聲道:「你覺得皇上身邊的秦侍衛如何?」
寶兒微微一驚,訝然:「他?他跟著皇上打仗,那肯定也是個有力氣的,奴婢如果真要找個男人,只想找天底下最沒力氣、最不風流的男人。」
江晚晴抬手掩唇,撲哧一笑:「傻丫頭,你理解錯了……我隨口一說,你就信,你把我的話當聖旨了嗎?」
寶兒挽住她的胳膊,嬌憨的笑:「皇上的話還有反復,姑娘說的總是對的,奴婢不信您,還能信誰。」
過了會兒,她又開始撒嬌:「姑娘,喜冬姐有鞋子,你繡個小荷包給奴婢……」
江晚晴柔聲道:「好,依你。」
等到晚些時候,西殿正清閒,宮人多是犯困打瞌睡的,江晚晴帶上寶兒,穿過彎曲的廊道和後院,來到那人的房門前。
寶兒守在外頭。
江晚晴敲了三下,聽裡面有人應聲,便推門進去。
自那天聽見淩昭說他教兒無方後,容定連續幾日不見蹤影,就像刻意避開人。
他一向心理承受能力非人的強大,臉皮又厚,此般作態,想必不是因為淩昭的話,更可能是那天他臨走前說的四個字。
「動心了嗎?」
他很少丟下一句話,自己走掉。
室內很暗。
窗戶本就關著,門又關上了,便只有暗淡的光,透過窗紙照射進來。
空氣中有茶葉的清香。
容定正在泡茶,房門開了又關,他不曾回頭。
江晚晴平時見了他,心裡就沒底,今天他這麼沉默、冷淡,就更忐忑了,輕喚了聲:「容定。」
沒回應。
「……小容子?」
不理她。
江晚晴歎氣,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他身邊,輕輕叫了聲:「陛下?」
容定依舊低著頭,隻擺弄他的茶葉和紫砂茶壺,並未抬頭:「你這麼叫,准沒好事。」
江晚晴扯了扯他的衣角,頭低著,好聲好氣:「我有事和你商量。」
容定斟了一杯茶,淡淡道:「送我出宮?」
江晚晴一愣:「你知道?」話才出口就後悔了,騎虎難下,語氣越發沒底氣:「實話與你說,我……總之你快出宮罷,夜長夢多,宮中沒有永遠的秘密,上回死了的曹公公是何太妃身邊的人,保不准何太妃知道多少。我在還好,我若不在,你——」
容定抬眸,看了過來。
江晚晴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停住。
容定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忽然笑了聲:「你怕我?」他的眉擰起,唇角仍掛著那令人心驚的笑,聲音低柔:「你不怕他,你怕我。」
江晚晴張了張唇。
否認的話,終究說不出。
容定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又是一聲低笑:「為什麼……是因為覺得我心思深,還是我看破了你的秘密,惹的姑娘不快?」停頓少許,那笑漸漸淡去:「他為你做的,我又有哪一件做不到?」
江晚晴閉了閉眼,冷靜下來:「原來你是為這個置氣,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和他一爭長短……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直視他細長漂亮的鳳眸:「如果非要說清楚,才能令你安心,那麼我告訴你——是,我必死無疑,一定會離開這裡,皇上會成為大夏的明君,而你……你若當膩了皇帝,便出宮當個閒散富貴人,若是有心留在宮中,和你七弟相爭,那我也不管了。」
容定問:「一定要走?」
江晚晴沉默片刻,道:「有人在等我,我若不回去……他們的一生都毀了。」
家中獨女,日漸衰老的父母所有的寄託和希望。
她的家,她的朋友,親人,同學,老師……
那才是屬於她的時代,有她認同且堅守的價值觀,可以坦言自己的看法,而不必被視作異類。
她要回去。
江晚晴眼圈泛紅,一字一字,沉重而真切:「陛下,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當年身在帝王家,身為太子,你責無旁貸,如今……你是能選擇的,你這麼聰明,在哪裡都能過的好,而我……我……」
容定唇邊溢出一聲歎息,輕輕擁住她:「好了,不哭……我知道。」
江晚晴笑的比哭難看:「你知道什麼啊?」
容定低聲道:「我不逼你,今後如何,各憑天命。」
天命?
什麼才是天命。
江晚晴閉上眼,一串溫熱的淚珠滾落。
從鬼差帶話來的那天起,她一直忍耐著,沒掉過一滴淚,只想著怎麼為身邊人都安排妥當,所有的煎熬和掙扎沉甸甸壓在心口,此刻終於爆發,再也克制不住。
容定感受到肩上的濕潤,心裡一緊,皺了皺眉:「姑娘——」
江晚晴嗓子是啞的,緊繃著:「別看。」
容定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就像在哄一個萬般委屈的孩子,語氣溫柔:「好。」
慢慢的,懷中人平靜下來,哽咽聲漸止,他握住她的肩膀,看了一會兒,便用袖中手帕替她抹去臉上淚痕,緩聲道:「哭一場也好,憋久了,就成了心病。」
他笑了笑,又道:「……就是心疼的很。」
江晚晴偏過頭:「我說的事情,你好歹考慮一下。假扮閹**亂後宮,這等罪名,你要怎麼才脫的了身!」
容定淡然:「從沒想過脫身。」
江晚晴氣煞:「淩暄!」
容定又笑:「你叫我的名字,真好聽。以後多叫兩聲。」
江晚晴對他無奈:「我跟你說認真的,你……你又來了。」
容定捧起她的臉,拇指抹去她眼角一滴將落未落的淚珠:「姑娘只需顧著自己,至於我的去留……」他雙手籠入袖子中,眉眼淡淡:「打從一開始,也已經作出了抉擇。」
慈甯宮,正殿。
李太后派人來請,淩昭處理完正事,便到慈甯宮請安。
剛進殿,就見李太后手裡捧著一本冊子,正指指點點的,和彭嬤嬤說著什麼,抬頭看見他,慈祥的笑起來:「皇帝……行了,免禮了,你坐下。」
淩昭在一旁落座,端起劉實奉上的茶。
李太后合上手中的小冊子,道:「這是哀家母家的族譜,哀家翻找了半天……倒是有個還算親近的表妹,嫁進了一戶姓江的人家。」
淩昭手上動作一頓,差點以為聽錯了。
李太后擺了擺手,除了彭嬤嬤和劉實外,其餘的人都退了出去,獨留下一室暖香。
她看了一眼屏風上一簇簇的秋菊,仿佛頗有感慨:「一不留神,這天就冷了下來,待得明年開春,卻是婚嫁的良辰吉日。」
淩昭沉默地看著母親。
李太后安靜了會兒,突然問:「昭兒,你是非晚晴不娶的了?」
淩昭道:「是。」
「將來也不封妃、不納妾?」
「是。」
「一生都如此麼?」
「是。」
李太后歎了口氣,似乎早知會是這個答案,點頭:「好,那就這樣罷。哀家去打點晚晴身份的事,此次入宮的貴女,多一個也沒什麼,至於哀家那表妹,自然願意有一位當皇后的女兒。前朝那邊,哀家相信,你自有安排。」
淩昭頷首,沉默片刻,又問:「太后何以——」
「改變心意?」李太后接過話,苦笑了下:「哀家只是倦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晚晴也願意,那麼哀家何苦當那棒打鴛鴦的惡人?」
她看著年近而立的兒子,自那俊朗深邃的眉眼中,找尋他父親的輪廓。
是不同的。
昭兒不會是聖祖爺,更不會是先帝。
記憶又回到那個瓢潑的冷雨天,她站在養心殿外,想求聖祖爺,想為自己的兒子做點力所能及之事,最終等到的只有絕望。
那年的風雨,終究過去了。
她歎息一聲,唇角彎了起來:「昭兒,這是娘唯一能為你做的,你……放心。」
入夜後,啟祥宮。
「真的?」
何太妃放下一盒胭脂,朱紅的指甲輕敲桌面,嫣紅的唇揚起饒有興致的笑:「太后真的鬆口了?」
侍女回道:「豈止鬆口,宮外都在傳,所有貴女都離宮了,唯獨留下了一位,也是太后娘家的親戚……這話定是慈甯宮放出來的,誰不知道貴女走的一個不剩,只有宛兒姑娘獨佔聖心?」
何太妃笑道:「這是為立後鋪路啊,我就說了,我那姐姐好福氣。」
侍女皺了皺眉,謹慎道:「主子,那我們……」
何太妃抬眸,一雙千嬌百媚的眼,目光卻如許冰涼:「皇帝夜裡還常去西殿嗎?」
侍女嗤笑了聲:「去,那又怎麼樣?聽人說,皇上留宿,但是不和宛兒姑娘同寢的。」
何太妃沉吟片刻,道:「這話,你散佈出去。」
侍女不明所以:「主子?」
何太妃不耐煩道:「你照做就是,問的太多,自己的主意多了,你是想學那溺死的蠢太監嗎?」
她一眼看過去,侍女心神一凜,忙跪了下來:「奴婢不敢,奴婢全聽主子的。」
何太妃哼了聲,轉向一邊的銅鏡,望著鏡中自己嬌美的容顏,眼神越發冷淡:「太后素來信佛,此次巫蠱案件徹底結束後,多半會找宮外僧人來做法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你設法聯絡『他們』——」
侍女猶豫良久,咬牙開口:「主子,他們現在恨不得要了您的命,咱們的話,他們肯聽嗎?」
何太妃冷哼,手指收攏,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鑽心疼痛:「你告訴他們,事成之後,要我自戕謝罪又有何難?我自是罪該萬死,求不得饒恕。可淩昭是我族不共戴天的仇敵,在他刀下有多少族人的亡魂?是記恨我重要,還是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同心協力殺淩昭重要,你叫他們掂量清楚!」
侍女道:「是!」
等她走了,何太妃的手鬆開,掌心竟然有血滲出。
可這切膚之痛,半點比不得內心的寒冷。
她為了那個人背叛同族,成了千古罪人,即使在他心裡,從最初就沒有她的地位。
明知如此,她依然執迷不悟,今生今世,怕是沒有回頭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