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葉鳳歌回握住他,笑著與他並肩走在廊下。
「要我說啊,想要確認那三人裡哪一個才是你的親生父親,光憑揣測到底無法十拿九穩,」見他有些失落,葉鳳歌便轉回早前那個話題去,「還不如直接讓人去一趟京城。」
她與傅雁回雖沒有交情,可這些年偶爾去臨川時,遠遠也瞧見過那麼幾回,大略知道赫赫威名的定北將軍生得是何模樣。
「你的長相顯然沒有隨她,」葉鳳歌又道,「只要派人去京城看看那三人的長相,這不就眼見為實了麼?哪需要沒頭蒼蠅似地亂猜。」
「這幾年,但凡是我名下的人輕易都出不了臨州地界,尤其是往京城方向,被攔得死死的。」
傅凜冷聲哼了哼,將裴瀝文之前說過的在官道哨卡遭遇的種種又講一遍。
「這也太欺負人了?明擺著衝你來的!」葉鳳歌護短的性子發作,氣得恨不能在腳下跺出坑來,「幾個意思?這輩子就將你圈在臨州了?再怎麼說你也是傅家五公子,就算傅家不講情分,那也得講這名分啊!他們是真當自己土皇帝啊,無法無天的。」
傅凜被維護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便忍不住又接著告狀:「你可不知道,爺被他們欺負慘了。之前氣昏頭沒考慮周全,被他們捏了個把柄,就逼著我捉刀出一套圖紙,打算以傅准的名義拿到州府替他邀功鋪路。」
「理他們去死!憑什麼拿你的圖紙去打七公子的名義?不給不給!」葉鳳歌捏著他的手咬牙,忽然後知後覺地轉頭覷他。
「是說,你讓人捏住什麼把柄了?」
話說到這裡傅凜才回過味來,當即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要說清楚是什麼把柄,勢必就得牽拖出尹家姐弟為什麼被送走。如此一來,就不得不說出「他已經知道藍皮冊子的存在」這件事了。
他一直沒對葉鳳歌說過尹家姐弟被趕走的原因,就是不想讓她察覺「他已經知道藍皮冊子」這件事。
他很清楚,那是葉鳳歌不願讓旁人,尤其是不願讓他知道的秘密。
而那藍皮冊子裡,也記錄著他自己最不想被別人知道的那一面。
「嗯,就,之前不是把尹家姐弟趕走了麼?」傅凜躲開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地打哈哈,「他們知道我不願驚動老太君,就跟我談條件。沒事,別擔心,我當然不會忍氣吞聲,呵呵呵。」
「呵呵什麼?」葉鳳歌狐疑地睨著他,拉住他的手停下腳步,「早前你不願細說,我就一直沒過問這事。既話都說到這裡,那就正好問問你,那時究竟為何突然趕走他們?」
「那尹華茂人嫌狗憎,趕他走有什麼好奇怪的。」傅凜眼神閃爍,心中惴惴,慌得掌心都沁出汗來了。
他不願對葉鳳歌說謊,可他沒法想像自己要如何與葉鳳歌開誠佈公地談起藍皮冊子的事。
他不確定這件事開誠佈公後,葉鳳歌會作何反應,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失控。
到時,兩人之間會變成怎樣的局面……他不想冒絲毫風險,寧願絕口不提。
葉鳳歌正色直視著他:「那時你對尹華茂分明已有所改觀,都同意讓他進小工坊做學徒了,卻又突然趕走他。之後還不許任何人在我面前提這事,這就真的很奇怪。他們被送走的原因,跟我有關,對嗎?」
「你……這事你就別再問了,好不好?」傅凜抿了抿唇,撇開頭望向別處,「不是什麼大事。之前你一直都沒問的。」
「之前我不問,是因為看出你不願說,」葉鳳歌望著他,眼神堅定,「那時我也還沒想好是不是真能與你攜手一生,所以你不想說的事,我就可以忍著不問。」
之前沒想好是不是真的要與他攜手一生,所以不問;如今是想好了要與他一道走下去,所以就必須要知道真相。
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傅凜喉頭滾了幾滾,有些驚喜卻又有些委屈。
明知他很想得到她攜手一生的承諾,偏在這種時候拋出來,用這個做餌來刨根問底……
「連你也來欺負我。」
傅凜輕輕掙開她的手,長腿一邁,委屈巴巴地逃向主屋寢房。
候在寢房外的順子見狀嚇了一跳,正要關切詢問,卻見葉鳳歌隨後就跟了過來,當即默默縮回原處,假裝自己沒在這裡。
葉鳳歌執拗地推門而入,跟進了寢房。
氣衝衝繞過屏風進了內間,見傅凜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她心中一疼,忍不住也跟著委屈起來。
她走到他面前,嗓音微哽,輕垂的眸中有迷蒙淚光。
「總是這樣,真有什麼緊要的心事時,就自個兒憋成個蚌殼精,你當我在旁邊不聞不問地看著,就不會心疼難受、胡思亂想的嗎?」
傅凜抬起頭,眼尾泛紅,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閉了閉眼。
「他們偷看了你的藍皮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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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來,葉鳳歌想了無數次,要找機會對傅凜說出關於那個藍皮冊子的種種,卻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
畢竟,傅凜心中的多年隱痛,一直是他不願面對,更不願被旁人探知的。
她明知如此,卻不得不長年累月從旁窺視、記錄,甚至估量、評判,試圖從他的一切行為中勘破他不欲為人知的痛楚。
雖目的是為了協助師父為他的心病找到療法,卻到底是違背了他意願的。
這事說破天都是她理虧,沒得狡辯。
方才傅凜那句話沒錯,傅家人欺負他,她也欺負他。
「你……」葉鳳歌徐徐抬手,以手背壓住自己的淚眼,「若你氣我,那我……那我明日就……」
那個「走」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傅凜猛地抬起頭,泛紅的眼中露出鋒利的光:「你就怎麼樣?說啊!」
一副「你敢說要走,我就敢咬人」的模樣。
葉鳳歌使勁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迎上他的視線:「吼什麼吼?我又沒說要走。」她可真是個混蛋姑娘,他說她欺負人,她今兒就打算欺負到底了。
她的這個反應大大出乎傅凜的預料,讓他原本冷厲防備的神情頓時懵懵的。
「你記不記得我在清蘆時就跟你說過,等回家以後,有事要跟你講?」葉鳳歌吸了吸鼻子,眼睛紅得像兔子似的,「就是想跟你說這個事的。」
傅凜周身繃得僵直,喉頭髮緊,目光緊緊鎖住她的一舉一動:「然後呢?」
「那既然你都知道了……」眼淚奪眶而出,葉鳳歌趕忙將臉扭向一邊,「總之,我最初留在你身邊,就是奉了師命在此觀察和記錄,協助師父診治你的心病。」
「你這種症狀,我師門經手過好幾樁近似病例,其實不過就跟頭疼腦熱、傷風咳嗽是一個道理,只是因為某些原因導致心裡生了病,有的治的。」
她的哽咽片刻,再度抬手抹去面上連綿不絕的洶湧淚意:「只是我師門對這種心病的療法也還在摸索嘗試,不能確保一經診治就痊癒。加之滿大縉的人都當這種情形是失心瘋的前兆,以往那幾位患者的家人和患者自己都不讓提,個個諱疾忌醫,一提就翻臉,所以才不敢讓你知道我在做什麼。」
有些話,沒說出來之前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便躊躇糾結,斟酌再三還是難以啟齒。
可當一口氣將所有事都合盤托出後,葉鳳歌多年來為著這個秘密背負的那些忐忑不安、提心吊膽,終於有了出口,再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她揉了揉通紅的淚眼,低頭瞧著傅凜那陡然古怪的神情,哭腔軟軟的:「瞪什麼瞪?上回我去臨川,就是跟師門交割,師父同意我卸下職責,從那之後我就沒再記,也沒再像以前那樣窺視你的心事了。」
傅凜愈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薄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來。
葉鳳歌抿了抿唇,輕道:「總歸這事是我愧對你,若你有氣有怨,那我……那我往後再多疼你一些就是了。」
傅凜繃著臉徐徐站起身來,探出大掌輕拭她淚痕交錯的粉頰。
葉鳳歌怔忪地望著他,一時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這被欺負的都沒哭,你倒先聲奪人,」傅凜神情漸軟,啞聲帶笑,「鳳歌小姐姐,勝之不武啊。」
這意思,就是既往不咎了。
葉鳳歌猛地環住他的腰身,將臉藏進他衣襟裡胡亂蹭著滿臉淚,破涕為笑:「不武就不武!反正你說這家什麼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那就算我是欺負了你的惡人,你還是只能乖乖跟我,不然不給你飯吃。」
傅凜抬掌按住她的後腦勺,緊緊將她圈在懷中,讓她的氣息與溫熱一點點充盈著自己的心。
燭臺上的明燭已燃燒近半,燈花嗶波,像年節時喜悅的焰火。
「你要知道,古往今來,沒飯吃的人總是會造反的。」傅凜笑得胸腔悶悶震動。
葉鳳歌從他懷中抬起臉,才被淚水洗過的雙眸瑩然帶笑:「你要怎麼反?小白菜還能把人吃了?」
傅凜挑眉一哼,伸手解開了她襟前的披風系帶。
枉自葉鳳歌「博覽群書」,卻是個不長記性的腦子。
這夜深人靜、孤男寡女,正當血氣方剛年歲的兒郎,懷中又是心愛的姑娘——
激不得啊。
長夜漫漫,睡不著的小白菜是真要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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