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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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傍晚,穹頂沉黯,皚皚積雪裹住了整座桐山,天地一片冰寒。
小竹僮們已在正廳裡掌了明亮燈火,伶俐的小丫頭也已為傅凜取來了暖手爐。
傅凜接過暖手爐攏在寬大袖底,神色不豫地歪在主座上,薄唇微抿,雙眸幽冷地瞪著廳門上新換的浣花錦棉簾。
因傅凜正在遵照妙逢時的新方子調理寒症,這幾個月來日常的茶飲都是各類藥茶。此前他去了清蘆十數日,這會兒剛回來,宅中還來不及為他熬煮藥茶,小竹僮便趕忙端來加了薑片的熱橘茶讓他先緊著潤喉驅寒。
小竹僮才把斟了半滿的茶杯送到傅凜手中,廳門口的浣花錦棉簾就再度被撩起。
宿大娘撩起棉簾一角站在廳門外,低聲道:「三姑娘請。」
她的話音還未落地,傅家三姑娘便風風火火地邁了進來,順手解了身上的金青鶴翎氅扔給候在門內的小丫頭。
「五弟……」
「三堂姐,」傅凜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打斷了她的話,神色疏冷地望著她,「你我有約定在前,你來我這裡小住幾日倒沒什麼,帶傅七公子來算怎麼回事?」
雖因著傅雁回的緣故,傅凜對傅家從來沒有血脈歸屬之感,對傅家的人也大都不冷不熱;但他骨子裡其實是個很記情的人,並沒有旁人以為的那般,當真毫無差別的對誰都沒有人情味。
他因當年傅家老太君從傅雁回手上救了自己一條小命,還給了這宅子和最早那些田產、鋪子讓他可以安身立命,便能在老太君一封手書遞來後,就痛快收留了尹家姐弟;也記著早年還在臨川傅家主宅時,傅淳教過自己讀書識字,便肯毫無敵意地與她往來。
可那傅家七公子傅准雖是傅凜同母異父的親弟弟,但傅准較他小了四、五歲,當年他從臨川傅家主宅被送到這桐山別院時,傅准還是個才開蒙的小蘿蔔丁,兩人幾乎沒什麼交集,若要說有什麼兄弟情誼,至少傅凜這頭是覺得很荒唐的。
對他來說,傅准就是個姓傅的陌生人,根本不該在未經他允許的前提下出現在他的地盤。
傅淳聞言眸心湛了湛,神色為難,應得含含糊糊:「前些日子家中為著些小事鬧得不大愉快。傅准在姑母面前撒了點脾氣,被姑母教訓了一頓,面子裡子都掛不住,就不願待在家中。他聽說我要來你這裡,就死活要跟來,我怕放他獨自氣衝衝出去亂跑要出亂子……沒先問過你就將他帶來了,是我的不對。」
「哦。」傅凜不置可否,端了一旁的薑片熱橘茶抿了小口。
傅淳有些忐忑地覷著他。
「若我沒記錯,」傅凜將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不再追究傅准的事,話鋒一轉,接著又道,「上回與你約定的,是半個月後來取圖紙。你來早了。」
他口中的「上回」,指的是之前傅淳替傅家家主帶話,讓傅凜為州府新的藏書樓院繪製一套圖紙,並不能署他自己的名字,以此作為趕走尹家姐弟的交換條件那事。
一提起這事,傅淳自然也愧疚尷尬,趕忙以目光掃視了廳中的小竹僮小丫頭們。
那餿主意是傅家家主與傅雁回琢磨出來,懂點是非的人都知這是傅雁回要借傅凜的手給他弟弟傅准鋪路,無非就是捏著傅凜急於趕走尹家姐弟、又不願驚動對自己有活命之恩的傅家老太君,說穿了根本是趁火打劫的無理敲詐。
這事傅雁回與傅家家主從頭到尾沒出面,就派著無辜的傅淳來回傳話,傅淳並不認同自家姑母與家主的這個做法,卻又不得不按照他們的吩咐做,自是一提起這時就愧疚心虛,沒臉讓旁人聽了去。
傅凜心領神會地冷哼一聲,命小竹僮小丫頭們都退出去候著。
廳中只剩了堂姐弟二人後,傅淳才走上前去,隔了三五步的距離與主座上的傅凜遙遙相望。
「事情是這樣的,」傅淳羞愧地低歎著,輕聲解釋道,「姑母聽說你去清蘆的消息後,怕圖紙的事你會變卦,就讓我早些上桐山來等著。」
傅凜進了緊了緊手中的暖手小爐,輕垂長睫,遮住滿目冰涼的嘲諷:「這倒像是……傅將軍,能做出來的事。」
他的喉頭滾了滾,緊聲冷笑:「我只是奇怪,她為何叫你來桐山等著,卻沒直接讓你去清蘆。」
「因為趙通,」傅淳急急抬眼,直視著他,「姑母雖沒解釋過為何要我來桐山,卻沒叫我去清蘆,但我猜,是因為趙通在清蘆。」
「關趙通什麼事?」傅凜疑惑地淡挑眉梢。
傅淳道:「我可能,查到姑母的前一任夫婿是誰了。」
傅凜藏在寬袖中抱著小暖爐的手一顫,原本冷淡淡的神情中摻入了一絲茫然怔忪。
他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了:當年傅雁回對年幼的他驟起殺心,八成是與他的生父有關。
只要查到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誰,就大差不離能猜出她當年為何要殺他。
從前他一直沒有勇氣直面這件事,雖心中有重重迷霧,卻從未真的起心要去查。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不能一輩子帶著這個心結讓葉鳳歌擔憂,這才與傅淳交換了條件讓她去查。
這兩個多月來,他心中時不時會有隱隱期待,希冀著傅淳早日給自己帶來答案,以解開束縛他心中多年的謎團。
他以為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弱小無助的病童;他以為自己的心已被砥礪到足夠強大;他以為當這個答案揭曉的時刻,自己只會冷漠釋然。
可事實證明,他到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冷心冷肺。
「你……怎麼查到的?」傅凜的嗓音微顫,眸心裡漸漸凝起古怪的光,「和趙通又有什麼關係?」
他耳旁響起個荒謬的聲音——
若生父是那個喜愛脂粉燃煙的趙通,還不如來道雷劈死他算了。
傅淳仔細端量了他的神色後,小聲回道:「我猜,姑母之所以避著趙通,大概是因為趙通是……你生父那邊的人。」
傅凜淡淡翻了個白眼。
先不管內情究竟如何,只要不是趙通就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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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傅雁回是威名赫赫的「定北將軍」,她的事蹟可謂舉國皆知,但外人對她的印象,卻似乎全都是從她十九歲那年的成名一戰才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功績,也沒有任何過人的名聲。
而在傅家這邊,長輩們對傅雁回的上段婚姻全都絕口不提,臨州坊間也只知她是和離後與第二任夫婿尹嘉榮成婚的,至於她前任夫婿是誰,沒人知道。
原本傅淳找了臨川城防衛戍的舊日同僚幫忙,在州府的陳年記檔中翻查自家姑母的婚書,可查了月餘仍無所獲,州府方面竟只有傅雁回第二段婚姻的婚書留存。
「……開始我還以為,是家中使手段銷毀了之前的婚書記檔,」傅淳與傅凜隔著茶几並坐自主座上,手肘支著茶几,傾身湊近他些,壓低嗓音道,「直到我的舊同僚中有人被派去整理官學書樓起火後的殘損記檔,才無意間發現,原來姑母小時是在京中內城的皇家書院求學的。」
京中內城北苑有一座皇家書苑,是雲氏大縉開朝女帝雲安瀾所興。
雖名為皇家書院,但除了皇子皇女、宗室子弟外,也有世家貴胄會因家□□勳得到聖眷榮寵。甚至還有些平民之家,有時也會因某種特殊的機緣或貢獻,被恩准送家中一二子弟進入這書院就學。
傅家雖遠在邊地臨州,可家中數輩都為治理臨州付出了莫大心血,在京中看來自也算得上有功有勞,先帝便恩賞了傅家這份殊榮。
而傅雁回作為當時被傅家寄予厚望的小輩,就在七歲那年被送往京中內城北苑求學,此事在州府是有記檔可查的。
「姑母七歲進京,是延和二年春才返回的臨川。之後她便投了軍籍,做了臨川軍的先鋒營小將,」傅淳頗有深意地瞥了傅凜一眼,強調,「延和二年春。」
傅凜正是延和二年末出生的。
而彼時的傅雁回,已年近二十。
北苑並非國子監那樣的最高學府,通常求學者在十五、十六這樣的年紀就會課滿結業。
大縉律規定十六即為成年,結業後的學子們自然不該遊手好閒,以傅家的背景及傅雁回的秉性來說,她更是斷斷不會在結業後,無故逗留在京中閒散貪玩,足足過了四年才回來謀職。
「之後的四年裡,姑母在京中並未參加文武官考,也無去國子監深造的記錄。你想想啊,那四年她無緣無故留在京中做什麼?」
傅凜掩落長睫漫應一聲,攏在寬袖下的指尖輕輕叩擊著暖手爐的銅壁。
那四年的空白,對定北將軍傅雁回風光顯赫的人生來說,真是
「所以我大膽揣測,姑母之前應當是在京中成的親,所以臨州州府才沒有她前一段婚姻的婚書記檔。」傅淳抬了抬下頜。
瞥見傅凜抿唇不語,神情無波無瀾,傅淳只得接著又道:「我讓人去京中打探過姑母進北苑求學那年的名單。」
雖說傅淳沒法子手眼通天到去京兆尹府偷查婚書記檔,但北苑進學名單年年都會張榜,京中許多好事者會謄抄記錄,用以作為對將來時局預估的參考,因此這個名單在京中不算什麼機密,打探起來相對容易。
「我大致盤點了這些人的年歲、秉性,再篩出坊間傳聞中曾有過和離記錄的人選,目下看來最有可能的人選就三個,」傅淳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黎陽王雲衝、賀國公府大公子高承業。還有一個,是左相趙玠。」
傅凜倏地扭頭,見鬼似的瞪著她。
「頭兩個人選還算你有理有據,」傅凜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左相趙玠算怎麼回事?」
黎陽王雲衝是宗室旁支,富貴閒散的王爵;而賀國公高家與臨川傅家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表親。
以傅雁回那眼高於頂的性子,選這兩人中的哪一個都不奇怪。
唯獨左相趙玠——
平民出身,其叔父在內城衛戍任職期間,以身救駕護下先帝,擋了夜闖內城的刺客,算是用命給趙家子弟換了一個可進北苑求學的機會。
好在趙玠雖出身寒微,卻天資穎慧,從北苑結業後又考進國子監深造,學成後順利通過官考,一路從小小翰林青雲直上,不過短短二十年,就成了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
他的這經歷至今仍是舉國寒門學子的楷模。
但,許多曾權傾一時的藩王,以及京中和各州的世家名門,都視趙玠為仇敵。
「他自出任左相之職後,就一直在大力推動削弱藩王實權、鉗制世家勢力,」傅凜瞪了眼,「傅雁回和他?成親?」
臨川傅家是世家勢力坐大後的既得利益者,而傅雁回又是得了傅家鼎力栽培的族中棟樑,她的立場從來都很明確。
以傅雁回這些年的行事做派來看,她不是個感情用事之人,對世家的利益極為維護,與趙玠那一党根本就是先天無解的死敵。
「官學失火案後,傅家不惜拿你出來一力扛下所有罪責,還不就是忌憚著左相那一黨,生怕僵持太過會引發他們的窮追猛打,」傅凜越想越不可思議,「就這樣惡劣的對立,傅雁回怎麼會……」
傅淳搖了搖食指:「開始我也這麼想,所以我原本推測的人選只有黎陽王與高承業。可自從趙通到了清蘆的消息一傳到臨川,姑母就有些異樣,還讓家主下了令,不允許家中任何人與趙通接觸,連禮節上的問候都不行。這麼一來,我不往趙玠頭上想都不行。」
少府考工令趙通是趙玠的族弟,這事在官場上不是什麼秘密;傅淳畢竟曾是臨川城防衛戍校尉,對這些人情上的掌故自然有所瞭解。
「不過我也有些吃不准。」傅淳為難地看向傅凜,「畢竟咱們家與左相一黨政見不同,對趙通的到來不聞不問,也說不好是為公還是為私。」
黎陽王雲衝。
賀國公府大公子高承業。
左相趙玠。
是了,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誰,這事瞞得幾乎滴水不漏,單只靠傅家的勢力是做不到的。畢竟傅家雖能保證臨州沒有多嘴多舌的知情人,卻沒法將手伸到京城去。
可這麼多年來,連京城那邊都沒人再提這事,可見京中也有人下了功夫。
傅淳列出的這三個人,都是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的。
無論這三人中哪一個是傅雁回的前任夫婿,事情仿佛都很有意思。
傅凜沉吟好半晌後,輕垂長睫,掩去眸中的思緒:「三堂姐,我托你查的事就到這裡,足夠了,多謝。」
「你打算做什麼?」傅淳有些不安。
傅凜無辜揚唇:「我只是想解開心中謎團,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見傅淳似乎還想說什麼,傅凜笑笑,指尖在袖中小暖爐上輕輕劃過:「答應你的機關圖,還有給傅家的州府藏書樓院藍圖,過幾日就給你帶回去。放心,不署名,也不會有任何屬於我的印記,你們想拿去做什麼就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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