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翌日便是臘月初一,宜出行,起基,納財,交易。
卯時,天光熹微,朝陽還未探頭,一輛蟹殼青色素玉錦馬車便自桐山半山腰的傅氏別院駛出。
噠噠馬蹄踏過積雪一路下了山,與等候在山下的另一輛蒼色油壁馬車碰頭後,一前一後從容轉朝清蘆城的方向而去。
葉鳳歌與傅凜乘坐的那輛蟹殼青色素玉錦馬車行在前頭,隨行的閔肅、承恩、阿嬈上了後頭那輛蒼色油壁馬車,與裴瀝文擠在一處。
行出約莫十里,傅凜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慵懶靠著身後的車壁發怔。
「夜裡睡不著,早上醒不來,」靠在車壁另一邊的葉鳳歌翻著手上的書冊,不無擔憂地嘀咕,「睡眠這麼顛三倒四,不好的。」
她很早以前就發現傅凜在睡眠上有這個問題,尋常情況下若無寧神藥物輔助,入夜天黑後他根本睡不著,總要捱到天快亮,實在困倦得受不住,才能勉強睡上兩個時辰左右。
這事在她那個藍皮小冊子上也有記錄,早前她的師父妙逢時就曾說過,這源於傅凜內心深處的痛楚與不安,是他心病表徵的一種。
如此的睡眠情況於他自無益處,若不是因為睡眠太差,他那身先天寒症的治癒進度說不得能快上兩三年。
以往葉鳳歌只能是旁觀者,雖明知這樣對他不好,卻也只能從旁委婉勸說幾句,不敢插言過多。
如今兩人關係不同與以往,她總算能大大方方將此事攤出來聊了。
雖她投了師門後隻經手過傅凜這麼一個病例,可之前七年裡對傅凜的觀察過程中,她也不免有所思考。
她一直覺得,師門在療愈心病這件事上的許多探索與嘗試,其手段方向似乎並不是十分正確。
「妙手一脈」對類似傅凜這樣的情況,採取的法子多半是「護」,即儘量不讓病人接觸其心病的根源,盡力清除可能導致其心緒產生巨大起伏的隱患。
可在葉鳳歌看來,這就好比治理洪水時築堤圍堵——
看似解了一時之危,長遠來說問題卻始終在那裡。
不過,這種質疑師門總體方略的話,她自不敢在師父面前提。
畢竟在以往那種情形下,她受師門規矩約束,遵循藥門弟子的職責「多看、少說、不插手」,也沒機會去實踐她的推測是否比師門現行的那些法子更正確有效。
如今她既已沒了師門職責的束縛,不必再遵循師門對待病患的要求去與傅凜相處,反倒可以毫無包袱地做出一點不動聲色的嘗試了。
聽到她的聲音,傅凜使勁眨了眨眼,挨挨蹭蹭地挪到她身旁,與她抵肩並坐,黏黏糊糊將腦袋搭在她的肩頭。
「天黑以後就睡不著,我也沒法子,」傅凜慵懶眯著眼,嘟嘟囔囔地在葉鳳歌肩頭蹭了蹭,斜身環抱住她的腰,「要不,今夜你試試哄哄我,或許就哄睡著了呢?」
葉鳳歌以掌抵住他的額,紅著臉對這沒臉沒皮的提議嗤之以鼻:「怎麼哄?唱搖籃曲麼?」
「唱搖籃曲那是哄小孩子的,」傅凜悶聲哼笑著,愈發偎近她,偏要將腦袋黏在她肩上,「我看書上說,宜州的姑娘最會唱情歌給心儀的兒郎聽,那才是哄大人的……」
「你成日裡都看些什麼書啊?真是不出門也知天下事。」
葉鳳歌面上緋色愈深,燦若明霞,斜著眼睨他一記,推他坐正,又傾身撩起車窗簾子,朝外打望一番。
她想,等傅凜忙過這一陣,就該抽空與他說說藍皮冊子的事了。
他會諒解她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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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的清晨,清風卷著積雪微寒,又隱隱夾雜些若有似無的幽冷梅香,使人心曠神怡,精神大振。
車簾半撩,這暗香冷風躥進溫暖的車廂內,沁得傅凜一個激靈,徹底甩脫了最後一絲殘困。
驚覺身旁的人驀地輕顫,葉鳳歌才慌張地放下簾子,滿面自責地回首。
「抱歉,我一時大意了……」
傅凜順手拿過擱在一旁小矮桌上的點心盒子,拈了一塊梅花糕抵上她的唇。
「爺又不是風一吹就倒的嬌花,你這是抱的哪門子歉?不愛聽。」
葉鳳歌有些不好意思地就著他的手在梅花糕上咬了一小口,伸手想將剩下那大半塊接過來自己拿著吃。
哪知傅凜卻不給,兀自將剩下那半塊塞進口中,滿臉寫著美滋滋。
對他這膩膩歪歪的小心機,葉鳳歌又好氣又好笑,顧著腮嗔他一眼。
將口中的糕點咽下後,傅凜才斂睫輕笑:「這些日子我喝藥都很乖的。」
不知他為何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葉鳳歌怔怔點了點頭;「是挺乖的。」
細細想想,傅凜似乎有段日子沒再作妖,每日的藥送來就老實喝了;初冬時妙逢時新調的方子裡那些讓他用來代替每日飲水的藥茶,他也全都毫無異議地謹遵醫囑,雖時常被苦到皺著臉,卻沒有半句抱怨。
「你叫我去跟著閔肅練拳腳,我每日也抽了半個時辰去的。」傅凜驕傲地抬起下巴,笑得很是得意。
「所以呢?要說什麼?」葉鳳歌覷著他,若有所思。
「我會好好喝藥,會強身健體,會想法子學著不害怕在夜裡入睡,」傅凜抿了抿唇,拇指與食指捏著她的衣袖邊沿來回摩挲,緩聲輕道,「總之,你不必再總是小心翼翼,像護著個瓷娃娃那樣時時護著我。往後,換我來護著你。」
上回葉鳳歌發高熱躺在床上昏睡時,傅凜就想好了,絕不能讓葉鳳歌再像從前那樣為自己提心吊膽。
她照顧他這麼多年,容忍他的任性彆扭與作天作地,往後,該換他來寵著她慣著她了。
所以他會慢慢去直面許多從前極力回避的事,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才好將她穩穩護在羽翼之下。
此刻的傅凜沒有半點在旁人面前那種冰冷芒刺,搖頭晃腦像隻被馴服的小狼,收起鋒利易傷人的爪牙,毛茸茸,軟搭搭,等著主人摸頭誇獎一般。
葉鳳歌按住他捏著自己衣袖的兩指手指,挑眉輕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趁機在我衣袖上偷偷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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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蘆已近午時。
傅凜並未立刻就去官驛面見趙通,反而吩咐先去了位於清蘆城南面的一座宅子。
城南是清蘆風水最好的位置,本地許多望族大戶都在此處。
當年老太君做主撥給傅凜做初始本錢的兩間米鋪,其中一間便在清蘆。之後米鋪運作良好,收益頗豐,傅凜便吩咐裴瀝文在此地南城置了一間兩進的宅子。
「以往也就我來清蘆點賬時落個腳,別的時候大都閒著,」裴瀝文領著眾人進了院中,邊走邊向葉鳳歌解釋,「有幾名桐山大宅出來的姑娘、小子在這邊照應米鋪生意,平日裡就讓他們住在這裡。」
裴瀝文手底下散在各地做事的姑娘小子,多是早先在桐山宅子裡的,年歲漸長後傅凜便將他們中一些合適的人安排到裴瀝文身邊,學著打理商事,都是得用又可靠的。
這些姑娘小子做事本也勤懇,再由裴瀝文帶著一路提點,漸漸就上了路,忠耿又伶俐,幾乎使命必達。這幾年傅凜的生意順風順水,中間也不乏這些人的功勞。
今日不必去米鋪上工的幾位姑娘小子迎出來,見是傅凜親自來了,當下又驚又喜,趕忙幫著安頓行李,又去廚房多加了幾道菜。
趁著等午飯的功夫,傅凜吩咐人拿上自己的拜帖去了官驛,與趙通敲定未時碰面。
吃過午飯後,葉鳳歌就按照原本商定好的那樣,自己去這宅子的書房裡畫圖去了。
傅凜喝了阿嬈端來的藥,換好衣衫,吩咐裴瀝文跟著,便打算去官驛與趙通正式見面了。
「我不跟?」閔肅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放心。
傅凜搖了搖頭:「不必跟。」
見閔肅像是還要說什麼,裴瀝文趕忙幫著解釋:「官驛也不是什麼危險之地,且趙通畢竟是京官,若是五爺大搖大擺帶上護衛去,顯得架子多大似的,觀感不好。」
其實以閔肅的身手,便是要悄無聲息潛入官驛就近保護傅凜,那也不算太難的事。
可若是一個不留神被官驛的衛哨發現,就難免徒生無謂的波瀾,鬧不好還會將勝券在握的這樁生意給攪黃了。
明白這層意思後,閔肅沒再多說什麼,自己找地方打發時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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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著馬車去官驛的路上,裴瀝文突然想起一事。
「有件怪事,我之前忘記告訴你,」他拍了拍腦門,偏頭看向傅凜,「早前按照你的意思,我本想讓人往京中去探兵部的路,沒料到半道被『狙』了。」
自打得了傅凜授意,知道他打算將自己商事的版圖拓出臨州地界之外,裴瀝文便陸續派了幾次人往京中去打探門路。
蹊蹺的是,這些人全都是還沒出臨州地界就被擋回來了。
傅凜微微蹙眉:「知道是誰『狙』的麼?」
「說不清楚,」裴瀝文斂了斂睫,謹慎斟酌措辭,「出臨州的各處官道上一向都有哨卡,過往人員需呈交路引接受盤查,這原也是老例,往常我就沒特別留意過其中的門道。可今年見了鬼似的,我派了幾回人,無一例外全都被找茬擋回來了。」
傅凜面上淡淡覆了薄霜:「京中或別州商戶來臨州是什麼情形?臨州本地別家商戶的人出京,也有同樣的問題嗎?還是只有咱們一家的人被擋?」
臨州自來行商風氣濃厚,與京城及其他各州的商事往來頻繁,州府在各個方向的哨卡非但從不為難商戶,反倒大開方便之門。
數百年來,持商戶路引的人出入臨州地界,比旁的身份出入要容易得多。
裴瀝文搖搖頭:「我是真有些摸不清路數。事後稍稍打聽了一下,京中的商戶到臨州還是與從前一樣,州府沒為難過。就是這兩年不知怎麼的,本地商戶要出去,盤查就格外嚴苛,但真正被擋回來不讓走的也有先例,但好像也並不算很多。」
「只是往京城方向的人被擋回來了?咱們往原州的人呢?」
「往原州的人也遭遇盤查,偶爾會因為路引或別的問題被攔下,但並不是一個都出不去的。」
偏就今年起開始派往京城的幾波人,一個不漏全擋了回來,簡直百發百中。
「你覺得,是特地衝著咱們來的?」傅凜問。
裴瀝文遲疑地點點頭:「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看這形勢,真是越想越覺得,就像是衝咱們來的。據說這種『嚴查本地商戶出去』的規矩,約莫就是兩年以前才開始的。」
傅凜行商之初雖一切順利,不過生意規模不算大,剛開始時便隻專注在臨州六城穩紮穩打,沒有餘力往外拓展。
兩年前,他開始讓裴瀝文試著派人從原州盤些當地盛產的梅子青瓷器與「玉雪米」回臨州,銷路頗好,之後便漸漸與原州那頭理出一條合作穩固的商路。
也就是從多出原州這條商路開始,傅凜實力倍增,漸漸有了向其他州拓展商事版圖的野心苗頭。
恰恰在那個時候,州府官道的哨卡就開始嚴查出臨州境的商戶……
這麼巧合的嗎?
「等與趙通這頭的事告一段落,你抽空再多探探風聲,」傅凜唇角勾起嘲諷淺笑,眸心幽冷,「看背後有沒有傅家的影子。」
裴瀝文大驚失色:「傅家?傅家為什麼要給你使絆子?!再怎麼說你也是傅家的五公子啊!」
即便傅凜早已自立門戶,傅家一慣也冷淡待他,當沒他這個人似的,可若他真能有所成就,對傅家來說也是只好不壞的事。
裴瀝文真是想破頭也不明白,傅凜為何會直覺是傅家在搞鬼。
「在臨州,有能力在官道哨卡上動手腳,又有動機這麼大費周章將矛頭暗暗指著我的人,」傅凜冷冷哼笑一聲,撩起車簾看向窗外,輕聲道,「除了傅雁回,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了。」
至於是真的憎他入骨,不想再放任他繼續坐大;又或者是,京中有傅雁回不願讓他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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