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傅家在臨州繁衍幾百年,直系、旁支錯綜複雜,五服之內的孩子們通常按字輩排行。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是定北將軍傅雁回與第二任丈夫尹嘉榮的孩子。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尚不滿十五,是傅凜同母異父的親弟弟。
「那人……當真是我大哥?」傅准莫名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手中的鑿石小錘被捏得死緊。
那女子問旁邊的人要了巾子來,一邊拭著額角的毛毛汗,一邊壓低嗓音對傅准道:「閔肅可是老太君親自撥給你大哥的,就連家主都差遣不動。方才走他前頭那人若不是你大哥,我頭擰下來給你踢。」
在傅凜被送到桐山的第二年初,太老君傅英從本家培養的死士中挑出最為頂尖的閔肅過去,只聽傅凜一人差遣。
傅准奇怪地瞥她一眼,嘀咕道:「誰要踢你的頭。」
「老太君和母親都交代過,不讓私自去桐山打擾我大哥。」見她瞪人,傅准囁嚅又道。
「小慫包,這兒是桐山嗎?」女子翻著白眼「嘖」了一聲,「給句准話,敢不敢去?」
「這是敢不敢的問題?就會說大話,」傅准望瞭望場邊的樹下,那裡站著幾名身著茶青色員吏的臨州府匠作司員吏,「你可是因瀆職被罰來做苦力的,哪能說走就走。官都丟了,人家理你那麼多?」
這女子正是「前」臨川城巡防衛戍校尉,傅家三姑娘傅淳。
月餘前,漕幫趁夜以武犯禁,於當街追打間失手燒毀州府官學的書樓某層,使州府衙門暫存在其中的許多古老典籍、記檔化為灰燼。
州府派人查清來龍去脈後,迅速將漕幫涉事人等緝拿歸案,當日負責夜巡的整隊巡防衛戍全被問罪,他們的頭兒傅淳自也落了個停職反省的處置。
以傅家在臨州的深厚根基,此事原可以就這麼大事化小,卻不知為何消息被捅破了天,驚動京中朝堂。
一時間,言官御史們的彈劾奏摺不要錢似地往御前遞,臨州這頭扛不住,只能對已停職的傅淳再追加一條「苦役兩年」的重罰。
聽完堂弟的話,傅淳將手中巾子往腕上一纏,笑得頗兇殘:「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叫你一起去?」
傅准只是因為翹課之事惹怒他的母親,才被趕到這裡來受點教訓,與傅淳在此的戴罪之身全不是一回事。
傅淳若想溜號片刻,拿自家這小堂弟打幌子,最合適不過。
傅准沉吟片刻後,咬著牙遲疑地點點頭。
傅淳滿意地勾起唇,挑了挑眉。
傅准心領神會,抬手扶額,身軀微晃兩下就往地上倒,傅淳則俐落地將他接住,神情轉為恰到好處的焦急。
一名匠作司員吏見狀,趕忙跑過來:「傅七公子這是怎麼了?」
「想是累狠了,」傅淳道,「通融一下,我帶他去村裡找地兒歇歇,午時之前就回來。」
雖說傅淳如今是丟了官的戴罪之身,可畢竟傅家沒倒樁,她隨時有機會東山再起,腦子稍微活泛些的人都不會太與她較真。
若她大剌剌揚長而去,監工的小員吏們倒還得疾言厲色地秉公攔阻,這會兒有傅家七公子這個由頭,小員吏們自就順水推舟賣她個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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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村中,確定監工們瞧不見了,傅准站直身,掙開堂姐的攙扶,忽地又躊躇起來。
「若是我母親知道了,會不會……」
傅淳嘖聲搖頭,恨鐵不成鋼:「慫得喲!平日裡不是逮著人就嚎,要反抗你母親的『威權』,像你大哥那樣走自己的路?我瞧著你長到十五歲,做出的最大壯舉也就是這回翹課。」
「誰逮著人就嚎了。」傅准被她說得臉上掛不住,撇開臉不理她了。
傅家的孩子們在外人看來是光鮮的世家子,無論做什麼,背後都有煊赫家門鼎力扶持,是注定一生順遂的。
但只有傅家的孩子們自己知道,所有的「順遂」,前提都是「聽話」。
無論出仕從戎,為官為將,他們大都只能是整個傅家謀篇佈局的一枚棋子。
他們獲得旁人眼中風光順遂的人生,其代價就是放棄自己的意志。沒資格去期盼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只能遵循家族的安排,成為傅家需要他們成為的那種人。
那個因天生病弱而受冷遇,反倒就此走上自己道路的傅凜,在年輕輩兒的眼中簡直是「掙脫家門桎梏,自由翱翔於天地紅塵」的典範。
而他的親弟弟傅准,對他的崇敬更是人盡皆知。
傅准之所以願意幫著堂姐溜號,心裡也是很想與自家大哥當面說上兩句話的。
「要我說啊,若論膽色,你還真趕不上你大哥,咱們誰都趕不上,」傅淳將腕間的巾子扯下來甩著圈,口中繼續說著紮心的話,「你大哥怕過什麼呀?他約莫在你這年歲時,就敢寫信給老太君請求自立門戶了!」
當初那個不起眼的病弱小五,就這麼短短三四年,已獨當一面,本家拿他根本奈何不得。
常年遠在桐山不愛與人打交道的傅凜一定不知,臨川本家有多少小姑娘小小子將他引為楷模。
小傢伙們時常巴巴兒跑去他名下位於昌繁、清蘆的珍寶閣,就為買幾樣他新出的稀奇玩意兒做個念想,仿佛有了他繪圖做出的東西,就會變得跟他一樣。
傅准轉回臉來,古怪地蹙眉打量著堂姐:「三姐姐,你和我們這些小的又不一樣,為何非要去見我大哥不可?」
畢竟傅淳比傅凜年長四五歲,據說小時傅凜還住在本家時,她偶爾還會去教傅凜讀書識字來著。按這樣說,她看待傅凜的心情,絕對不該如小的們這樣盲目崇敬。
「有點事想找他討教,」傅淳訕訕地撓了撓額角,「就不知他肯不肯幫。」
但願那小子還能顧念從前她教他讀書識字的那點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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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食肆隻賣些簡單熱食,雖還算可口,卻實在稱不上精細。
傅凜本就甚少出門,不慣外食,隨意敷衍著喝了大半碗豆漿,吃了小小一塊米糕後,就再不肯動筷了。
幸虧葉鳳歌早有預料,出門時就備了一盒子點心放在馬車裡。
承恩去將食盒拿來,傅凜這才沒精打採地又吃了些點心。
此刻食肆裡加上他們攏共就三桌客人,爐火正閒,承恩便與店家商量借了爐火來煎藥。
傅凜閒著沒事,便出了食肆,在近前四下走走看看。
閔肅跟在他身後半晌,終於沒忍住好奇:「五爺從前來過這裡?」
看起來也太熟門熟路了。
「夢裡來過算不算?」傅凜輕笑。
閔肅正不知這話該怎麼接下去時,忽地目光轉銳,閃身越過傅凜半步擋在他前頭。
傅凜抬眼看清來人後,有一瞬間的疑惑,繼而冷冷淡淡停下腳步。
堂姐傅淳,小時教他認過字,雖如今的模樣已成熟許多,但眉眼間依稀還有點當初的影子。
至於她身旁的那個半大小子……
不認識。
「三姑娘安好。」閔肅板著臉,警惕地盯著傅淳的一舉一動。
畢竟閔肅去桐山時,傅准也才七八歲,與眼前這副模樣差別挺大,閔肅一時沒認出這是七公子,便隻向傅淳問了安。
傅淳笑著衝閔肅揮了揮拳頭:「你那什麼眼神?當我是來吃人的?」
閔肅眼皮都沒眨一下,不動如山。
知道這黑大個兒是自己差遣不動的,傅淳也不與他說,只是歪頭將目光繞過他,看向他身後那個面色清冷的傅凜。
「五弟,我就是過來……嗯,打個招呼。」
兩人七年未見,多少有些生疏。而眼前的傅凜與從前那病弱的模樣大不相同,饒是見慣場面的傅淳都忍不住有些拘謹。
而她身旁的傅准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凜雙手負在身後,淡聲道:「閔肅,退下。」
閔肅回頭看了看傅凜,見他頷首,這才依言退回,卻一直警醒地盯著傅淳和她身旁那個眼眶泛紅的陌生少年。
傅淳笑歎一聲,正要說話,傅凜卻冷冷又開口:「三堂姐有事直說,畢竟戴罪之身,溜號太久只怕會有麻煩。」
「你……」傅淳聽他這言外之意像是什麼都知道,當下不免有些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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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繼上個月見了傅雁回之後,傅凜七年來第二次與傅家的人面對面。
他面上端得很穩,負在身後的手卻緊緊捏成拳,掌心微微沁著汗。
「有事說事,不必繞彎子。」
若今日來的是其他傅家人,他根本不會與他們多說。
可來的是人傅淳,看起來又似乎有求於他,他心中隱隱生出了一個念頭。
傅淳畢竟有求於人,自不計較他的冷淡,開門見山道:「既你知我被罰在此做苦役,那就一定知道官學書樓被燒毀之事了。」
官學書樓被燒毀後,州府衙門寄存在其中的古老記檔、典籍毀於一旦,州府自是痛定思痛,再不敢打懶主意,便在此劃出地來,修建州府衙門專用的記檔院。
「我看了匠作司繪製的記檔院藍圖,總覺得其間隱患頗多,可又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便想向你請教,」傅淳誠懇道,「我被罰做苦役,輕易不能離開此地,便一直沒機會上桐山去見你。今日正巧遇見,就厚著臉皮來了。」
見傅凜只是神色莫測地看著自己,傅淳一時拿不准他在想什麼,只得又道:「我見過你的珍寶閣裡出的東西。裴瀝文放過話,說那些都是你親手繪圖並作出最初的範本,才拿到工坊去讓人照著做的。」
傅凜淡垂眼簾,嗓音平靜如無波古井:「那與營造樓院不是一回事。」
「營造樓院之事不強求你,雖然我料想那對你來說根本就是信手拈來,」傅淳對他的瞭解顯然比他以為的要多,「五弟,我見過你做的十二小人兒報時鐘,還有多寶匣子……你很擅奇巧機關。」
她因失職丟官罰役,其間牽扯到傅家的一些利益,她必須頂下這個包當替罪羊,否則傅家會有大麻煩。
所以,傅家保她就只能保到眼下這地步,她若想擺脫眼前的困境,只能自己另謀蹊徑,否則且不知要等到哪年才能翻身了。
自從她看到匠作司的藍圖後,就看到了一點曙光。
而這點曙光,須得要她這位堂弟伸出援手拉她一把才行。
匠作司給出的藍圖並未考慮到防禦問題,若再度遭逢之前官學書院那樣的無妄之災,照樣是要毀於一旦的。
只要她能提出行之有效的策略解決這個隱患,非但能將功贖罪,或許還能鹹魚翻身。
「那和我沒有關係,」傅凜極力斂住心神,「我是生意人,無利不起早。」
眼下傅淳想借他之力鹹魚翻身,他正好也有事想借她的手。
真是天意。
傅淳忙道:「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
傅凜恍惚地看了看她身旁那個神色古怪的少年,對傅淳使了個眼色。
傅淳心領神會地近前兩步。
「你,有膽子查傅雁回嗎?」傅凜略略靠近她耳畔,嗓音輕緩,幽幽涼涼,「若你查到她當年為何想殺我,我就幫你。」
這話說出來,比他想像中要容易許多。
以往他只想躲,任這根刺將他的心肺最深處紮得鮮血淋漓,都不願與任何人談及此事。
可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他突然想要拔掉心中這根刺了。
「怎麼會……」傅淳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傅凜被送去桐山,老太君與傅家家主都說是為著方便他靜養,傅雁回倒是什麼都沒說。
眾人都以為是傅凜身子太弱,家中對他不抱什麼希望,便將他單獨養到桐山去,能活一日算一日罷了。
這件事瞞得真叫個滴水不漏,傅淳就在本家進進出出這麼多年,竟全不知其中還有如此駭人的隱情。
她腦中亂糟糟的,低聲回道:「從前一點風聲都沒有……都過這麼多年,你怎麼忽然又……」
她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更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以往我只是不願面對,太疼,」傅凜徐徐按上自己的心口,「如今,我想拔掉這根刺,變成更好的人。」
「為什麼?」傅淳怔怔看著他,脫口道。
傅凜長睫微掩,唇角漾起清甜淺笑。
因為,他喜歡了一個很好的姑娘,那個姑娘或許就要答應與他攜手此生了。
他得快快拔掉心裡的刺,治好心裡的傷,變成世間最好的兒郎。
他說過,別人有的,他的鳳歌都要有——
還得比別人的都好。
他的鳳歌,是該要被世間最好的兒郎愛慕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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