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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病 - 第18章字體大小: A+
     
    第十八章

      臨川城是臨州的州府所在,兩百多年前這裡還是與宿敵鄰國北狄對峙的邊境前線,常年被戰火兵禍所擾,民生凋敝、百業荒廢。

      顯隆朝時,封藩於此的昭王夫婦將受封共六城統為臨州,新建臨川城做州府,整吏治、開官學、振百業,又經數年苦戰使北狄稱臣歸附大縉,解決了困擾邊境的外患,才使得此地民生重現生機。

      之後又經兩百多年的變遷,臨州已成為西北邊境上的繁華重地,貨通南北、人潮如織,比中原最富庶的原州、翊州都不遜色。

      這幾年葉鳳歌出入臨川城的次數不少,偶爾也會到坊市轉轉,倒也算是熟門熟路。只是她習慣了桐山的清靜,任她來過臨川多少回,依然忍不住要對這裡人頭攢動的景象嘖嘖舌。

      「從早到晚都這樣多人,大家都不用做事的嗎?」葉鳳歌側身讓過迎面而來的一挫人後,小聲嘀咕道。

      鄺達隨口笑道:「每年這時不都這樣?各家開始採買越冬需用的物品,大戶人家更是提前籌辦年節時的東西,許多外地商販逐利而來,城中的人自然就比平常更多。」

      葉鳳歌點點頭,東張西望地往前走著。

      「我說,你在桐山也是這麼不穩重的德行?」鄺達嫌棄地皺著眉,朝邊上挪了兩步,離她遠些。

      「我怎麼不穩……」葉鳳歌順著他嫌棄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頓時尷尬地笑了。

      她手上拿了個沾在小木棍上的糖畫小老虎,已經被啃食了小半,邊沿處開始有融化的糖汁正要滴落。

      葉鳳歌趕忙「嘎嘣」幾口將剩下半隻糖畫小老虎嚼了,又抽出隨身的絲帕按在唇上,這才邊走邊回話。

      「我在桐山可穩重了,畢竟宅子裡除了幾個大叔大娘之外,」葉鳳歌乾笑,「我算最年長的。」

      她並非臨州人,在本地沒有長輩親朋,也就是在鄺達這個師兄面前才好意思鬆些性子,像個不著調的小姑娘。

      鄺達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那宅子裡,如今仍舊只留年紀小些的人做事?」

      雖說葉鳳歌這幾年常來大通繡坊走動,但與鄺達見面時甚少詳談傅凜的事情,因此鄺達對桐山那宅子中的事所知甚少。

      「比前幾年好許多了。」葉鳳歌淡垂眼簾,勾唇笑笑,顯然不想說太細。

      旁人看著如今的傅凜,似乎除了寒症未愈、身子弱些之外,並無其他異常,連傅凜自己似乎都這麼以為。

      可葉鳳歌比誰都清楚,傅凜如今最嚴重的病症並非先天的寒症,而是心病。

      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得心病。

      ****

      傅凜剛被送到桐山時,很少主動出北院寢房的門。

      一是因那時他身上的寒症確實嚴重,稍稍受點風就容易發病。

      還有另一個旁人沒察覺、其實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深恐踏出房門會有殺身之禍,唯那間有機關的寢房才讓他覺得安全。

      哪怕最初那裡頭的機關簡陋粗糙,沒有太大殺傷力;哪怕他年幼力弱、病體虛浮——

      只要手指還能觸動機關,他至少可以虛張聲勢,假裝有自保之力。

      後來他的寒症漸有好轉,傅家又請了西席裴先生去教他讀書,他每日必須去書樓聽教,這才慢慢習慣了走出寢房。

      但從那時起,宅子裡的人,尤其是留在北院做事的,只要到了十六歲成年,傅凜多半就會找茬讓宿大娘將人另行安排去處。

      一開始葉鳳歌也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做,從旁觀察近一年後,她才恍然大悟——

      並不是每個人滿了十六歲都會被遣出北院。

      被遣走的,通常都是身形高大或偏壯碩的人。

      她也曾奇怪,為何傅凜不怕比他年長的自己,也不怕那個道理上更能給他造成脅迫的閔肅。

      直到有一年妙逢時到桐山替傅凜診脈後,葉鳳歌私下找師父請教,才解開了這個疑惑。

      因為葉鳳歌從小身形纖瘦,面相又親和秀氣,不易給人壓迫感;而閔肅受命成為傅凜的護衛後,多是藏在暗處,只在傅凜有吩咐時才現身,又只聽他一人的命令,所以他才不怕的。

      被鄺達無意間的問題勾出心中暗疼,葉鳳歌眼中浮起柔軟水色。

      當年若不是老太君及時將傅凜送去桐山,他大約根本沒法像尋常人那樣生活。

      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

      鄺達不知葉鳳歌心中的千回百轉,又道,「你這幾日窩在我繡坊,是在躲傅五公子?」

      「胡說八道,他又不是兇神惡煞,我躲他做什麼?」葉鳳歌隨口道,「我就是遇著點小事,腦子亂,找個地方悶頭想想。」

      「你那叫悶頭睡睡,也不知能想出什麼來,」鄺達鄙視地笑哼一聲,「我還以為是傅五公子做了什麼嚇著你了。」

      見葉鳳歌詫異地望向自己,鄺達解釋道,「雖傅五公子甚少露面,可臨州各地不少通過裴瀝文與他交過手的商戶都說,聽聞傅五公子病體嬌弱,卻不想是個行事手段偏激狠辣的……」

      「你什麼都不知道,別跟著人雲亦雲。傅凜他,很好的。」葉鳳歌紅著冷眼橫他一記,心中有許多對傅凜的維護,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只好忿忿指了指臨街某間首飾鋪子,「進去看看。」

      鄺達笑笑,順著她的意換了話題,「這間鋪子裡的東西都死貴,就你那點積蓄,在這裡買了首飾後,怕就買不起別的什麼了。」

      雖這麼說著,兩人還是前後腳進了店門。

      「你管我還買不買別的?又不是白花你錢,我會如數還你的,」葉鳳歌隨手拿起一個鑲玉的精鐵護腕,仔細端詳起來,「再不濟,我過後白給你畫幾張繡樣圖抵債。」

      櫃檯後走過來一位跑堂模樣的姑娘,笑吟吟道,「二位好眼力,這精鐵護腕是才從宜州送過來的,工藝講究,又是極好的防具,好看又實用呢。」

      鄺達笑著指了指葉鳳歌,示意她才是真正的買主,自己只是陪客。

      跑堂姑娘心領神會,便只看著葉鳳歌,「這是男子的尺寸,若姑娘是自用,那就略寬大了些,戴不穩當。」

      葉鳳歌搖了搖頭,回她一笑,「我送人的。」

      入冬後傅凜的生辰就近了,她這趟來本也打算要挑一樣禮物給他的。

      還沒等跑堂姑娘再說話,葉鳳歌眼前一亮,幾步走到對面的那架多寶閣前,拿起那個掐銀絲的束髮小冠。

      ****

      臨川城建於兩百多年前,建城藍圖是時任臨州府匠作中郎的傑作,自落成後在佈局上就從沒有大的改動。

      而這位匠作中郎,正是傅凜的先祖之一,也就是著了《匠作集》留在桐山宅子裡的那位。

      《匠作集》收錄了此人一生所有的心血之作,自然也不會遺漏臨川城藍圖。

      雖說傅凜七年未踏入臨川一步,小時在臨川時也未出過傅宅,可他對《匠作集》爛熟於心,也就等於對臨川城爛熟於心,哪怕閉著眼睛,這座城在他眼前都是纖毫畢現的。

      他原本以為,既然自己與傅雁回本人面對面都沒有失控,那今日只是踏進這座城,理當不會有任何問題。

      可當馬車進入臨川城門,他撩開車簾一角瞧見滿街摩肩接踵的如織人潮,周身幾乎立刻就繃緊了。

      哪怕他很快就將車簾放下,將熱鬧喧囂的人聲擋在車簾之外,他還是忍不住取出隨身的暗器盒子緊握在掌心,身上每道骨頭縫都在迸著霜寒之氣。

      短短瞬間,有無數陰鷙的念頭在他腦子裡跑馬燈似地閃現。

      這世間除了他,大概已沒有幾個人記得《匠作集》的存在了吧?

      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他有的是辦法毀掉這座城。

      在這座城裡,傅雁回生下了他。

      也是在這座城裡,傅雁回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沒有這座城,那就沒有傅雁回了……

      「五爺,咱們是往哪頭去尋鳳姐兒呢?」

      承恩的聲音隔著車簾從前頭傳來。

      傅凜倏地閉了閉眼,漸漸從那要將他溺弊的陰鷙中掙脫出來。

      對了,這座城裡今日還有葉鳳歌呢。

      傅凜輕輕呼出一口寒濁之氣,穩下心神,「去西市的大通繡坊問問。」

      葉鳳歌提過,平日裡給畫的那樣繡樣圖,都是賣給西市大通繡坊的。

      她說過的話,不管過多久,他都記得。

      ****

      西市也是臨川的鬧市,當街的鋪面無論是租是買都不便宜。

      鄺達是個精打細算的人,自然是挑了背街小巷中便宜的宅子買。

      從熱鬧的正街穿過,一走到繡坊所在的巷口,場面立刻冷清得像到了另一座城似的。

      葉鳳歌忍不住笑話鄺達小氣吝嗇,竟買了個門可羅雀的宅子做生意。

      鄺達自是要辯駁幾句掙回面子的,兩人便有來有往地一路說笑著。

      忽然,鄺達停下了腳步,口中說了一半的話也沒了下文,滿眼疑惑地望著巷口大榕樹下的那輛馬車。

      葉鳳歌順著鄺達的目光一轉頭,就見與車夫並肩坐在車轅上的承恩衝她揮了揮手。

      她略皺了眉頭,腳下一滯。

      若是承恩與宅子裡其他人到臨川來採買東西或辦事,是不會坐馬車的。

      可是,傅凜不該出現在臨川啊。

      至少在她的判斷中,目前的傅凜是絕對不肯踏入臨川的。

      許是見她站在原地不動了,承恩面色有些著急,指了指身後的車簾。

      葉鳳歌大驚,趕忙小步跑過去,謹慎地隻挑起車簾的一角,歪著頭朝裡打望。

      軟榻的一角,傅凜背靠車壁而坐,姿儀看似慵懶隨意,略顯蒼白的臉色襯得一對烏眸晶亮幽深。

      葉鳳歌掃過他垂在身側的右手,瞥見那個暗器盒子的一角,心中了然,頓時疼到揪緊。

      分明對這驚魂故地心有陰影,卻還是強撐著無事給旁人看,簡直胡來!

      「你怎麼……來了?」葉鳳歌哽了哽,雖有滿腹訓人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傅凜掩落長長的墨睫,唇角淡淡揚起,嗓音清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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