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於楊小寶和許婧來說，不合規矩、不合程序並不是問題，因為紅星公司本身就是為了破除規矩、逾越程序而存在的。它作為超越這一整套規矩與程序之外的平衡力量，當然不會被這些技術性的規則所束縛與限制。

楊小寶讓許婧打這個電話，既是關心商量，同樣也是命令。

許婧立刻拿出手機，用專用線路撥打了一個齊建林讓她背熟牢記在心裡的電話號碼，這個電話號碼是她與組織直接聯繫的唯一方式。

「這裡紅星值班員213號，請報告代號和口令。」值班員的語速很快，腔調機械，帶有軍人特有的一股僵硬口吻，好處是清晰準確沒有廢話，缺點是沒有電信公司的客服人員那麼親切友好。

「代號：美人圖。口令：看到摸到吃不到。」

在旁邊聽到許婧報出她的代號和口令，楊小寶忍不住想笑，齊建林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老古板還是有點幽默感的，給了許婧這麼一個代號和口令：美人圖，看到摸到吃不到。哈哈，這特么的怎麼聽怎麼都像是在詛咒自己搞不定美貌小護士……

「事項？」電話那邊沉默了兩秒后，值班員通過匹配代號和口令確認了致電者的身份，例行問出了這兩個字——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向來說話無比簡練。

許婧說道：「把我的戶口轉回原籍。」

「已記錄。」值班員照常答道。

不管你是打電話申請組織上提出什麼要求，大到為你弄死一個人或者弄上一個億，小到在蹲坑沒紙的時候給你送上一包廁紙，值班員的回答永遠是「已記錄」。

紅星公司的能量極大、資源極多，但並不是無限大、無限多。所提的要求如果是合理的、做得到的，自然會給你辦了。不合理或者做不到的，自然也不會給你辦。從來都沒有申訴、爭辯與懇求這一說。所以他們永遠只會回答「已記錄」。

許婧再不多說，掛斷了電話，繼續掛窗帘去了——這畢竟是一件極小的小事而已。

十分鐘后，燕區長的坐駕剛剛回到區政府門口，一個電話直接打進了她的手機。

來電號碼很陌生，燕區長有點奇怪，作為本地的正縣級領導幹部，她自己的手機號碼早就被本地的電信公司列入了重要客戶防騷擾屏蔽名單，像那種普通人經常會接到的廣告推銷電話，是根本就打不進來的。而同事和上級領導的打進來的電話，是會在手機通訊錄上顯示名字的。

「喂，我是燕紫。」燕區長猶豫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

「有件事交待你辦。」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威嚴，直奔主題，沒有絲毫客氣。當然以他的身份也用不著跟燕紫客氣。

「是，請您交待。」燕紫的身子不自覺地坐正了，聲音也恭敬起來。她聽出這人是誰了，本市晚間新聞的頭五分鐘經常被這個聲音霸佔，那還能不熟嗎？

「你到你轄區的五仙村22號那戶人家，找一位許婧同志，給她落上戶口。你親自去辦，今天辦好。」

電話那邊說完就掛了。

燕紫愣了一下，覺得有點奇怪，給轄區居民辦戶口，那是當地派出所的業務，給自己打電話下指示幹嘛？

可是再一想就有點明白了，那麼大的領導，他能知道當地派出所的所長是姓張還是姓李？越級給自己下指示已經是紆尊降貴了。而且這個戶口肯定還有不合規矩的地方，不然按照正常程序也就辦了，又有什麼必要打這個招呼？

不管怎麼說，大領導吩咐的事情那當然得趕緊。燕紫扭頭吩咐剛剛把車開進政府大院的司機：「先別回了，去五仙村，知道怎麼走嗎？」

司機對地形比起她要熟得多，愣了一下：「五仙村？咱們剛剛不就是從五仙村回來的么？怎麼又去？」

燕紫也想起來了，職業的敏感讓她的心裡湧起了一股隱隱的不安，但細細想了一下，覺得不會這麼巧吧？

到了五仙村，按到大領導說的門牌號找到了地方，燕紫一下子傻眼了，這不就是自己半小時剛剛進去的那一家么？還真就這麼巧！

對燕區長來說是巧合，對於楊小寶不過是意料之中：不管組織上通過相關渠道指派什麼本地政府的哪個幹部上門給許婧辦戶口，只要不讓進門，卡他們幾次，早晚就一定能卡得這位牛皮哄哄、作風強勢的燕區長非上門服軟不可。

現在還是大白天，院子門是關著的。燕紫明白這個意思，臉上只有苦笑：楊小寶最後警告過，出了這個門再想進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下了車，站在許家院子門口發愣了好一會兒，燕紫也沒想明白那個刁民楊小寶是怎麼做到，讓大領導指派自己上門給他辦戶口的。

可是大領導的吩咐，想得明白要辦，想不明白更要辦。燕紫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掀動許家院子門前的鐵環。

門環響了幾聲，沒等到院子裡面有人開門來迎，倒是有狗出迎。鐵門旁邊的狗洞里鑽出了一個白毛土狗，狗嘴裡銜著一張白紙，躥到了兩個陌生來客面前。

燕紫示意了一下，司機把狗嘴銜著的白紙取下，遞給了她。

拿起一看，上面寫著幾個像是用女人眉筆寫成的粗黑大字：「認錯要有誠意。」

燕紫愣了一下，明白過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跺腳道：「走！回去！」

「啊？」司機愣住了，心裡想著領導這是不是氣糊塗了啊，這種事能賭氣的么？當官兒不都能硬能軟，要會屋檐下低頭么？

「回去！開會解決問題！」燕紫快步走向座車。

汽車重新發動，沿著來路加速往回開去。燕紫一上車就給秘書打了個電話，一口氣說道：「通知區房管局，區公安分局，東關派出所，還有區法院、檢查院的負責同志，半個小時以內到我辦公室開一個現場處置會。」

秘書有點遲疑：「區長，都六點了，這幾家單位都下班了，要找齊這好幾位負責的同志，一時可不好找啊……」

「下班了也叫他們來上班，叫不齊他們上班你就下班，聽懂了嗎？」燕紫把肚子里憋的一口惡氣都撒在了秘書身上。

「我馬上辦，馬上辦！」

……

三個小時后，天色已經擦了黑，五仙村正是傍晚熱鬧的時候。晚飯後在村頭兒溜達閑逛的村民們驚奇地發現，那輛車牌號上有三個「蛋」的東風雪鐵龍又一次急馳駛入了村裡——今天好像是過來第三回了，這個領導是撞了哪門子邪了？

今天第三次站在許家院子門口，燕紫滿臉的疲憊，手裡多出了一疊子厚厚的文件材料。

這些文件材料包括一份嶄新的、剛剛弄好沒有一個小時的房產證，以及三份起訴書，以及三份判決書，兩份紀律處份通告，還有一個沉甸甸的牛皮信封，裡面裝著楊小寶要求的兩萬塊賠償。

這幾樣東西，就是她緊急召集轄區內的相關部門開了兩個小時現場處置會的成果——搞錯了的房產登記，由房管局負責人現場改過來，註銷原證，重新頒發新證，就連製作證書的工本和印章都是派人開車回到房管局庫房緊急取來的。

不僅如此，在此事有受賄舞弊行為的工作人員，現場查實，現場討論后，再起訴，再判刑——召集檢察院和法院負責人到現場就是為了這個，起訴書和判決書就是這麼來的。其中就有還躺在醫院養傷的許家大女婿一份。

在此事只是犯了失察的無心之過的工作人員，也得到了紀律處分——就是那兩份紀律處分通告，其中就有那位財政局股長洪明堂的一份。

還有那兩萬塊賠償，那是區公安分局和房管局扯了半天皮的結果。這兩家都承認自己有錯，但也都認為對方錯誤更大，應該賠出大頭兒。最後還是燕紫這個主持會議的領導作了主，兩家各出一半。

這些事情看起來不過是運用權力，但是因為照章辦事，該走的程序一樣不少都得走到：要判刑就得檢查院起訴法院判決，要處分人就得組織討論，更不用說還要平衡各方利益。

所以這一場會開下來，燕紫是真心累，累得都沒力氣去敲門了。

但是這些都是必須的，燕紫很清楚，如果只是剛好滿足楊小寶提到的那些條件，那就還是「誠意」不夠，對自己很不利。

你開口要八分，我就一次性給你做到十分，那才能顯出「誠意」，既讓楊小寶無話可說，也能間接的在那位打招呼大領導那裡留下「雷厲風行，做事堅決」的加分印象。

司機替她敲響了門。

敲了半天，燕紫隔著鐵門聽見裡面有動靜了。

以為是楊小寶這次是出來開門了，哪知道還是那隻白毛土狗從狗洞里鑽了出來，嘴裡照樣銜著一張紙條，這次上面寫的只有兩個字：「給我。」

燕紫愣了一下，啞然失笑，明白了楊小寶的意思：敢情這個刁民是早就算定，自己把事情都辦好了這才又來敲門的，他不看到他想要的「誠意」，是不會讓自己進門的。

於是，她把手裡拎著那一疊子文件材料，包括房產證，判決書，紀律處分通告，還有裝著兩萬塊鈔票的信封一股腦兒卷在了一起，塞進了狗嘴裡，拍了拍狗頭，笑著說道：「給你了，去吧，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