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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師看謝靈涯跑了,猶帶笑意地回身。
今天,是鵲東學院財務管理專業學生畢業論文答辯的日子,整個專業就數謝靈涯走得最早,似乎是家裡有事和老師打過招呼了。
方老師雖然不帶謝靈涯的論文,但也給他上過課,他剛剛才從隔壁教室過來,這時略帶興趣地隨口問道:「說起來好像沒聽說謝靈涯去哪實習了,他論文寫的怎麼樣?」
他們的習慣是把實習和畢業論文結合在一起,讓學生在實習期間,選定和實習單位有關的內容為題。雖然不是強制性的,但大部分學生都會如此。
謝靈涯的指導老師聞言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把實習報告翻出來,推到方老師面前,說道:「論文寫得是不錯,實習單位……」
方老師好奇地伸頭一看那上頭蓋的單位公章,頓時凌亂了:「華夏鵲山省杻陽市抱陽觀?搞什麼鬼,上道觀實習,這也行??」
再粗略一看,論文選題果然也是和抱陽觀有關的,在眾多學生五花八門的選題中獨樹一幟。
指導老師撓頭道:「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還想過道觀有沒有公章呢,但確實是正兒八經的,一應俱全,也能提供崗位。隔壁系有學生實習單位就在校門口的超市都行,道觀怎麼不行了。而且我問了一下,好像他舅舅就是道觀的。」
方老師哭笑不得,「這個謝靈涯啊……肯定是不想工作,隨便找個親戚的單位待著,他不是考研沒成功,準備再戰嗎?」
「我想也是。」旁邊還有學生等著,兩人也沒多聊,就此結束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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杻陽市中心醫院
謝靈涯小心翼翼推開病房門,映入眼帘的便是病床上一個頭髮花白、形容枯槁的小老頭,他當時就倒吸一口冷氣,幾步衝到病床前,「舅舅?」
這個小老頭就是謝靈涯的舅舅王羽集,十四歲出家做了道士,現在是抱陽觀的觀主也是唯一的成員,自己領導自己超過十年了。
幾個月前謝靈涯才找王羽集幫忙,蓋個實習章,沒想到再見時王羽集好像老了幾十歲一般,令謝靈涯驚駭之極,「您這是怎麼了?」
王羽集看到謝靈涯后,露出一點安心的神情,費力地彎腰去摸什麼東西。謝靈涯趕緊幫他拿,在床底摸到一個木匣子,拿起來一看還挺眼熟。要是他沒記錯,這裡面裝的應該是王羽集幾乎不怎麼離身的一柄木劍,是他們道觀傳下來的古董級法器,三寶劍。
「小涯,舅舅大限將至了。」王羽集開口第一句話,就把謝靈涯嚇得更加慘了,他說話沒什麼氣力,按著謝靈涯示意他聽自己講。
「三寶劍你拿著,遺囑我早就立過了,我去了,抱陽觀就轉到你名下。你現在學業有成,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只挂念一件事,我還沒來得及收個弟子,繼承道統,你日後閑暇時幫我看看,能不能找個徒弟吧……估計也難。」王羽集自嘲一笑,「前半生心高氣傲,後半生走得早,辜負師長了,連個徒弟也沒有,希望不會死不瞑目。」
謝靈涯母親去得早,小時候父親忙,他就經常跟著舅舅混飯,感情非常好,看到舅舅的樣子,眼淚都掉下來了:「舅舅,你別嚇我啊,走什麼走。說得那麼慘,你要缺徒弟收我吧,我現在就給你磕頭,你不是說我是做神仙的料嗎?」
王羽集又好笑又心酸,微笑著罵道:「混小子,就你還想做神仙呢,你那骨頭怕是長錯了。我收了你做徒弟,我師父不會把我怎麼樣,你媽在下面要把我掐活了。」
謝靈涯從小學起就知道舅舅從事的職業,和老師講的科學不一樣,屬於《走近科學》也強行解釋不了的那部分。但是向來料事如神的舅舅說起自己的死期,讓他很驚恐。
謝靈涯勉強一笑,問道:「舅舅,醫生檢查結果怎麼樣啊?我把我爸叫來吧,咱們轉院,我爸好像認識一院的醫生。」
王羽集搖了搖頭,「我這是壽數盡了,咱們爺倆抓緊時間多說幾句話就是了。」
謝靈涯不敢相信地道:「可是,怎麼會突然……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還好好的。」
「去處理了一些事,道行不夠,就這樣啦。」王羽集輕聲說道,忽然有了些精神,還有力氣去拍謝靈涯的肩膀,「劍拿好啊,我那沒蒙面的徒弟以後要是有幸拜入我門下,你就傳給他,那些筆記本都在老地方,你知道的。」
「小涯,你還記不記得,你高一的時候發混,半夜和同學一起跳牆,偷了我的三寶劍去他家驅邪。那時候我其實就有點後悔,跟你爸媽說不會收你為徒了,入星骨真的和傳說里一樣天資絕佳啊。我一點都沒教過你,一點都沒有,你單是偷看幾眼,就能使三寶劍了。」
「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你就突然轉性,開始用功讀書了,成績一下變好,還考上了大學。也不錯,你媽以前就說,孩子要多讀點書。」
「我小時候,也是從偷看我師父做事開始的,但是我們那時候不如你……」
……
王羽集說起舊事,愈發有精神,臉上甚至透出了幾分紅潤,反倒襯得謝靈涯的臉色越來越白了。
迴光返照在謝靈涯腦海中出現,他伸手就按了護士鈴,又起身道:「舅舅,我去叫醫生。你放心,回頭我真去你們道觀上班,咱收他幾十個徒弟,住不下就擴建……」
王羽集卻死死拖著謝靈涯的手,這一瞬間迸發的氣力令他都脫身不得,「小涯,你告訴他,三寶修的不是劍,是心。」
這個「他」,指的只能是王羽集那個還不知在何方的徒弟。
謝靈涯嚎啕大哭,應道:「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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杻陽市的金桂步行街整體建築風格十分統一,從街頭到街尾,不管是服裝店、工藝品店還是餐館,清一色灰藍的外牆,紅棕色的招牌,檐角尖尖,都是極不走心的仿古樣式。
金桂步行街旁邊是黎明廣場,兩者相接之處,有個不大不小的門臉,與步行街風格一般,相同樣式的招牌上有三個大字:抱陽觀。
其實如果站遠一點仔細看,就會發現除了外牆是仿古的,裡頭隱隱露出來的建築屋頂很有年代氣息,但正因為它與周遭一樣的仿古外門,導致雖然經過這裡去逛街的人很多,卻對它提不起半點興緻。
幾個月來,抱陽觀都是大門緊閉,直到現在,謝靈涯和父親一起開鎖進門。他們剛剛辦完王羽集的喪事,按照王羽集生前的意願,非常簡單。
抱陽觀裡頭比從外頭看大多了,主要是因為門口有塊地方租給別人,改了個小小的報刊店,門臉看上去便窄小多了,實際上東西寬得有十五米以上,而且再往裡頭還能更寬一些。
與不古不今的外門不同,抱陽觀內里很有些歷史感,地面都是青石板磚鋪成,一進來便宛如遁入另一個世界。
現在,這個地方的產權所有人已經是謝靈涯了。也很久沒來這裡了,正在四下打量。
謝父把謝靈涯的行李放好,也只有謝靈涯的行李而已,他工作在縣城,請假過來的,還得回去上班,他問道:「決定好了?」
謝靈涯看了父親兩眼,說道:「爸,你放心吧,我肯定不會出家的,我還想考研呢。就住這兒方便幫我舅完成心愿。」
謝父嘴角抽了兩下,難免有點心虛,「……我只是怕你難辦,你舅這兒香火冷清,不好招人。」
謝靈涯道:「那倒是,現在招和尚道士都是明碼標價算底薪提成的,我努力吧。」
……
送走謝父后,謝靈涯收拾了一下王羽集的房間,又把三寶劍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一看到它,謝靈涯就想起舅舅的一言一語,心底難過得很。
王羽集提到的筆記,謝靈涯也整理了一下,這些是王羽集師門幾代留下來的,日後王羽集那未曾謀面的徒弟要入門學習,就靠這些了。
王羽集臨終前也說到,謝靈涯可以看——再說不看他也沒法幫王羽集找徒弟。
筆記很多,而且那麼多前人,所學甚雜,好在王羽集謄抄時還梳理標註過。
謝靈涯隨手翻到講相術的某一章,第一句便是:「偃骨在胸者,名入星骨。」
這熟悉感令謝靈涯微微出神。
上一次聽到「偃骨」這兩個字,是謝靈涯高一作死那次,王羽集不小心說了出來,讓謝靈涯知道自己胸有偃骨。
什麼是偃骨?
偃骨在胸者,名入星骨。偃骨,又叫入星骨。這麼說吧,在道教的理論里,長了這根入星骨的,就是名字上了仙冊,有仙緣之人!
這麼說可能太虛無縹緲,但往前幾百上千年,凡是有記載長了入星骨的,無一不是道門中開宗立派,帶飛全門的牛人。
王羽集當時也是太感慨了,他說:「我師父和我說過,世人有修道一輩子,困於門外者;有打坐數十年悟道者;更有十六步功夫成仙者!
「愈是入門,就愈是講究天賦,小涯有這樣的天賦,難怪無師自通!」
「通什麼通,一個英文他都念不通!」謝父一邊罵一邊一巴掌拍在聽了王羽集的話后洋洋得意的謝靈涯腦後勺上。
自然,這是新時代了,修道不如考大學。
謝靈涯飄飄如仙一段時間后,遇到一些事,一頭撲進學海中去了,再沒偷看他舅舅搞迷信活動。
謝靈涯以前成績爛得掉渣,不過浪子回頭金不換,拚命學了一年,考上了本地的二本。
而且謝靈涯還學出了滋味一般,上了大學也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久久不能自拔,別提想什麼入星骨啊、道術了。
……
謝靈涯回過神來,有點唏噓,他捏著筆記暗道:舅舅,你放心吧,像我這麼牛逼的根骨可能世間罕有,但我一定幫你招聘一個盡量接近的觀主!
王羽集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肯定要做觀主,這和謝靈涯產權所有人的身份其實並不衝突。而且謝靈涯想過,如果對方確實可靠,那麼他會把所有權轉過去的。
不過父親說的也對,抱陽觀香火冷清,估計比較難招人。
謝靈涯看過帳,抱陽觀的收支非常簡單,從前舅舅偶然還有一些別的收入,固定收入則只有報刊亭的租金,再刨去水電香燭吃喝等費用,餘下來的很少。
觀里多處需要修繕,都一直擱置,也是因為資金有限。
謝靈涯收好道觀的公章,心想也不知有什麼法子能廣開財源……
雖然有點黑線,但賀樽一想,這個倒確實比讓人來燒香容易,決定回去換個方式推薦。
……
因為道觀里生活比較拮据,謝靈涯從大學起就不問家裡要錢了,現在就更不可能讓他爸補貼生活費。之前更慘,現在能經常吃肉還是賣瓜子增加了收入。
謝靈涯想想,索性把後院那塊土利用上了,種點蔬菜,能省一點是一點,賀叔叔那些錢省的他還要存起來呢。
以前這地還沒荒的時候,就是王羽集在照料著,有瓜有菜的,謝靈涯幫著干過活,多少知道一些。
前院沒事的時候,謝靈涯就在後頭種田,安慰自己艱苦樸素才是好作風。
忙到一半呢,有個阿姨過來喊他:「小謝,小謝快來,你同事來了。」
我同事?我哪有同事啊?
謝靈涯莫名其妙,他正在澆水呢,放下水壺擦擦手,出去一看,前院站著個身穿道袍的道士,三十多歲吧,嘴上兩撇小鬍子,下巴上還有幾縷鬍鬚,稀稀疏疏,頭髮在頭頂紮成一個髮髻,手裡提個包。
小鬍子道士看謝靈涯跟著阿姨出來,走到自己面前,還沒回神,疑惑地道:「您好,我想找這裡的觀主。」
「觀內暫時沒有觀主,道長你有什麼事和我說就行了。」謝靈涯上下打量了一下這道士,總覺得他那鬍子怪猥瑣的。
小鬍子道士忙說道:「打擾了,我是想在這裡掛單。」
只要是道士,到了外地就可以住在當地道觀里,這就叫掛單。規矩從古到今不同,現代社會一般是取得道士證的正規道士,能夠憑證在其他道觀免費吃住三天,再往下住,就要給道觀交錢了。
謝靈涯也知道這規矩,只是第一次遇到而已,後院也有多餘的房間,只是沒收拾而已,他很客氣地道:「那道長先和我來放行李吧,我收拾個房間出來。」
「謝謝,謝謝這位小哥了。」小鬍子道士感謝了一番。
謝靈涯邊走邊隨口問道:「我沒別的意思啊,不過在我們本地,太和觀出名多了,您怎麼沒去太和觀掛單呢?」
不止是出名一些,去了那裡住宿環境肯定也更好啊。
小鬍子道士支支吾吾地道:「這個……太和觀太偏了……」
謝靈涯心生疑竇,又多看了小鬍子道士兩眼,忽然站住道:「有沒有搞錯,我們道觀條件這麼差,你還騙吃騙喝?」
他把小鬍子道士的衣服撩起來,下擺內側分明有幾個模糊的字,可辨清是「龍湖景區」,走動時若隱若現。
——龍湖景區是杻陽市一個旅遊景點,裡面沒有道觀,只有個仿古的坊市,裡頭工作人員都穿著古裝,也有書生、乞丐、算命先生等演員在街頭增加真實感。
謝靈涯之前就覺得他衣料好像很差,現在一想……演出服當然質量差啦!
「沒有沒有,你誤會了!」小鬍子道士不知道該先按自己的衣擺,還是先去掏自己的證件,「我是真道士,我只是在那裡上過班而已!」
謝靈涯:「???」
什麼鬼,真道士你在龍湖景區上班?
謝靈涯狐疑地檢查了一遍小鬍子道士的道士證,結果居然是真的,「什麼情況啊,你又不是個演員。」
小鬍子道士垂頭喪氣地道:「可是我窮啊。」
謝靈涯:「……」
謝靈涯:「真的假的,你能窮到哪兒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小鬍子道士抬起頭,說了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他本名叫張道霆,和傳說中的天師道創始人張道陵只差一個字,但是命運卻是天差地別。
他無父無母,十八歲那年出家,還不到一年道觀香火越來越少,飯都吃不上,他被友好請出去了,各找出路。
也是萬萬沒想到,在道觀都能被裁員。
接下來八年,小鬍子去了很多地方,可但凡他正式就職的道觀,通常都因為各種原因衰敗了,飯都吃不上。
去年小鬍子就流落到了杻陽,這次他沒有去道觀,而是乾脆跑到風景區上班。因為他比那些演員有個優勢,能背些道家咒語經典,順利應聘上了。每天坐在風景區,和遊客拍拍照就行,單位包吃包住的。
不過好景不長,前些天他因為上班時間睡覺,被遊客投訴,恰逢大領導視察,就給開除了。
小鬍子其實已經去過太和觀了,在那裡掛單三天,還賴了一天,因為沒錢交食宿費,又出來了,然後就看到了抱陽觀。
謝靈涯聽完了這個倒霉的故事,一臉不可思議:「你十八歲出家,混了八年,所以你現在只有二十六??」
可是長得像三十六啊!
小鬍子:「…………」
小鬍子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尷尬地道:「這是景區要求的……不是,你關注點錯了吧?」
謝靈涯訕訕道:「你這麼會那麼倒霉?」
「我也想知道啊,我師父跟我說,我的命太衰了,說不定父母也是被我克到扔了我。」小鬍子說道,「那個,小哥,我就在這兒住幾天行嗎?我會去另找工作的。」
謝靈涯好奇地道:「另找工作,你不打算去道觀了嗎?」
小鬍子:「我還是不要害人了吧……」
謝靈涯一想他的遭遇,也是夠衰的,又覺得有點不對,「等等,你們單位包吃包住,那你一點錢都沒存下來嗎?連單費都交不起?」
住在道觀里,已經比住在酒店或者租房子要便宜了。
「哦……」小鬍子撓頭道,「我工資基本都捐給福利院了,我自己就是從小無父無母,知道有多難。」
謝靈涯一愣。
他仔細一看小鬍子,發現這人的鬍子雖然猥瑣,但是眼眸中正,鼻挺而直,眉尾也向下,是誠懇可靠的面相。
小鬍子轉頭道:「你們還種了菜啊,哎,我幫你澆水吧。」
謝靈涯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胡道長,其實我們道觀現在一個道士也沒有,要是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留下來。」
小鬍子:「……我姓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