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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二九零章 嗣德王的失驚倒怪字體大小: A+
     

    越南,順化,紫禁城,乾成殿。

    嗣德王本來是不想見人視事的——昨日帷幄之內,御榻之上,撻伐過甚,今日早上醒來,腦子昏沉沉的,身子軟塌塌的,眼睛都不想睜開來,坐都不想坐起來,更別說見人視事了。

    可是,「事」可以不「視」,外頭的這個人,卻不能不見——來者是大清國欽使唐景崧。

    嗣德王嘆了口氣,對乾成殿總管楊義說道,「更衣吧!」

    見了面,嗣德王十分客氣,稱唐景崧「維卿先生」,不說「賜坐」,而說「請坐」。

    賓主剛剛坐定,嗣德王就輕輕的咳嗽起來。

    唐景崧留意的看了看嗣德王的面色——又青,又黃,夾雜著一種不均勻的、病態的紅暈。

    嗣德王的相貌,如果忽略臉上那些隱約的麻點,可算得清秀儒雅,不過,這個面色,實在不能算好看。

    特別是那種紅暈——那是一種縱慾過度、虛淘了身子的特有的面色。

    「季節變遷,寒暑無常,」唐景崧微微頷首,「務請殿下善加珍攝。」

    嗣德王在越南人的口中,是「陛下」,到了天朝上使這兒,就只能是「殿下」了。

    唐景崧心想,三百多妃嬪啊,不管是為了子嗣,還是為了別的什麼,日夜撻伐,鐵打的身子骨兒,也受不了啊,您且悠著點兒吧!

    「是啊,」嗣德王勉強笑了一笑,「這個天氣,還真是——」

    頓一頓,「嗯,先生有心了——咳咳,咳咳,咳咳。」

    本來,依照禮儀,還該再說多幾句廢話的,但嗣德王自覺精神實在支持不住,於是,略略一頓,便問道:「今日先生枉屈玉趾,可有什麼見教嗎?」

    「是這樣的,」唐景崧說道,「本使剛剛接到報告,富夷已經進了升龍城……」

    一語未了,嗣德王驚呼起來:「什麼?升龍失守了?」

    說罷,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之間,滿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麻點,一粒一粒,漲的清清楚楚。

    這些麻點,是那種典型的天花痊癒后留下的麻點。

    越南的坊間,一直有這麼一個說法,正是因為幼時「出天花」,燒竭了精源,嗣德王才一直無嗣,而這,也是嗣德王雖然不算好色、嬪妃卻多達三百人的原因——精源質量太差,無法「一擊即中」,只好「廣種薄收」,希翼能有所得。

    楊義聽到聲響,顧不得客人在座,趕緊奔了過來,同一個小太監一起,捧痰盂,遞毛巾,替嗣德王捶胸控背,好一頓折騰。

    唐景崧晾在一邊兒,可有些尷尬了。

    同時,也不免奇怪——

    我軍撤出升龍,是已經跟你打過招呼的了;而我軍既撤了出去,法國人到了,升龍自然就「失守」了——這應該都是預料之中的事兒啊?

    你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呢?

    難道,你以為憑你的河寧總督、河內巡撫自個兒,就守得住升龍不成?

    當然,這個「招呼」的措辭,是比較委婉的。

    從沱灢、升龍撤軍,不能不提前跟越南人通氣兒,並有所譬解,不然,一而再的「不戰而棄」,非嚇壞了越南人不可,使其對中國失去信心,對這場戰爭失去信心。

    可是,也不能像關卓凡對幾位大軍機那樣,將整個戰略、戰術,對越南人和盤托出——不能指望越南人保密,真的什麼都對他們說了,也就等於什麼都對法國人說了。

    法國在越南百年經營,別看兩家現在好像你死我活的,但越南政府內部,尤其是宗室內部,依舊有很強大的親法的勢力。

    從沱灢撤軍之時,唐景崧對嗣德王說,沱灢—順化一線,總兵力有限,這個,力分則弱,沱灢的駐軍,「調防」至海雲嶺,為的是集中力量,守衛順化,保證越南朝廷和殿下您個人的安全無虞——海雲嶺是順化的南大門嘛!

    對於這番「譬解」,嗣德王是接受的。

    事實上,「欽使」一行進入順化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始插手順化海、陸兩個方向的防務了——

    海上方向是順安河口:徵集民夫,修葺朽舊不堪的炮台,並運來了大口徑的岸防炮,順安河口的地形,本來就易守難攻,如此一來,更加是「固若金湯」了。

    陸上方向是海雲嶺:挖掘戰壕,修築工事,調整部署,阮知方去看過「欽使護衛團」主持的海雲嶺防線,回來向嗣德王報告,「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壬午之役——即一八五八年法軍進攻海雲嶺之役。

    是役,富夷猶鎩羽而歸,何況「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好,好,好。

    更好的是,這些興作,都不必越南自己掏錢。

    當然,如果要越南自己掏錢,十有八九,就「興作」不起來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沒錢,原先的那點兒家底,都賠給法國人了。

    如今,沱灢的駐軍「調防」海雲嶺,海雲嶺防線,便愈加之「堅固」了,真正可以高枕無憂了!

    雖然,沱灢丟給了法國人,不免令人遺憾,不過,按照《壬戊和約》,沱灢本就已闢為商港,淪入法國勢力範圍,為法國人實際掌控了,如今,丟掉這樣的一根雞肋,換來順化的「安若磐石」,這個賬,還是算得過來的。

    至少,沒怎麼虧吧!

    可是,升龍——

    升龍可不是法國人的勢力範圍啊!

    而且,升龍是「陪都」啊!有宮苑寢廟在啊!

    還有,法國人雖然佔了沱灢,但無法自沱灢北進;佔了升龍,卻是可以自升龍北進的!

    偌大一片北圻,危在旦夕了!

    這,這,這——

    這什麼呢?問題還是那個問題:我軍撤出升龍、升龍「失守」,二者其實是一碼事兒,你如果失驚倒怪,在我軍撤出升龍的時候,就該失驚倒怪了,為什麼現在才來發作呢?

    唐景崧記得很清楚,通知升龍駐軍「北調」的時候,嗣德王沒有什麼大反應,只輕輕的「哦、哦」了兩聲,就再也沒有說什麼了,那個神情,除了有些恍惚之外,基本可以說是「平靜」。

    嗣德王的咳嗽,終於告一段落,唐景崧開口了:

    「殿下不必過慮,我軍北調,是按既定部署行事,升龍之失,只是暫時的——」

    頓一頓,「升龍臨紅河,紅河不比香河,富夷的軍艦,可溯紅河直抵升龍城下,艦炮射程,可覆蓋大半升龍城,而我海軍主力,不在越南——」

    再一頓,「因此,守升龍,不宜一味死守,我軍北調,是棄短就長,待富夷北犯,進了北圻內陸,其艦炮便無所施其技了,咱們只要在北圻內陸打敗了富夷,他們在升龍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自然而然的,升龍也就克複了。」

    這番話,倒是不怕被法國人聽見。

    嗣德王「哦、哦」了兩聲,不說話了。

    那種恍惚而獃滯的神情,又出現了。

    同上一次通知他升龍駐軍「北調」時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唐景崧心裡嘀咕:這是什麼情況?

    這種情形,以前沒有出現過呀?

    主客都不說話,乾成殿內,一時非常安靜。

    過了一會兒,楊義輕輕咳嗽了一聲,賠笑說道:「唐大人,我王御體微恙,這個,呃,您看……」

    「哦?」唐景崧一怔,隨即大皺眉頭:國王同天朝上使說話,有你一個太監插嘴的份兒?

    這是什麼規矩?

    如果是在中國——

    哼!

    他冷冷的看了楊義一眼。

    楊義感覺到了唐景崧的不快,立即俯一俯身,後退一步,低眉順眼的,不說話了。

    唐景崧的眼風,掃到了楊義手中捏著的毛巾上——由始至終,他一直留意著這塊毛巾。

    上頭似乎沒有什麼血跡。

    唐景崧微微透了口氣——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

    隨即,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要不要叫軍醫進宮,替嗣德王看看病?

    不過,越南和中國一樣,君主有恙,輕易不能「征醫」,因為,這意味著御醫已經束手無策,不能不求之於外了——也就是說,君主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

    這必然引發人心不安乃至政局動蕩。

    而現在,正是局勢最敏感、人心最惶惑的時候。

    算了。

    「是這樣,」唐景崧緩緩說道,「當初,『欽使護衛團』到沱灢去,其實是『借道』——即經沱灢走陸路進順化。」

    頓一頓,「因為富浪沙在沱灢胡作非為,這支部隊不能不留了下來,防著富夷進一步做亂;之後,吾修『基隆事件』之怨,沱灢富軍,不論海陸,一網打盡,沱灢既然已經沒有富軍了,那麼,『欽使護衛團』也就沒有留在沱灢的必要了,就得照原計劃同我這個欽使匯合了。」

    再一頓,「升龍城裡的那支部隊,當初是應殿下之請求,進駐『協防』;後來,升龍一役,大獲全勝,富酋巴某以下,無一人片板逸出——嗯,這個仗既打完了,撤了出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嗣德王聽的很是一愣,他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一時沒轉過彎兒來——咦,這個口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現在,」唐景崧繼續說道,「既然富夷再犯,那麼,就請殿下再上一個奏摺,請求天朝再行天討好了!」

    哦,明白了。

    「是,」嗣德王又咳嗽了兩下,然後用很低的聲音說道,「謹如所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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