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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二一五章 唉!史閣部!孰人壞我半壁天下?字體大小: A+
     

    趙景賢萬料不到輔政王來了這麼一句,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再張一張嘴,還是說不出什麼,最後,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囁嚅著說道:

    「似乎……也不止一天……」

    「四月十八日——順治二年四月十八日,」關卓凡說道,「豫親王兵臨揚州城下,但沒有立即攻城,延至二十四日夜,紅衣大炮運到了,方始攻城,二十五日,揚州即城破,不是一天是什麼?——一天還不到呢!」

    微微一頓,「不過就是一個晚上的光景!——這就是史閣部的能耐!」

    呃,輔政王史實居然如此之熟稔!

    趙景賢滯了一滯,再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說道:「王爺,彼時,揚州城內,軍心已亂,降的降,走的走,兵力單薄,史忠……呃,史可法也是無可如何啊……」

    他本來是欲以「忠正」的謚號稱呼史可法,一轉念,算了,還是跟隨王爺的口徑吧!

    「兵力再單薄,」關卓凡說道,「到底還有劉肇基、何剛的兩支兵;江陰呢?有一支正經的兵嗎?人家守了八十一天,他史可法只守了半天,怎麼說?」

    「這……」

    「再者說了,」關卓凡說道,「兵力單薄,民力不單薄吧?江陰城守,靠的是兵還是民?江陰彈丸之地,揚州卻是一等一的大城!八十萬生民,留著做什麼用?——留著給人家一刀一個,像殺雞一般,殺的乾乾淨淨嗎?」

    說到最後一句「殺的乾乾淨淨嗎」,冷峭的語氣之下,已是掩蓋不住的激憤。

    揚州城破之後,多鐸以揚州不聽招降為由,下令屠城,是為「揚州十日」。

    屠殺主要集中在城破當天——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一共七天,據王楚秀《揚州十日記》載,直到五月初二,清軍才安官置吏,「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計八十萬餘。」

    這是關卓凡「八十萬生民」之說的由來。

    這個話題太敏感了,趙景賢下意識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真不曉得該怎麼答話了——連個「這」或「呃」都不大好說了。

    還有,輔政王的語氣,十分的古怪,他那種隱約的激憤,似乎不止是對著史可法的無能去的啊!

    王爺可是滿人,總不能——

    呃……

    「民氣可用,」關卓凡繼續說道,「可是,史可法用不了!他也根本沒有想過去用!」

    「這……」

    「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關卓凡說道,「其實,別說『民』了,就是『軍』——竹兄,考諸於史,平心而論,你說,史可法到了揚州之後,到底做了哪些戰守的準備?」

    趙景賢愣了好一會兒,說道:「史可法檄調各鎮援兵,可是,無一至者……」

    關卓凡「哈」了一聲,說道:「對,他也就做了一個『檄調』的活兒!——除此之外,坐困愁城,一籌莫展!」

    頓了頓,「咱們倒來看看,閻麗亨守江陰,做了些什麼?」

    關卓凡開始一個個的扳手指頭——

    「第一,將全城戶口,分丁壯老幼,詳加調查,挑選年輕力壯的男子,組成義兵,分班上城,按時換班。」

    「第二,划區分守,責權分明,其中,閻麗亨自守北門之餘,又同陳拱辰一起,兼負晝夜巡查四門之責。」

    陳拱辰,即陳明遇,字拱辰,「江陰三公」之一,高宗賜謚「烈愍」的。

    「第三,嚴加盤詰過往人員,肅清內奸。」

    「第四,委任擅長理財之人士,將城內公私物資,分類徵集,統一分配使用——這一點非常重要,相當程度上,緩解了軍械糧餉供應的困難。」

    「第五,全力趕鑄守城工具,招各類工匠千餘人,造弩千張、箭數萬枝;又用火藥敷於箭頭,中人立死;又造火磚、火球、木銃、撾弩,無不精妙犀利。」

    「其中的木銃、撾弩,很有意思。」

    「木銃類銀鞘,木製,內藏火藥、鐵菱角,投出之後,機關暴發,木殼崩裂,鐵菱角飛迸而出,觸人即死——哎,這不跟手榴彈或葡萄彈彷彿嗎?」

    「撾弩,則彷彿『鉤鐮槍』,『槍』身之上,裝了好幾個鋒利的倒鉤,桿尾繫繩,激射而出,射中或勾住敵人,拖了回來,近前斬之!」

    頓了頓,「這樣東西,咱們現在是洋槍洋炮,用不著了,不然的話,倒要找能工巧匠,造了出來,用上一用。」

    呃,聽起來,略有些滲人,不過……好吧。

    「第六,收集人糞,摻上桐油,敵軍登城之時,煎滾澆下,可以燙穿皮甲,沾肉即爛。」

    「第七,儲備石灰,召集石匠,加固城牆。」

    「第八,請諸生許用,模仿楚歌,作《五更轉曲》等,俾善歌者登高傳唱,以笙笛簫鼓相和,悲歌慷慨,鼓舞士氣。」

    「閻麗亨領袖之下,整個江陰城,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一切戰守的準備,井井有條——不然,怎麼可能力抗二十餘萬大軍八十餘日?」

    趙景賢不由暗自驚嘆了:閻麗亨的「功課」,王爺是真正做足了!他祭祀閻祠,真不是心血來潮的事情!

    「反觀史可法,」關卓凡繼續說道,「做了些什麼?——除了檄調援兵、毫無結果之外,什麼也沒做!乾耗著!耗到城破身死,耗到幾十萬揚州人跟他一起,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那種異樣的激憤,又出來了。

    趙景賢暗暗透一口氣,正想說話,關卓凡又搶在裡頭了:

    「啊,不,史閣部也是做了點兒事情的,他寫了遺書——專門登上揚州城西門樓,擺開架勢,吮毫搦管,一口氣寫下了四封遺書——」

    微微一頓,「遺書中,他希望夫人和他一起以身殉國;他自個兒呢,願歸葬鐘山明太祖孝陵之側——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刻薄的冷笑聲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之意。

    趙景賢聽的背上隱約冒汗,想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另外,」關卓凡冷冷的說道,「史可法『檄調』的援兵,可都是歸他本人節制的!他以閣部之尊,督師江北,經營一年,虛耗無數人力、物力、財力,結果就是臨到了兒了——『無一至者』!」

    再頓一頓,「還不止——這班將領,非但不奉他的調,更幾乎都投降了本朝,掉過頭去,反成了攻滅南明的勁旅!——這就是他史閣部馭下的本事!」

    趙景賢默然片刻,開口說道:「南明藩鎮跋扈,尾大不掉,這個……驕兵悍將,也確實難制。」

    「那得看怎麼個『制』法兒!」關卓凡說道,「天底下豈有真正不可『制』的兵將?」

    「是!」這一回,趙景賢重重點頭,「這個話,換一個來說,或許不能完全令人信納,不過,出自王爺之口,我是百分之百心悅誠服的。」

    這既是趙景賢的真心話,同時,也不著痕迹的捧了關卓凡一把。

    關卓凡微微一笑,「竹兄,你也會說奉承話了——不過,我倒大致可以居之不疑!」

    趙景賢正色說道:「王爺,事實如此,實非虛諛!」

    「好,好!」關卓凡再一笑,「咱們說回南明的藩鎮——」

    微微一頓,「都說南明亡於藩鎮——不錯,南明確實亡於藩鎮!可是,這班藩鎮,是怎麼冒出來的?弘光朝之前,除了一個左良玉跋扈些之外,哪兒有什麼真敢不聽朝廷調令的『藩鎮』?說到底,還不是弘光君臣——包括史可法在內——自個兒造出來的?」

    自個兒造出來的?

    趙景賢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明白王爺的意思:弘光帝賴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劉澤清等四鎮而立,武人由此坐大,終不復可制——不過,聯絡四鎮,擁立福藩,似乎只是馬士英和鳳陽守備太監盧九德兩個人的首尾——」

    頓了頓,「在這件事情上,史可法應該沒有什麼責任吧?——他可是不贊成立福藩的啊!」

    弘光帝登基之前的身份,是福王。

    「沒有責任?——史可法的責任,就在他不贊成立福藩!」

    啊?

    弘光帝可是昏君啊!

    「王爺,」趙景賢疑惑了,「我不大明白了——您什麼意思呢?」

    「竹兄,」關卓凡說道,「請你仔細想一想,彼時——思宗殉國之後,以倫序而論,福、桂、惠、潞四藩,到底哪個才最有資格承繼大寶?」

    福、桂、惠、潞四王,是彼時南明政府能夠找得到的、血統上同帝系最接近的四個候選人。

    趙景賢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福藩為神宗孫,桂、惠二藩為神宗子,潞藩為神宗兄弟之子,以倫序而論,自然是福、桂、惠三藩先於潞藩——」

    說到這兒,心中一跳,似乎已隱約知道王爺的意思了——

    「福藩和思宗同輩,」他繼續說道,「桂、惠二藩,卻長了思宗一輩——」

    頓了頓,「因此,福、桂、惠三藩之中,又以福藩的倫序最為合適——這個,『兄終弟及』嘛!」

    關卓凡點了點頭,「是啊!如果是桂、惠二藩承繼大寶的話,就變成了叔叔接侄兒的位子——那不是太彆扭些了嗎?」

    趙景賢心想,之前,老朱家也「彆扭」過這麼一回的——成祖不就是「接」了他侄兒的位子嗎?

    不過,這兩件事情,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桂、惠二藩,也不可能拿成祖的例子,來替自己繼位的合法性背書,所以,不必把話頭扯遠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如此說來——弘光帝之得位,其實是最正的了!」

    「不錯!」關卓凡說道,「本來,這張金鑾寶座,弘光帝大可以理直氣壯的坐上去,怎麼會弄到非『四鎮迎立』而不能得的地步呢?」

    「這個……朝中反對福藩繼位的聲音很大啊!」

    「誰反對啊?」

    「呃……東林。」

    「東林為什麼反對?」

    「福藩不賢。」

    「不錯,福藩確實不賢,」關卓凡說道,「史可法還寫信給馬士英,說什麼福藩『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七不可立』嘛!」

    頓了頓,「那麼,東林主張立誰呢?」

    「潞藩。」

    「潞藩賢嗎?」

    「呃……也不賢。」

    「那就有趣了!」關卓凡說道,「賢愚之辨,福、潞二藩,半斤八兩,可福藩是『近支』,潞藩卻是『疏宗』,請問,東林為什麼反對立福藩而欲立潞藩呢?」

    「這……」

    這確實不對勁兒啊!

    「竹兄,」關卓凡說道,「請你想一想東林和老福藩的恩怨!」

    「老福藩」,即弘光帝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

    趙景賢輕輕的「啊」了一聲,「當年,神宗和鄭貴妃,欲立老福藩為太子——」

    我明白了!

    「著啊!」關卓凡說道,「神宗和鄭貴妃想廢長立幼,東林堅決反對,雙方你來我往,什麼『妖書』、『梃擊』、『移宮』的幺蛾子,都是那個時候鬧出來的,最後,鄭貴妃終於不逞,老福藩只能乖乖去洛陽做他的福王——」

    頓了頓,「說的難聽點兒,東林一系、福藩一系,那是生死的冤家!——所以,東林怎麼能夠樂意福藩繼位呢?」

    趙景賢呆了半響,緩緩點頭,「王爺睿見!」

    「至於為什麼欲立『疏宗』潞藩——」關卓凡說道,「就是因為潞藩是『疏宗』才要立他!」

    趙景賢轉著念頭,「是不是這麼回事兒——不考慮彼此恩怨的話,立福藩,理所當然,談不上什麼『定策之功』;而潞藩立,則是以『疏宗』得繼大位,這個『定策之功』,可就大了!」

    關卓凡雙掌輕輕一擊,「就是這麼回事兒!——這就是東林的算盤!」

    微微一頓,「結果,拜東林之賜,這個『定策之功』,落到了馬士英和『四鎮』的頭上了!」

    「唉!」趙景賢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思宗殉國,新帝未立,」關卓凡繼續說道,「彼時,東林在南明朝內有極強的勢力,官居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更是事實上的在朝第一人,大權在握,福藩如果不聯絡四鎮,這個大位,還能有什麼指望?」

    「就是說,」趙景賢面色凝重,「如果史可法不存門戶之見,一開始就以倫序擇福藩繼位,也就沒有藩鎮割據這一回事兒了!」

    「是的!」關卓凡說道,「而且,也沒了那麼多沒完沒了的黨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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