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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二一二章 驚世一祭字體大小: A+
     

    閻應元這座祠廟,確實是「奉旨准建」的,理論上來說,誰都可以上祭,自然也包括咱們的輔政王,可是——

    第一,不能把「准建」當成「敕建」。

    打個不大恰當的譬喻,所謂「准建」,不過是說,給你發張營業執照,從此之後,你可以合法經營啦——較之「敕建」,二者區別之大,猶如民營加油站之於「三桶油」。

    政府總理視察「三桶油」,天經地義;可是,跑進路邊一個小小的民營加油站,想幹什麼呢?

    第二,一定要了解這個「准建」的背景。

    當年,江陰城破之後,屠戮極慘,幾乎到了老少無遺的地步,打那兒之後,整個江陰地區,都對清廷採取了不合作的態度,不出仕,不應舉,以為沉默的抗議,朝廷百般勸誘,皆無如其何。

    直到乾隆二十四年,高宗下旨,准為閻應元在江陰修祠,這個中央、地方尷尬對峙的局面,才算告一段落。

    某種意義上,朝廷的這個「准建」,是被迫的,究其竟,只是給對峙雙方搭了一個台階——好了,各退一步,別再犟下去了!

    說的再明白些,這座小小的祠廟,對於朝廷和江陰來說,僅僅是一個和解的由頭——事實上,即便沒有這座祠廟,雙方也不可能永遠對峙下去,問題只在於,選擇一個什麼雙方都能夠接受的由頭來「破局」罷了。

    「准建」歸「准建」,一切工費,包括日後的維護,都不是出自公帑,而是出自「公所」——即由地方士紳集資。

    當然,江陰富庶,小小一座祠廟,所費有限,並不在話下。

    祠成之後,一百餘年來,從來沒有過任何官方的祭祀活動,只由守祠之人,年節之時,做簡單的供祭。

    實在也不曉得該如何做官方的、正式的祭祀——別的不說,單是這個祭文,就不曉得該怎麼寫?

    來自民間的香火,也很單薄。

    原因並不複雜,閻應元的身份、事迹,實在太過敏感了,人們會不由自主的自我設限——我去祭奠閻麗亨,會不會被人說成「心懷前朝」?如是,雖然檯面上不會有人以此相責,可是,背地裡,官府會不會因此而給我穿小鞋?「心懷前朝」的印象一旦坐實了,出仕什麼的,更是完全不用指望了。

    所以,這座祠廟,對於朝廷和江陰來說,都僅僅是一個擺設。

    現在,輔政王——位在諸王之上、國朝第一人——要替閻麗亨上祭了!

    這個,這個——

    殿內不止一人,感覺自己的三觀有些不大穩當了!

    輔政王說他「受閻麗亨惠甚重」——確實,輔政王和楊側福晉,是在這座祠廟中相遇的,可是,把這樁姻緣,算成閻應元的功勞,是不是太勉強了些?

    又說什麼「沒有他的庇佑,軒軍從長毛手中克複江陰,也未必就能收功如斯之速」——輔政王一向講究西學,什麼時候信了這套冥冥渺渺的東西?

    有人甚至暗自嘀咕:就算閻某人真的「靈驗」,是不是肯保佑大清兵打長毛,怕也難說的很吧?

    嘿嘿。

    但輔政王「請香」二字既出,何人敢磨磨蹭蹭?守祠的老人哆哆嗦嗦的點燃了三支香,交給縣主簿,縣主簿再恭恭敬敬的遞到了輔政王的手上。

    關卓凡接過來的時候,發現這個縣主簿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

    一眾下屬,退向兩旁,關卓凡雙手持香,緩步走到殿中央,轉過身來,正面神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輔政王身上。

    青煙裊裊,隱約明暗。

    「後輩末學,輔政關氏,」關卓凡朗聲說道,「謹以馨香一束,達誠申信,致祭於閻忠烈神將軍靈前——」

    輔政王一開口,就很有特色了:一是自稱「後輩末學,輔政關氏」——自謙之餘,自占身份;一是以「閻忠烈神將軍」稱呼閻應元。

    高宗「准建」閻祠的同時,將江陰城守的三位主將——閻應元、陳明遇、馮厚敦,分別賜謚「忠烈」、「烈愍」、「節愍」,陳明遇的「烈愍」、馮厚敦的「節愍」,尚多少有一層「惜其未識天命,議其梗化之非」的意味,但閻應元的「忠烈」,卻是堂皇正大,無可挑剔,顯示朝廷和解的誠意,確實是十足十的。

    而「神將軍」,則是民間對閻應元的稱呼,輔政王將官方的謚號和民間的俗稱,揉在一起,倒也別緻。

    「《尚書》曰:『成周既成,遷殷頑民。』」關卓凡聲音清越,「卓凡則以為,於周則頑民,於殷則義士,固各為其主哉!」

    各為自主?

    這……

    「當乙酉之時,勝國天下,亡於李闖,本朝入關討賊,率土歸仁,大人先生,熠耀景從!」

    乙酉,即一六四五年;「勝國」,不是勝利之國,剛好相反,敗亡之國才稱「勝國」,也即本朝稱前朝為「勝國」,隱含「為我所勝之國」之意。

    至於「大人先生,熠耀景從」,譏諷的意味,就很重了。

    「江陰,彈丸下邑;典史,微秩末吏,然忠烈神將軍從新朝革命之餘,為故國回天之舉,奮臂於蟣虱編氓之中,嘯傲於江頭片壤之上,獨膏二十四萬大軍之斧鉞,樹立卓然,前後凡八十一日!其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百年之後,尤令人不能安坐——」

    微微一頓,「我高宗純皇帝讀史至此,扼腕掩卷,悵然太息!」

    這一段,「彈丸下邑」、「微秩末吏」、「蟣虱編氓」、「江頭片壤」,無不點明江陰抵抗力量的卑弱,如是,才有「獨膏二十四萬大軍之斧鉞,樹立卓然,前後凡八十一日」的「驚心動魄、蕩氣迴腸」。

    至於「不能安坐」以及「讀史至此,扼腕掩卷,悵然太息」的,其實是關卓凡自己;不過,這個鍋,扣到高宗的頭上,想來亦無不可——反正,賜謚、建祠,都是高宗手上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關卓凡含蓄的指出,高宗純皇帝早就替閻應元「平反」啦。

    「明季綱常節義,誠所難言;其掌國柄者,無論賢愚,皆固步自封,以鄰為壑,視友如仇,若匪此,列郡何至望風披靡,王師何至勢如破竹?」

    「而以忠烈神將軍之區區,非獨能顧綱常、思節義,更以置錐之地,勞百戰雄師,反覆無功,則忠烈神將軍之忠、之能,光烈千秋矣!」

    「或謂忠烈神將軍愚甚,卓凡則謂忠烈神將軍忠甚、烈甚!或謂忠烈神將軍事不忍傳,卓凡則謂豈忍不傳?或謂當諱、當諱,卓凡則謂此一時、彼一時,何諱之有?且聖朝寬大,國史褒忠,錫微臣以通謚,許士民以祠祭,豈曰仇之?直甚予之!」

    「發烈士之孤忠,彰聖朝之盛德,周頑、殷義,一視同仁,此其時矣!」

    「既不論周、殷,又何分旗、漢?今時今日,其惟知華夏矣!」

    聽到這兒,殿內眾人無不心神激蕩——

    「題眼」出來了!

    「辛酉以來,篳路藍縷,生聚教訓,吐故納新,中國面目煥然,忠烈神將軍在天之靈,亦必欣喜!」

    咦,「辛酉以來」什麼的,不是對法蘭西宣戰詔書里的話嗎?

    是滴,下頭還有呢。

    「然有法蘭西國,自恃力強,以橫逆加我,想我中國雖為至熱愛和平之國度,我華夏卻為至堅忍果敢之族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法夷無知,曉乙酉之江陰事乎?曉神將軍之忠烈乎?十萬編氓,猶不可侮,況我四萬萬華夏赤子,揮汗可成雨,眾志可成城?」

    「卓凡不才,領銜軍機,輔政王事,深知鐵石雖堅,非淬火不能成鋼,中國非有此一戰,不能為東方巨擘,比肩泰西諸強,屹立世界之林,則此役為我華夏淬火之役,明矣!」

    「戰端一開,地無分海南漠北,人無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濱,皆應慷慨以赴,前線後方,戮力壹心,則全捷可期!盛世可待!」

    「忠烈神將軍在天之靈,其佑我中華矣!」

    「嗚呼哀哉!尚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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