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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一八六章 仁至義盡字體大小: A+
     

    原來,法國人補充米、肉、果、蔬以及日用品的時候,也遇到了和購煤相似的阻滯,較大的幾間商行,突然間都變「小」了,說辭和兩間煤行如出一轍:「小號品類不全,存貨有限,貴方所需物資,品類甚繁,數量甚多,小號實在無力滿足,還請另就高明。」

    其中一間肉行,明明在後院養了十幾隻肉牛,「哞哞」的叫聲,大堂里都是聽得見的——其情形,彷彿越南土倫的那間「榮盛商行」。

    法艦隊的軍需官見肉行的夥計當面撒謊,且一副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不由氣結,譏諷道:「我不過只要兩條牛罷了,你那兒有十多條牛!——難道,這些牛,都叫人預定光了不成?」

    是啊!是啊!正如軍爺所言——都叫人預定光了呀!

    我倒。

    還有一間商行,法國人剛剛說明了來意,掌柜的就扳起了臉,打起了官腔,說道:「敝行的執照,黑紙白字,寫明向英吉利國、美利堅國和日本國的船隻發賣米食、物件——僅此三國,並無第四國,貴方為法蘭西國船隊,定欲交易,請先向官府申告許可,小號不敢擅作主張。」

    妙的是,這間商行,還真有這樣的一份「執照」。

    事實上,這間商行,頗有年頭,算是基隆的「老字號」,其執照是在《天津條約》簽訂之前發給的,那個時候,淡水還未開港,作為「淡水附港」的雞籠,更加沒有開港,時迄於彼,雞籠人的記憶中,只有英國船、美國船、日本船到過雞籠,因此,執照上,就只寫了這三個國家的名字。

    雞籠開港之後,執照上的文字雖未變易,但這個「經營範圍」,自然而然,擴大至所有抵埠洋船,英、美、日三國之外,其他國家船隻,在該商行購買米食、物資,並不必「先向官府申告許可」。

    可是,「黑紙白字」就是「黑紙白字」呀。

    幸好,不比煤炭的壟斷性——兩間煤行之外,整個基隆,再沒有第三個買煤的去處了——米、肉、果、蔬和日用品,幾間大商行變著花樣不肯賣,小商行和小商販們,既沒有親耳聆聽王師爺傳達梁通判的訓諭的資格,「政治敏感度」也不是那麼高,只要法國人肯買,他們自然就肯賣。

    當然,說到「品類」和「存貨」,單獨一個小商家,就真的是「無力滿足」了,只好多方奔走,東拼西揍。

    最後,採購清單上的物資,終於也都陸陸續續的搬回了船上,數量雖然勉敷所需,可是,品質上,就參差不齊,難以盡如人意了。

    這已經叫人很不舒服了,最關鍵的是,採購過程中,到處吃閉門羹,積攢下來的一肚子腌臢氣,實在是難以下咽!

    聽了胡大利的「解說」,梁小山「格格」一笑,「看來,法國人似乎還真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小委屈啊!」

    聽梁分府的口氣似有鬆動的意思,胡大利趕忙說道,「可不是?分府曉得的,法國人是最好面子的,多少年了,他們是第一次到基隆來,又是——呃,中、法兩國,目下又是這麼一個局面!這個,在最敏感的時候,受到這樣的待承,自然是下不來台的!」

    頓了頓,「因此,才會抓住隨員『受辱』一事,要基隆『認錯』、『懲戒』、『告示』——其實,不過借題發揮罷了!」

    「那又如何?」梁小山說道,「他『借題發揮』,我就得拋個身子出去,心甘情願,給他『發』來『揮』去,直到他舒心暢意,覺得可以下台來了?」

    「呃,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梁小山「哼」了一聲,「不賣他們煤,不賣他們米食物資,那是商家自己的事兒!廳里可從沒有出過相關的禁令——這個事兒,還是廳里替他們說開的嘛!他該來謝謝我才對!現在倒好,倒轉過來,咬我一口!」

    「呃……」

    「廳里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去『懲戒』商家啊!——人家一沒有囤積居奇,二沒有哄抬物價,三沒有假冒偽劣,憑什麼『懲戒』人家?做生意嘛,講究的是你情我願,難道要強買強賣不成?」

    「分府,」胡大利咳嗽了一聲,說道,「法國人要求『懲戒』的,不是商家,是……軍士。」

    「哦,對!……他娘的,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梁小山說道,「他那兩個『隨員』,明明就是來做探子的!老子沒將他倆抓了起來,已經算便宜他了!老子……」

    「分府!」胡大利打斷了梁小山的話,「『探子』什麼的,並沒有實在的證據,彼此心照就好,反覆強調,非但於事無補,反會激化矛盾,終致……玉石俱焚啊!」

    「嗒」一聲,梁小山虛握拳頭,拿指節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玉石俱焚?嚇唬誰呀?老子是嚇大的?」

    微微一頓,「哼!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打』字嘛!老子奉陪!」

    胡大利一聲冷笑,「奉陪?不曉得拿什麼『奉陪』?分府,不是我看輕基隆的軍力——難道,你就拿那幾門『大炮』去『奉陪』法國人的艦炮?」

    「不錯!」梁小山瞪起了眼睛,「就拿那幾門『大炮』!」

    「你!……」

    「那幾門『大炮』,到底是鐵做的,還是木頭做的,我曉得,胡稅務司曉得,可是,法國人不曉得!」

    說到這兒,梁小冰重重一聲冷笑,「嗯,不過,接下來就不好說了——瞧胡稅務司的模樣,大約是盤算著把我的這個底細,拿去說給法國人聽了?」

    「分府說哪裡話來?」胡大利連忙說道,「哪有此事?鄙人豈會有此……不義、不智之舉?」

    「是啊!」梁小山說道,「不義!不智!嗯,貴、我兩國,正在合辦海軍;貴國的兩位公主,正在我京師做客,我皇上、皇太后、輔政王待為上賓!這種時候,若有基隆海關的稅務司,將基隆防務的底細,泄給了法國人,不曉得『上頭』會怎麼想呢?」

    胡大利愈發著忙,他曉得這個兵痞的背景,雖然不過一個六品通判,卻是有「通天」之能的,若他向「上頭」胡言亂語,告自己一記刁狀,而「上頭」也真以為自己「吃裡扒外」,則這個基隆稅務司的位子,自己鐵定是坐不住了!

    這個年頭,找一份像樣的工作不容易,可不能叫他信口開河,砸了自己的飯碗!

    「分府莫得胡言!莫得胡言!」胡大利連聲說道,「我都說了——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分府不可紅口白牙,污人清白!」

    「我怎麼會說你的壞話呢?」梁小山皮笑肉不笑的,「咱們是朋友嘛!——除非,你不把我當朋友了!」

    「呃……是,是,咱們是朋友,咱們當然是朋友!」

    「是啊,朋友!嗯,既是朋友,就該像個朋友的樣子!就該做朋友該做的事兒!」

    「呃,是……」

    「老胡啊!」梁小山將「胡稅務司」改回了「老胡」,語氣也變得「語重心長」了,「你雖然不是軍人,可也應該看得出來,法國人的船上,最大的炮,也沒有我那的那幾門『炮』大!——你去跟法國人說,你是看過我的『大炮』操演的,一炮打了出去,遠遠兒的,一條靶船,便打的粉碎了!——真正叫威力無窮!」

    微微一頓,「你就說,單憑你們這兩條船,一定是打不贏中國人的,還是安分守己些的好!唉,既然煤、水、米食、物資都補充好了,時辰一到,就趕緊走人吧!別留在這兒惹是生非了!不然的話,一不小心,說不定就要一輩子——下輩子也要留了下來!不過,嘿嘿,是留在海底餵魚哦!」

    「這……」

    「老胡你看啊,」梁小山繼續「語重心長」,「法國人既不敢輕舉妄動,這主客之間,不就相安無事了?基隆『安』了,你也就『安』了——安安穩穩的坐你稅務司的位子,安安穩穩的收你的稅!這個……『磐石之安』啊!哈哈!哦,對了,你的夾板船也『安』了——不必挪來挪去了嘛!多好!哈哈哈!」

    什麼「安安穩穩的坐你稅務司的位子」,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胡大利心中暗罵,臉上苦笑,「如此一來,下不來台的,可就是……鄙人了。」

    「哦?」梁小山眉毛一挑,「如此說來,胡稅務司已是對法國人有所應承了啊!好吧,請胡大人說說看,都應承了法國人些什麼呢?」

    「老胡」非但改回了「胡稅務司」,還進而升級為「胡大人」,胡大利只好裝作聽不出梁小山話中的譏諷之意,說道:

    「我想,認錯』、『懲戒』、『告示』,自然不能真答應他,畢竟,中法之間,只是誤會,沒有誰有真正的過錯!不過,既生出了誤會,總要說開了才好!因此,我想,基隆方面,派三、五個人,到碼頭法國船邊——也不必登船,法方派兩、三個人下船來,就在船邊,給他解釋幾句,然後,鞠一個躬,法國人再回鞠一躬,這不就……說開了嗎?」

    梁小山沉吟片刻,慢吞吞的說道:「我沒有記錯的話,法國人提的三條要求,第一條是什麼『將炮台管帶官帶同哨長並滋事之各兵,到敝船邊認錯』——」

    頓了一頓,「我如果真聽了你的,派幾個人,『就在船邊,給他解釋幾句』,則這個『解釋』,法國人一定會將之說成『認錯』!至於鞠躬——我想,我的人鞠了躬,法國人一定不會真的『回鞠一躬』,頂多……點一點頭,對吧?」

    胡大利被說破了心思,一張臉不由微微漲紅了,強笑道:「分府,法國人怎麼想、怎麼說,何必去理他?咱們自己曉得,是『解釋』、不是『認錯』,就好了!」

    「好?」梁小山一聲冷笑,「好什麼好?『自己曉得』管個屁用?到時候,法國人滿世界的宣揚,中國人對他『認錯』了、賠禮道歉了!我怎麼辦?總不成……追在他屁股後頭,見一個人就說,不,不,我不是『認錯』,只是『解釋』罷了?」

    「呃……」

    「真這麼干,外交上,中國不就立馬矮了法國一頭?哼,把差使辦成這個模樣,『上頭』能饒得了我?我這個通判,還干不幹了?」

    「呃……」

    「解釋可以,可是,不能到他的船邊兒!真要聽解釋,到衙門裡來啊!本通判受累,親自解釋給他聽!」

    「分府,法國人是不會過來的——」胡大利說道,「這個,呃,他們已經說了,三條要求之中,第三條『告示』,可以不做堅持——我對他們說了,基隆官方的尊嚴,也是緊要的!第二條『懲辦』呢,也……糊裡糊塗的就好了!真『懲辦』、假『懲辦』,哪個又曉得呢?」

    頓了一頓,「可是,如果到船邊『認錯』——啊,不,不,是『解釋』、『解釋』!——如果到船邊『解釋』,也不答應他,法國人就實在下不來台了!分府,這個,呃,各退一步嘛!」

    「各退一步不是不可以,可是,不是這個退法兒!這麼退,不是各退一步,是法國人退一步,老子退一百步了!」

    「分府……」

    「得,老胡,怎麼說你也是好心,我呢,就賣你一個大大的面子——他不是不要『告示』嗎?嘿,我卻偏偏要給他一個『告示』!你且在花廳這兒安坐,小候一、兩刻鐘,我這就叫人寫了『告示』給你看!」

    啊?

    胡大利愕然,正待說話,梁小山已經站起身來,一邊兒往外走,一邊兒高聲喊道:「請王師爺到籤押房!」

    胡大利只好「安坐」了。

    不到兩刻鐘,梁小山回來了,將手中的一張紙,往胡大利身旁的案几上一拍,大咧咧的說道:

    「看看吧!——我可是仁至義盡了!」

    胡大利取過細看,只見上面寫著:

    「為曉諭事:照得現在各國通商,遇有英、法及外國輪船抵口購用煤炭、食物等項,均得一視同仁,照常買賣,公平交易,不得居奇刁難,合行諭示。」

    「為此示仰所屬商民人等知悉,爾等須知中外一體,遇有英、法及外國船隻到港購買煤炭、米食、物件等項,務必公平貨賣,不得阻止及抬高市價,致干拿究。

    「各宜稟遵毋違,特示。」

    「告示」雖然是「告示」,但同法國人要求的「告示」,完全不是一碼事兒,針對的,不是「隨員受辱」,而是「購買煤炭、米食、物件」未被「一視同仁」,這個事兒,米食、物件什麼的,法國人皆未述及,煤炭也只是委婉陳情,就算怨氣確實由此而起,但畢竟公函之中,正式要求為之認錯、並威脅若所求不遂便要大動干戈的,不是這一類的買賣瑣事。

    所謂「告示」,其實是「避重就輕」。

    最重要的是,告示中雖然點出了法國,但並非只有法國一家,而是「英、法及外國船隻」泛泛而論,且把責任全推在「所屬商民人等」頭上,因此,雖然也有一層委婉譬解、亡羊補牢的意思在裡頭,但無論如何,看不出任何「認錯」、「道歉」的意思。

    看過了,胡大利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要說話,梁小山已經搶在頭裡了:「老胡,這個『告示』,可是要蓋上我基隆廳梁通判的大印的!不比輕飄飄的幾句『解釋』來勁兒?」

    微微一頓,「哎,這可是我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

    「分府,是否……」

    「就這樣吧!」

    說罷,梁小山端起了茶碗。

    隨從立即拉開了嗓子,「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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