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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八十五章 告密字體大小: A+
     

    ?東交民巷,法國駐華公使館。

    桌面上,一張碩大的越南地圖平攤開來,博羅內兩手箕張,按在桌子的邊緣上,同時,俯下身子,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放射出賊亮的目光,在地圖上不斷的逡巡著。

    克萊芒進來了,「公使閣下,『南堂』的『司鐸』庄湯尼來了,指名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報——你要接見他么?」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稱「東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位處宣武門的一座,曰「南堂」,由明萬曆朝時候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創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

    不過,利瑪竇手創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庄湯尼「司鐸」的這座「南堂」,卻是規制宏偉,地道的巴洛克風格,由順治朝掌欽天監事的德籍傳教士湯若望翻建於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終定型的。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中國的天主教堂,統統被收歸朝廷,也包括「南堂」;辛酉之變后,按照條約予以發還。

    羅馬教廷派來接收「南堂」的「司鐸」,叫做艾布納,庄湯尼是他的繼任者。

    說到這兒,記心好的書友都該想起來了,庄湯尼也好,艾布納也好,其實都是俺們的老朋友呢。

    不錯,這個庄湯尼,就是「法源寺鎮國夫人義救孤女」那齣戲裡頭的庄湯尼;艾布納呢,也算在本書出過場——不過只是通過獅子的旁白。

    關卓凡的貼身侍女、中國第一批兩位女留學生之一的林蕊,當年,一門十餘口盡歿於洪楊之亂,只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僥倖逃出生天,隨著大隊難民,一路向北,顛沛流離,最後奇迹般的走到了北京。

    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凍天寒,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林蕊,終於昏倒在路邊。

    她癱倒的地方,正正在「南堂」門前馬路對過,當時的「司鐸」艾布納,發現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林蕊就此留在「南堂」幫傭。

    艾布納很喜歡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時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簡單的科學文化知識。幾年下來,林蕊熟練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餘的「西學」,亦頗有所得。

    艾布納被梵蒂岡調往其他教區,庄湯尼接任「南堂」司鐸,一到任,便發現這個叫做「小蕊」的小女傭,居然還是一隻迷途的羔羊——這怎麼可以?

    教會對你有活命之恩,你卻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豈有此理!

    衝突就此展開,矛盾愈演愈烈,最後,庄湯尼發了狠,聲稱林蕊若還繼續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她關了起來,向上帝懺悔,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放出來——一輩子想不明白,就一輩子關著!

    此言一出,林蕊扭頭就跑,直衝出教堂;庄湯尼勃然大怒,不顧儀態,拔足便追,一前一後,一路追到了法源寺山門前,撞上了來此進香的白氏、明氏,叫鎮國夫人演了一出「義救孤女」的好戲。

    *

    *

    博羅內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要事?他能有什麼要事?」

    心裡說,老子正在這兒縱橫捭闔呢,你個二貨,過來打岔!

    對庄湯尼,博羅內素無好感,此人雖為同胞,但性格偏執激切,和哪個都處不來,偏偏又最喜生事,見天兒的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來央煩公使館——其實,博羅內也是個喜生事的,可是,署理公使閣下喜的是生「大事」,庄湯尼拿過來的,卻都是些什麼鬼?

    什麼買落花生的時候被中國小販騙了秤,什麼袍子送到外頭去漿洗,洗破了一條大口子,洗衣婦卻只肯縫補、不肯賠償,諸如此類——你妹的,這些個雞毛蒜皮,關俺這個「保教」的公使大人毛事兒啊?

    因此,「南堂」的事情,博羅內能往下頭推,就往下頭推,這一回,庄湯尼指名道姓的要見自己,看來是推不下去的了——哎,誰叫俺們法蘭西帝國,負有「保教」的重任呢?

    在華天主教會,直轄於羅馬教廷,不歸西洋各國政府管理。不過,因為梵蒂岡在中國未設「機樞主教」,也沒有「辦事處」一類的機構,所以,在華教會和中國政府、民眾的一切糾紛,皆委託法國公使館代管。

    「他倒是一臉鄭重其事的模樣,」克萊芒說道,「我問他什麼事情,他還不肯說——說是見到了公使大人,才能說。」

    煞有介事呢。

    博羅內嘆了口氣,「好吧,那就請吧。」

    庄湯尼進來了,一部紅褐色的大鬍子,直垂至腹,異常惹眼。

    主人雖然不喜客人,但禮數不失,寒暄過後,分賓主坐下,然後請教客人,「咖啡還是茶?」

    客人說,「我是侍奉天主的人,清茶一杯即可。」

    侍者奉上「清茶一杯」,庄湯尼抿了一口,看了看「坐陪」的克萊芒,臉現猶豫之色。

    博羅內和克萊芒都看出來了:庄司鐸是以自己向公使大人彙報之事由重大,不曉得該不該請一等秘書大人迴避一下?

    博、克二人都沒打算在這上頭搭理庄湯尼,庄湯尼自己呢,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也沒有說出「請公使閣下摒退左右」一類的話。

    「是這樣子的,」庄湯尼清了清喉嚨,「昨天,有一位兄弟,到教堂來做懺悔,他說了一件事情,實在是……呃,緊要之至!緊要之至!」

    所謂「兄弟」,是男性信徒的俗稱。

    「照規矩,」庄湯尼繼續說道,「我是不該將信眾懺悔的內容外泄的,可是,他說的這件事情,非但關乎中、法兩國之大局,從長遠看,也攸關……傳教大業之成敗!所以,我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拿這件事情,來告知公使閣下。」

    頓了一頓,「我既是天主的僕人,也是法蘭西的子民,這個……呃,責無旁貸,責無旁貸!想來,呃,我的這個決定,亦為天主所讚許的。」

    好傢夥,「非但關乎中、法兩國之大局,從長遠看,也攸關傳教大業之成敗」?

    不過,庄湯尼素來言大而夸,在他那兒,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上綱上線為「攸關傳教大業」,博羅內不以為意,說道:「是,天主是一定讚許神父的決定的,到底是什麼事情,就請見告。」

    庄湯尼左右看了一看,微微壓低了聲音,「這位兄弟說……中國政府即將對法蘭西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這可真正是石破天驚了!

    博羅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神父,我可以請你重複一遍你的話嗎?」

    「呃,這位兄弟說,中國政府即將對法蘭西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博羅內和克萊芒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位兄弟說話……博羅內沉吟了一下,「可靠嗎?」

    「他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天主的崇信者,」庄湯尼說道,「我想,他是絕對不會刻意欺騙我的。」

    「他是個……什麼人?」

    「他是一個旗人,名叫桂俊——不是『漢軍旗』的,是真正的滿人。」

    「旗人?還是滿人?」博羅內奇道,「原來,旗人也有『在教』的?」

    庄湯尼笑了,「當然有,還很不少呢!事實上,早在康熙朝的時候,就有旗人『在教』了,而且,有的『旗下』的信眾,身份、地位,非常之高——」

    頓了頓,「譬如,雍、乾年間的和碩簡親王德沛,就受洗成為天主的羔羊,聖名『約瑟』;他的夫人——福晉,也一同受洗,聖名『瑪利亞』。」

    啊?

    這可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博羅內看了克萊芒一眼,一等秘書雖然比署理公使更加熟悉中國些,可是,此刻臉上之表情,亦為「俺也是不曉得滴」。

    「神父,」博羅內說道,「恕我孤陋寡聞,雍、乾年間,天主教在中國,似乎還沒有取得合法的地位吧?」

    「是的,」庄湯尼說道,「公使閣下,簡親王德沛和福晉『在教』,自然是不公開的。」

    頓了頓,「不過,在皇帝那裡,這應該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到底是親王,只要不大張旗鼓,皇帝也只好不為己甚了。」

    「神父,」一旁的克萊芒說話了,「這位桂俊兄弟,是貴族么?」

    「不是,」庄湯尼說道,「不過,他的祖上是貴族。」

    克萊芒是曉得「減等襲封」這回事兒的,「這麼說,他是『閑散宗室』了。」

    「不,」庄湯尼說道,「他連『閑散宗室』也不是,他的祖上,因為獲罪,整個家族,都被剝奪了貴族的身份,拿中國人自己的話說,就是……嗯,『黜出玉牒』——如今,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旗人。」

    博羅內心中一動,點了點頭,「神父,你方才說,這位桂俊兄弟,『非常虔誠』,『絕對不會刻意欺騙』,所本為何呢?」

    「所本者,」庄湯尼說道,「就是他的家族的獲罪的經過——公使閣下,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你一定也會同意我對他的看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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