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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七十三章 天子監獄里的皇帝,食言而自肥的皇帝字體大小: A+
     

    ?關卓凡偷覷慈禧的這一眼,其實亦算是「歷史的感慨」。

    原時空,頤和園初初落成的時候,玉瀾堂的正殿,也是八個門,可是,到了後來,只剩下一個門了,其餘的,或者加了重鎖——兩間「過道房」的前、後門;或者乾脆拿磚砌死了——玉瀾堂的後門和兩個側門,整間玉瀾堂,只留下了一個正門。

    鎖門、封門,皆是出於慈禧的指示。

    何以如此?

    這是因為,彼時的玉瀾堂,已經成為德宗的囹圄了。

    原時空,玉瀾堂是德宗的寢宮,戊戌政變之後,德宗雖然淪為事實上的囚犯,不過,玉瀾堂依舊是他的「寢宮」——慈禧若臨幸頤和園,一定是把德宗帶在身邊的,到了頤和園,還是把他安置在玉瀾堂。

    至於為什麼必得是「兩宮臨幸頤和園」——若留德宗在紫禁城或西苑,看不見、摸不著,哪個曉得,會不會又作出什麼幺蛾子來?

    德宗是一個被嚴加看管的囚犯,玉瀾堂是一個四通八達的「穿堂殿」,為防德宗「胡亂走動」,或裡外溝通消息,慈禧下令:封門。

    於是,德宗非但不能出玉瀾堂大門一步,就連後邊兒第二進別名「獅子林」的庭院,也不能去;昆明湖的湖光,萬壽山的山色,就更加不關他的事兒了,他能做的,只是在玉瀾堂的院子里,看四方天。

    所謂「天子監獄」是也。

    母子相殘的悲劇,國家民族的悲劇。

    好了,回到「本時空」來。

    一出玉瀾堂后抱廈西側門,便覺得眼前微微一暗——這個「中庭」的光景,較之玉瀾堂的前院,可「蔭涼」的多了。

    轉下台階,一抬頭,慈安不由「喲」了一聲:「怪道叫『獅子林』呢!——這許多的假山!」

    「中庭」的假山,分為東、西兩大片,東高西矮,兩山夾池,池上架橋,通向第三進宜芸館的正門。

    假山上,藤蘿交蔓;假山旁,香樟、側柏之屬高聳。

    除此之外,庭院的四角,皆植大片修竹。

    抄手游廊宛轉連綿,掩映於鳳尾森森之中。

    慈安悠悠的嘆了口氣,「好舒服!」

    東廡是面闊三間的「靜憩軒」,西邊兒——

    「咦,」慈安有些糊塗了,「『獅子林』這裡,西邊兒不是有一座『夕佳樓』么?怎麼見不著?呃……是我記錯了嗎?」

    「母后皇太後記心極好!」關卓凡說道,「其實是西邊兒的假山太高了,遮住了夕佳樓——臣帶路,兩位皇太后這邊兒請。」

    轉過假山,果然,一座卷棚硬山頂的二層小樓矗立眼前。

    「這兜來轉去的!」慈安笑道,「這也算……『山抑』了吧?」

    「母后皇太后聖明,」關卓凡說道,「確實是『山抑』。」

    抬頭看去,「夕佳樓」的匾額,懸在二樓;一樓的柱子上,掛著這樣的一副楹聯:

    錦繡春明花富貴,琅玕畫靜竹平安。

    「嗯,」慈安點頭,「這兩句好!我看得懂!意思好,也應景——這個院子里,竹子就是多嘛!」

    姐姐,就曉得您會喜歡這兩句,關卓凡微微一笑:「是。」

    慈禧插口:「『夕佳樓』的名字也好,恰如其分!——姐姐你想啊,面向正西,又是正對著昆明湖,這個『夕佳樓』,上了二樓,真正是看夕陽最佳的去處了!」

    「對,對!」慈安連連點頭。

    「登上夕佳樓,」關卓凡說道,「傍晚觀賞夕陽,固然『夕佳』;別的時辰,拿來看風景,也是極好的——」

    頓了一頓,「請兩位皇太后留意,咱們方才沒看見夕佳樓,是因為站在地面兒上,仰著頭;若登樓東望,假山其實是遮不住的——假山雖高,到底高不過夕佳樓,則南邊兒的玉瀾堂,北邊兒的宜芸館,以及東邊兒的仁壽殿、德和園大戲樓,都在眼前。」

    再頓一頓,「如果站在西側,憑欄遠眺,就更不必說了!往左看——即往南看,由近而遠,知春亭、廓如亭、十七孔橋、蓬萊島,皆清晰歷歷——整個昆明湖,盡收眼底!往右看——即往北看,萬壽山滿目蒼翠,佛香閣、智慧海,巍然高聳!往前看——即往西看,西山如黛,西堤如帶——」

    話沒說完,兩宮皇太后和皇帝都笑了,玉兒、喜兒等也忍不住掩嘴兒葫蘆。

    「你這張嘴,」慈安拿一根手指虛點著他,「不去說書,真正是屈了才了!」

    關卓凡「嘿嘿」一笑,說道:「臣的意思是,這座『夕佳樓』,就叫『朝佳樓』、『午佳樓』,也是極好的。」

    「好,好!」慈安笑道,「不如這樣吧——將這塊『夕佳樓』的匾額,掛到西側去,這兒呢,掛一塊『朝佳樓』,你看如何?」

    大伙兒不由得又笑了。

    母后皇太后……難得這麼詼諧呀!

    「姐姐這個話,」慈禧說道,「雖然是玩笑,不過,我想,高宗皇帝的想頭,倒和他的差不多呢!」

    不但慈安、皇帝,連關卓凡也是一怔:什麼意思?

    「這座『夕佳樓』,」慈禧說道,「清漪園的時候,就有了吧?——也是差不多的二層小樓吧?」

    關卓凡答道,「是!」

    「姐姐,」慈禧轉向慈安,「你曉不曉得,高宗皇帝這一輩子,從未在清漪園過夜?總是早上到了這兒,過了中午,就回紫禁城了?」

    「哦?」慈安愕然,「這卻是為何?」

    「什麼緣故,我倒不曉得,」慈禧說道,「不過,高宗皇帝既然一過中午就回宮,那麼,自然是從來沒有在這兒看過夕陽的,說不定,高宗皇帝覺得,『朝佳』、『午佳』也很好,就不『夕佳』,也無妨的——這不是和他說的,差不了多少么?」

    說罷,抿嘴兒一笑。

    慈安也是一笑,不過,到底疑惑難釋,「高宗皇帝為什麼不在清漪園過夜呢?早上來,過午就走,這麼大的一個園子,不是挺……呃,挺可惜的嗎?」

    差點兒說出「挺浪費材料」什麼的了。

    轉向關卓凡,「你曉得什麼緣故嗎?」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說道:「回兩位皇太后,是這樣子的——」

    頓了頓,「乾隆九年,『圓明園四十景』定型之後,整個圓明園工程——歷經康、雍、乾三朝——至此就算基本告竣了,高宗純皇帝御制《圓明園後記》,以志其事。」

    「文中,高宗純皇帝說,『予小子敬奉先帝宮室苑囿,常恐貽羞,敢有所增益?是以踐祚后所司以建園請,卻之。』又說,『既釋服,爰仍皇考之舊園而居焉』——總之,言下之意,是說圓明園之外,不會再修建其他的苑囿了——到此為止了。』

    「高宗純皇帝還說,『然後世子孫必不舍此而重費民力,以創建苑囿,斯則深契朕法皇考勤儉之心以為心矣。』又說,『藉曰祖考所居不忍居也,則宮禁又當何如?』——意思是,不但自己不再修建新的苑囿,後世子孫也不應該再修建新的苑囿了。」

    「高宗純皇帝做出上述承諾,大致是兩個原因:一來,高宗純皇帝眼中,圓明園『規模之宏敞,邱壑之幽深,風土草木之清佳,高樓邃室之具備』,『可稱觀止』,『實天寶地靈之區』,『帝王豫游之地,無以踰此』——就是說,既然圓明園已盡饜所求,自然就不必再做他求了。」

    「其二,自然是圓明園耗費人力、財力極鉅,為恤養民力,也不宜再修園子了。

    說到這兒,慈安、慈禧都聽出了問題,姐兒倆對視了一眼,慈禧問道:「清漪園是哪一年修的?」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乾隆十五年。」

    乾隆九年……乾隆十五年,這特么就尷尬了。

    「兩位皇太后明鑒,」關卓凡微微苦笑,「不過六年,便食言而……呃,這個……自食其言,朝野上下,自然不免議論紛紛,高宗純皇帝不能不有所譬解,於是,又寫了《萬壽山清漪園記》。」

    頓了頓,「文中,高宗純皇帝說,修清漪園,『與我初言有所背』,『不能不愧於心』,又說,『吾過,而終不能不言者』,『予雖不言,能免天下之言乎?』」

    慈安、慈禧、皇帝,以及李蓮英、玉兒等太監、宮女的頭腦,心中都不禁暗自嘀咕:這不成「罪己詔」了么?

    關卓凡繼續說道,「高宗純皇帝如此自譬:『蓋湖之成以治水,山之名以臨湖,既具湖山之勝,概能無亭台之點綴?』意思是,疏浚昆明湖,是為治水;瓮山更名萬壽山,是為皇太后壽,『亭台之點綴』,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

    這個理由,可是有點兒勉強啊。

    「高宗純皇帝也曉得,」關卓凡說道,「這個理由,有些勉強,又補充說,修清漪園,是『出內帑給雇直』——花的不是政府的錢,是皇家自己的錢。」

    可是,皇家自己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呢?

    嘿嘿。

    「文中,」關卓凡繼續說道,「高宗純皇帝還提到了『圓明園後記有雲,不肯舍此重費民力建園囿』,自嘲『今之清漪園非重建乎?非食言乎?以臨湖而易山名,以近山而創園囿,雖雲治水誰其信之?』」

    慈安、慈禧對視了一眼,心裡頭都在想:這位太爺爺寫文章,還真是啥話都敢說啊,一副百無禁忌的模樣。

    「總之,」關卓凡說道,「高宗純皇帝自知,不論他如何譬解,也難免背信之譏,於是說,『自失園雖成,過辰而往逮午而返,未嘗度宵,猶初志也,或亦有以諒予矣』——意思是,我臨幸清漪園,一向是早上去中午回,從不過夜——這總可以證明,我修這個園子,真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吧?哎,大伙兒可以原諒我了吧?」

    原來,早去午回,是這麼來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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