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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一二九章 上天入地字體大小: A+
     

    ?本來,寶燏聽筱紫雲要唱崑腔,略覺失望——他更喜歡聽皮黃。可是,筱紫雲一起身,寶燏的心,莫名跟著一跳,緊接著,咦——

    筱紫雲只在那裡一站,手未抬、腰未扭、腳未邁,只眉眼高低,秋水流波,溫柔依舊溫柔,嫵媚依舊嫵媚,但方才與寶鋆打情罵俏的那股子妖冶勁兒,已全然無影無蹤,顧盼之間,清水芙蓉,溫婉宜人,雖已入冬,觀者卻如身處孟春天氣,清風拂面,暖陽被體。

    而且,渾身上下,里裡外外,透著一種天真未漓,宛然就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芳華二八,含春未露。

    這……這簡直就是杜麗娘從《牡丹亭》里走出來了呀!

    可煞作怪!

    筱紫雲先執壺替寶鋆兄弟倆斟酒,到了寶燏跟前,微微俯下身來,寶燏只覺異香氤氳,再也忍耐不住,順手在筱紫雲白皙的手腕上摸了一把,筱紫雲雙瞳剪水,在他臉上一繞,無聲的一笑。

    寶燏立時就覺得,自個兒的魂兒,已不在自個兒的軀殼之內了!

    「時值『國喪』,」筱紫雲說道,「不敢帶琴師出門,怕落了幌子,只能替二位爺清唱了,勿怪為幸。」

    「不怪,不怪!」寶鋆說道,「其實,沒有弦子托著,更見出真本事來!」

    筱紫雲裊裊娜娜的走到了屋子中央,背過身,偏過臉,皓腕翻起,指綻蘭花,摺扇輕搖。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廷深院……」

    鶯聲嚦嚦,低回婉轉,欲說還休,只一、兩句,一個多情善感的杜麗娘,便在眼皮子底下,活色生香,搖曳生姿,聽者酒未入口,心已經醉了!

    《繞地游》開始,接下來,《步步嬌》、《醉扶歸》、《皂羅袍》……

    鶯嚦如柔絲,雖不系一物,卻打著轉兒,兜著圈兒,一個轉兒又一個轉兒,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愈升愈高,唱到《皂羅袍》中「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句,已直如穿雲裂帛。

    寶燏心跳加速,渾身起栗,覺得自己背上的汗都出來了!

    到了《好姊妹》,「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最軟」,那根高遏行雲的柔絲,方才掉頭而下;「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歷歷鶯聲溜的圓」,兜兜轉轉,終於回到了地面,且「軟」且「圓」,聽者的一顆心,也跟著緩緩的放了下來。

    最後是「收科」:「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

    歌者唇閉,餘音繚繞。

    寶鋆雙掌輕拍,「好,好!」

    寶燏用力鼓掌,「好,好,好!」

    這也是筱紫雲到達寶府後,寶二爺第一次開腔。

    「我看,」寶鋆說道,「什麼春香、秋香,都是不必的了!以後,你們『春和堂』排《遊園》,就你一個杜麗娘,足夠用了!」

    《遊園》這齣戲,若正經在台上演出,還有個叫做春香的丫鬟的角色。

    一出《遊園》唱下來,即便沒有春香搭戲,杜麗娘一個人唱獨角,也是小半個時辰了,筱紫雲卻面不紅,心不跳,氣不喘,笑吟吟的,「大人可真會說笑話兒!」

    「也不算說笑話兒,」寶鋆說道,「就當改成杜家小姐一個人『遊園』好了——不也挺有意思?」

    「大人可真是……別出心裁呢!」

    「我說好,」寶鋆說道,「不僅僅是說你的唱功好,身段兒好,眼神兒好——這些不必多說,而且,好的也不止你一個人。可是,你的《遊園》里,有一樣東西,卻是全四九城獨一份兒,哪個也比不得的——」

    微微一頓,「四個字——『含春不露』!」

    筱紫雲眼中,波光瀲灧,「請大人指教!」

    「多少角兒,」寶鋆說道,「唱這出《遊園》,把個杜麗娘唱的春心蕩漾?杜麗娘動了春心不假,可是,第一,到底是大家閨秀;第二,不過二八芳華,未經人事;第三,旁邊兒還有個丫鬟春香;第四,也是最緊要的,還沒有夢到男人——因此,就算動了春心,也是『含春不露』!」

    頓了頓,「如果逛了一趟園子,就春心蕩漾,不能自己,那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那不成了……嘿嘿,蕩婦了嗎?」

    筱紫雲目光灼灼,「大人真是知音!說的太透徹了!紫雲以為,正因為有《遊園》的『含春不露』,到了後頭的《驚夢》,才會……情熱似火!」

    寶鋆微微一怔,雙掌輕輕一拍,「『正因前有《遊園》的含春不露,才會後有《驚夢》的情熱似火』——說的好!多少唱戲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是既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好,好!」

    頓了頓,「其實,一句大白話就說透了——前邊兒憋的有多狠,後邊兒發作的就有多麼猛!」

    「大人高見!」

    「咱們看看後邊兒的《驚夢》——」寶鋆微微眯起了眼睛,「嗯,先看《山桃紅》,『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果然『情熱如火』啊!」

    頓了頓,「再看《小桃紅》,『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妙!』——這個『情熱似火』,熱的炸了!這個『妙』字,嘿嘿,尤其之妙!」

    「大人的記心真好!」筱紫雲說道,「這兩段唱詞,竟是一個字兒也不錯呢!」

    「還是老了,」寶鋆微微一笑,「放在以前,不敢多說,至少,《遊園》、《驚夢》、《尋夢》這三出的唱詞,是可以從頭到尾背下來的,現在嘛,只能撮其一二,略略意思一下罷了!」

    老哥的記心好不好,不關寶鋆的事兒,他想的是,這兩段唱詞,單是「念白」,聽在耳中,便已覺「情熱」,若經筱紫雲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唱了出來,入耳鑽心,還不跟真著了火似的?

    若筱紫雲能再唱一段《驚夢》,那該多好?

    「我今兒個的嗓子,」筱紫雲說道,「還算痛快,要不……再侍候大人一出《驚夢》?」

    天隨人願!

    寶燏大喜,忍不住兩隻手握在一起,用力一搓,卻聽寶鋆說道:「美味不可多得啊!再者說了,你也累了,歇一歇吧!」

    寶鋆大急,瞅著筱紫雲的樣子,也沒有什麼疲累的意思啊!

    「我還好,」筱紫雲說道,「大人跟前,可不敢偷懶。」

    是啊是啊!寶燏熱切的望著老哥。

    「你不累,」寶鋆呵呵笑道,「我還累呢!唉,到底是年紀大嘍!」

    頓了一頓,「唱戲的累,聽戲的,其實也累——如果真正用心聽的話。」

    「大人這個話,」筱紫雲的眼睛,亮晶晶的,「若不是真正懂戲的,決計說不出來!大人公務繁忙,回府之後,確實難免疲憊,既如此,我倒是有個主意——」

    微微一頓,「我侍候大人一、兩筒『福壽膏』,累勁兒過去了,自然就舒爽了!」

    寶燏心中一跳:什麼意思啊?

    寶鋆卻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並不算嗜好此道,『福壽膏』的『福氣』,怕不是很能享受的來啊。」

    「並不算嗜好此道」,「怕不是很能享受的來」——寶燏和筱紫雲兩個,都聽的出來,對筱紫雲的提議,寶鋆其實並未峻拒。

    「偶一為之,」筱紫雲說道,「何傷大雅?」

    頓了頓,那種嬌媚妖冶的神情,又回到了臉上,「大人,我打的煙泡,王婆賣瓜的說一句,『黃、松、大』三字俱全,不會叫你老人家嫌棄的!還有,我想,府上應該是有好煙具的吧?」

    「倒是有一支湘妃竹的,」寶鋆慢吞吞的說道,「有人從南邊兒帶了來,送給心泉貝子,心泉貝子又轉送了給我——」

    所謂「心泉貝子」,是指已故的惠端親王第五子奕謨,他的號是「心泉」,爵位是鎮國公,不過早早的加了貝子銜,習慣上,大伙兒都叫他「心泉貝子」。

    「這支煙槍,」寶鋆繼續說道,「鑲了翡翠煙嘴兒,頗為名貴——這也罷了,關鍵是那根竹管,打磨的十分用心——用橄欖核累貫到底,核中打通,外涼內熱,據說抽起來,格外過癮。嗯,我還沒有用過呢。」

    筱紫雲雙手一拍,「今兒個是一定要用一用了!不然,『神器寂寞』啊!」

    說到這兒,服侍寶大人抽大煙的事兒,就算定下來了。

    筱紫雲的眼風,有意無意,向寶燏掃了過來。

    寶燏再笨,也曉得,這可不是在向自己眉目傳情,而是提醒自己——寶二爺,您該告辭了。

    抽大煙,那是卧房裡邊兒的事情——我和寶大人進了卧房,把您一個人留在書房,不合適吧?

    寶燏猶戀戀不捨,不過,他也不是不曉得眉眼高低的人,今天走這一趟,既打到了一個二千兩銀子的超大「秋風」,又見到了名動京城的名伶的廬山真面目;既聽了一出好戲,又和「偶像」來了個「親密接觸」,不僅所求已饜,且遠遠超過預期,沒有什麼理由再不知趣的了。

    寶燏起身告辭,筱紫雲替寶鋆將他送出了書房的院子。

    出了寶府,一路之上,寶燏滿腦子都是筱紫雲煙視媚行的倩影;念頭轉來轉去,都是「進了卧房,老哥和筱紫雲會做些什麼?僅僅止於『服侍一、兩筒的福壽膏』么?」

    嘿嘿,嘿嘿。

    唉,算了,這般尤物,是怎麼也輪不到俺寶二爺享用的,發發白日夢,流點兒口涎就好啦。

    事實上,寶、筱二人進卧房之後「做些什麼」,是寶燏打死也想不到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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