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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一五三章 胎毒所蘊,受之於天字體大小: A+
     

    ?走出養心殿,一眾親貴重臣,沿西一長街默默南行,出了內右門,在軍機處旁,停下了腳步。

    放眼四顧,左手邊的乾清門,再遠些的景運門;右手邊的隆宗門;前方的保和殿,以及保和殿兩邊的后右門、后左門,無一不是「大紅燈籠高高掛」。

    真是恍若隔世。

    接下來呢?何去何從?

    「二哥,六哥」,關卓凡打破沉默,先看了看庄王、恭王,接著環視眾人,「今兒個晚上,大約都是睡不踏實的了,要不然,到我那兒去坐一坐?」

    關卓凡此言一出,在場的不少人,都覺得「甚合吾意」——半個晚上,都在震駭驚怖憂悶之中,不少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不能多說一個字,多行一步路,現在,是要湊在一塊兒,好好兒的談上一談。

    談什麼,現在也不曉得,可是,就如荒野夜行,濃霧瀰漫,一個人走,心虛膽戰,必得一大幫人一起同行,且要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話,為自己、為同伴,打氣、壯膽。

    因為皇上「見喜」,現在以及今後的朝局,就很有一點兒「荒野夜行,濃霧瀰漫」的感覺了。

    庄王、恭王自無異議,就算有人覺得自己無可獻議,這潭水,愈踩愈深,再下去,不知是禍是福——如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幾位,可是,也不敢說「不去」。

    於是,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往朝內北小街迤邐而來。

    早有快馬提前通報,懿親重臣們到達的時候,軒親王府已經做好準備,人數太多,一共十四人,書房實在塞不下,就安排在後花園的芙蓉榭。

    這芙蓉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伸向水面的這一半,架於流觴之上,憑欄臨池,眼前蓮葉田田,芙蕖灼灼,真正是紅香世界清涼國,不虧「芙蓉榭」之名。

    若在平時,客人一定要向主人大大稱讚一番,說不定還要吟詩聯句。現在,這些閒情逸緻,自然都是沒有的,若有,就大不相宜了。所以,即便有人心有所感,也得當做什麼都看不見。

    不過,時已入夏,方才在養心殿內,個個悶出了一身汗,現在憑水臨風,心胸大暢,精神皆為之一震。

    茶水、果品布置好之後,丫鬟僕役盡數退出後花園,四周都下了關防警戒。

    不在房間之內,還有兩個好處,第一,不必拘泥座次;第二,坐、立隨意——這一點,特別適合伯彥訥謨詁,他的毛病是眾所皆知的:像只猴子一樣,坐立不安,總要走來走去,才覺得舒服。

    鐘王剛好坐在關卓凡身旁,他說道:「六哥、三哥,進養心殿的時候,我看見明殿正中,供著一尊神像,似乎……還是一位女神仙,呃,那個,是怎麼個講究啊?」

    這是今晚的第一個話題,還是由年紀最小的鐘王提出來的,在坐的懿親重臣,都微微的怔了一怔。

    這個問題,其實是問「三哥」的,不過,因為「六哥」也在,為示兄友弟恭之義,鐘王就把恭王也拉上了,還放在了前頭。

    既然被問到了,自然就要回答。

    「那是痘神娘娘,」恭王說道,「是請來保佑皇上儘早痊癒的,至於到底怎麼個講究——」

    恭王看向關卓凡:「逸軒,你讀史極精,應該更加清楚些。」

    「我那點兒玩意兒,」關卓凡說道,「不敢在六哥面前賣弄,再說,我也不曉得這位痘神娘娘的出身,算不算『史』——」

    頓了一頓,「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痘神娘娘,是從《封神演義》中來的。」

    啊?

    關卓凡問鐘王:「《封神演義》看過么?」

    《封神演義》不算什麼「正經書」,不過,在「閑書」中算相對「正經」的了,沒有太多的忌諱,鐘王點了點頭:「看過。」

    「武王伐紂,」關卓凡說道,「進兵潼關。那潼關守將,名叫余化龍——還記得么?」

    「記得,余化龍打不過姜子牙,他一個兒子,乘夜潛入周營,施放妖術,將周兵都弄得病倒了——對了,連武王、姜子牙,也未倖免呢!」

    「不錯,」關卓凡點了點頭,「是余化龍第五子余德——還記得他用的是什麼妖術,周兵得的是什麼病么?」

    「呃,不記得了。」

    「余德的妖術,叫做『五斗毒痘』,姜子牙他們得的病,叫『痘疹』。」

    「『痘疹』?」

    「就是天花。」

    「啊……」

    「這痘疹,」關卓凡說道,「最終由楊戩從伏羲氏那裡求來仙丹,治好了,余化龍和他的五個兒子,也終於全部戰死,周兵遂克潼關。」

    頓了一頓,「商滅周興之後,姜子牙大封諸神,其中就有這余化龍父子,這個,你記得么?」

    這個,完全不記得了,鐘王有點兒尷尬,搖了搖頭。

    「姜子牙說,」關卓凡說道,「余化龍據守孤城,一門死難,『永堪華袞之封,特賜新綸』,乃封余化龍為主痘碧霞元君,同時封其元配金氏,為衛房聖母元君——即痘神娘娘。」

    「啊?」

    這痘神娘娘,是這麼來的?

    「還沒完,」關卓凡說道,「姜子牙還封余化龍的五個兒子,分別為為東、西、南、北、中五方主痘正神,夫妻父子,共掌人間之時症,主生死之修短,秉陰陽之順逆,立造化之元神。」

    頓了一頓,「嗯,授其許可權是『任其施行』。」

    「『任其施行』?」

    「對,就是說,他們家的那把『五毒神痘』,愛什麼時候撒下來,就什麼時候撒下來;愛撒到誰身上,就撒到誰身上;愛撒多久,就撒多久;愛什麼時候收回去,就什麼時候收回去。」

    鐘王目瞪口呆:「這不成……成了……」

    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形容,一急之下,脫口而出:「這個痘神娘娘,不就是個惡神?」

    話一出口,自知大大不妥,心中咯噔一聲,暗暗叫了一聲:「不好!」。

    不過,在坐的懿親重臣,卻大多神色如常。

    關卓凡微微苦笑:「不錯,這個痘神娘娘,就是個惡神!供著她,其實是求她早一點兒把『五斗毒痘』收回去,供著她——其實是因為無如其何!」

    鐘王呆了一呆,喃喃說道:「姜子牙還真是奇怪,為什麼……」

    話一出口,鐘王就曉得自己鬧笑話了,趕忙把後半句咽了回去——關人家姜尚什麼事兒?

    姜某人又何嘗封過什麼神?「封神榜」云云,都是後人附會,其中《封神演義》之成書,是在前明,迄今不過幾百年的時間,這個「痘神娘娘」的年紀,較之姜太公,小了足足……唉,我也不曉得小了多少歲,反正得有兩千多歲吧?

    這個事兒,怎麼也賴不到人姜子牙的頭上。

    「你是不是想問,」關卓凡說道,「姜子牙為什麼會封出一家子惡神來,由得他們在人間為所欲為?」

    鐘王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問得好,」關卓凡神色鄭重,沒有一點兒要取笑他的意思,「封神云云,固然是後人附會、敷衍、演義,不過——」

    頓了一頓,「也都是同現狀彼此映照的!地上的人,生什麼病,天上,就有什麼主掌其事的神仙。這個病,藥到病除還是藥石罔效?——藥到病除,天上的神仙,就是善神,就好說話;藥石罔效,天上的神仙,就是惡神!臉就難看!地上的人,除了哀哀求告,就再沒有其他的法子了——一句話,聽天由命!」

    眾人心中都是一震。

    「不過,」關卓凡說道,「『痘神娘娘』的來龍去脈,我估計,『上頭』未必曉得,在兩位皇太後面前,你可別說漏了嘴。」

    「是,是!」鐘王連連點頭,「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芙蓉榭中,一片靜默。

    「痘神娘娘」這個原本貌似相對輕鬆的話題,談到這兒,卻愈來愈是沉重。

    過了一會兒,文祥嘆了口氣,開口說道:「王爺這番話——『同現狀彼此映照』之說,真是再精闢透徹不過了!」

    頓了一頓,說道:「天花本是胎毒所蘊,可謂受之於天,所以,民間才有主痘碧霞元君、衛房聖母元君這一對……嘿嘿,『神仙眷侶』撒痘成災的傳說;既受之於天,能否痊癒,亦非人力所能強求,只能夠盡人事、安……」

    說到這兒,覺得自己的話實在喪氣,微微的搖了搖頭,打住了。

    「神仙眷侶」四字,聽起來異常諷刺。

    「天花本是胎毒所蘊」,自然是一種錯誤的認識。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了解天花可怕的傳染性,但是,並沒有「病毒」的概念,還是認為,天花的源頭,在人體自身,是人體自身生成的,即所謂「胎毒所蘊」。

    這個「胎毒」,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有的人毒性大些,有的人毒性小些;有的人會毒發,有的人運氣好,終生不會毒發。

    毒發的時候,毒性小的、「發」的「透」的,可能痊癒;毒性大的,「發」不「透」的,就過不了這個坎兒了。

    至於藥石,這個時代的人,早已認識到,現有的治療手段,對於天花,是基本沒有什麼效用的。

    就是四個字:聽天由命。

    關卓凡暫時沒有科普天花病毒概念的打算,因為,「胎毒所蘊」的說法,對他是非常有利的——所有的人,都認為,小皇帝的天花,是「胎毒」發作,是「受之於天」的;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小皇帝的天花,其實竟是被人刻意傳染上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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