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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清 - 第一四一章 真正的嫡系字體大小: A+
     

    ?「新疆的事情,」恭王勉強地笑了笑,「我記得,逸軒說過,他立一個軍令狀——替自己、也替左宗棠,今年——同治六年年內,必定叫新疆重歸****王化。還說了句……什麼來著?哦,『金甌已缺總須補,到時候,臣拿新疆,為兩位皇太后同治七年元旦令辰賀』。如是——」

    頓了一頓,「左季高的這個大學士,最遲今年年底,可就到手了。」

    「到時候,」寶鋆說道,「非但軍機處,就連內閣,也都是『他』的人了!——至少,幾乎沒有能跟他唱反調的人了!六爺,這個局面,思之令人……心驚啊!」

    恭王默然片刻,說道:「總署那邊,後來的情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寶鋆一愣:「啊,你瞧我,這個話頭,原是從總署那裡起來的,兜兜轉轉一大圈,倒把總署擱到一邊兒了!」

    頓了頓,「文博川把總署裁得差不多了,終於跑去朝內北小街了,我也不曉得他們倆是怎麼談的,總之,到了最後,確實談出來一個『合二為一』,只是,不是總署和顧問委員會『合二為一』,而是總署和新設立的『外務部』『合二為一』——嘿!」

    「『外務部』主責外交,」寶鋆繼續說道,「無關外交的,自然就要剝離開去,就是說,總署就此被一分為二了!剝下來的這一塊,放在哪裡呢——放到顧問委員會裡去!好,這一次,終於和顧問委員會『合二為一』了。」

    「可是,」寶鋆苦笑了一下,「自己先裁過了一輪,外交那一塊,又併入了『外務部』,餘下的這點兒家當,還能值多少?往顧問委員會裡一扔,真叫羊入虎口,咕嘟幾聲,連塊骨頭都不剩不下的了!」

    頓了頓,「朝內北小街那邊兒,貌似大方,說顧問委員會呢,原本也辦外交的,這一塊,也要拿出來,也要放進外務部去,『事權一統』嘛!」

    「『事權一統』是應該的,」恭王說道,「問題是,這個『事權一統』后的『外務部』,由誰來主其事呢?」

    「著啊!」寶鋆大聲說道,「六爺,你這話,可是說到點子上了!」

    頓了頓,「『外務部』設總理大臣一人,主其責,設會辦大臣一人貳之,再往下,就是尚書了,品級等同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尚書。」

    「朝內北小街假惺惺的,」寶鋆微微冷笑,「說要請旨,派文博川出任這個『總理大臣』,但文博川堅決辭謝,說外交乃軍國第一大計,非掌國王大臣不能領銜,一推二讓,最終,朝內北小街『勉如所請』,自個兒派了自個兒『外務部』總理大臣的差,文博川呢,出任會辦大臣副之。」

    「會辦大臣?」恭王輕嘆一聲,「上有總理大臣,下有尚書,博川這個會辦大臣,恐怕……不大好乾啊。」

    「可不是?」寶鋆說道,「下邊兒的尚書,自然什麼都看軒邸的眼色,所謂『會辦大臣』,不過就是一個擺設罷了!」

    頓了頓,「不過,好看還是好看的——軒親王的副手嘛!」

    「如果尚書……「恭王沉吟說道,」對了,『外務部』尚書的人選定了么?」

    「定了,錢定舫。」

    這個名字,恭王並不十分熟悉,他怔了一小會兒,才想了起來:「啊,錢定舫……錢鼎銘,這可是……真正的嫡系了。」

    「這個錢定舫,」寶鋆說道,「說起來也是名門之後。他是吳越王錢鏐的第三十世孫,其父錢伯瑜——就是錢寶琛,做過湖南、江西兩任巡撫的。錢伯瑜和林文忠公過從甚密,林文忠公禁絕鴉片,他大力襄贊;林文忠公貶謫新疆,他託病致仕,同進同退——算是道光一朝的名臣了。」

    恭王露出訝異的神色,說道:「錢伯瑜我曉得——不過,卻不曉得錢定舫就是他的兒子,也不曉得,他們家,竟是吳越王的……」

    「我原本也是不曉得的,」寶鋆說道,「錢定舫從上海來到北京的時候,不聲不哈,檯面上都不大見得到這個人,那個時候——」

    說到這兒,微微冷笑:「他在顧問委員會裡主持那個『調置司』——六爺,這個『調置司』的花樣,你是曉得的吧?」

    恭王點了點頭。

    「那就是朝內北小街弄出來的一個『小吏部』!」寶鋆說道,「干著撬吏部的牆角的活兒,自然能多低調就多低調——『悶聲大發財』嘛!」

    「現在不同了,『署理外務部尚書』!嘿嘿,大伙兒都會問,這錢鼎銘是誰啊?以前沒怎麼聽說過啊?怎麼,一夜之間,卿相之位了?這,是不是太快了些啊?為平息悠悠之口,自然是要大肆宣揚其人的……『來頭』的。」

    「錢定舫之左遷,」恭王說道,「確實是快了點兒。」

    「可是,」寶鋆說道,「若細論履歷品級,你還拿不住他的短兒呢!」

    頓了頓,「這個錢定舫,是跟著軒邸打長毛起家的,一直呆在軒邸的幕中,但凡有『保案』,必定有他的一筆,軒邸從美利堅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保到參議道了。」

    「打過了回匪、捻匪,加了按察使的銜;打過了日本,賞了二品頂戴;從上海到北京,入顧問委員會,主持『調置司』,加了侍郎的銜——他的這個『外務部尚書』,是『署理』,不是『真除』,以他目下的品級,最多只算升了一級,檯面上看去,亦不為太過的。」

    恭王輕輕的「嗯」了一聲。

    「六爺,人家一步一步,走得是快,可穩穩噹噹的,不搖不晃!旁人最多暗自嘀咕,軒邸『任用私人』什麼的,檯面上,可沒法子攻訐他壞了朝廷的體制。」

    頓了頓,「還有,設立『外務部』,泰西各國一致叫好——這倒不不稀奇;稀奇的是,對錢定舫出任外務部尚書,也是一致叫好,說什麼……哦,『表示衷心的歡迎』——這可就有些稀奇了!」

    「也許……是瞅著朝內北小街的面子?」

    「剛開始的時候,」寶鋆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再仔細想想,不大對頭呀,英吉利、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這些國家,是給朝內北小街的面子的——這不消說;可別的國家呢?法蘭西、俄羅斯也跟著叫好呢,難道他們,也一般的給朝內北小街的面子?這,有點兒說不通啊!」

    「這……也是。」

    「我私下底請教了法國公使館的一個『一等秘書』,他說,這位錢大人,在上海的時候,在『外交圈』里,就小有名氣了,當時,軒邸和洋人打交道,不少事情,都由錢定舫出面辦理,他和上海的各國領事,都熟識的。」

    頓了頓,「據說,先頭,錢定舫是一個洋字兒也不懂的,為了和洋人打交道,快四十歲的人了,從頭學了起來,幾年下來,英國話、法國話,居然都給他學通了,俄羅斯話也能說一點兒,這一層,在洋人的『外交圈』里,算是傳為佳話了——這一點上,不論哪一國的洋人,都佩服他!」

    「哦……」

    「從上海到了北京,你別看錢定舫不怎麼和朝臣們來往,私下底,卻是各國公使的常客,彼此打得火熱!——六爺,你說,他出任『外務部』尚書,洋人們怎麼能夠不『表示衷心的歡迎』呢?」

    「就是說,那邊兒,早有……」

    「是啊,早有布置!六爺,你瞧瞧,這算計,不是『國手布局』是什麼?」

    頓了頓,繼續說道:「『他』剛到北京的時候——我是說,『他』剛剛入直軍機的時候,一個心腹都沒有帶過來,現在好了,可了勁兒地安插自己的人,尤其是這幾個月——別的都不說,單憑這一點,就不對勁兒!」

    「這幾個月……」

    「這幾個月,『西邊兒』不在,只有老實頭的『東邊兒』一個人,又弄了個『黃白折』制度出來,還不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天賜良機,還不抓實了?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默然片刻,恭王又問道:「『他』……還安插了什麼自己的人嗎?」

    「多了!譬如刑部!」

    「刑部?」

    「方子穎在刑部,」寶鋆說道,「做副堂做的好好的,咱們原本想著,他能夠補上正堂的缺,不想前些日子,禮部侍郎出缺,『上頭』就把子穎調到禮部去了,這個事兒,六爺,你已是曉得的了。」

    「嗯。」

    在「恭系」里,方鼎銳的情形,和曹毓瑛、許庚身非常相似,都是軍機章京出身,角色也類似,都是謀士一類。在辛酉政變中,亦同曹、許二人一般,與聞機密。許庚身、曹毓瑛兩個,先後「叛」到了「關係」那邊,方鼎銳在「恭系」中的位置,無形中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刑部的漢尚書的缺,一直空著,滿尚書麟昌庸庸碌碌,管不來事兒,刑部的事務,事實上是由方鼎銳抓總的。恭王和寶鋆的算盤,本來打得挺好:再過段時間,火候差不多了,就想個法子,叫方鼎銳補正堂的缺,把刑部真正拿在手裡。

    方鼎銳調禮部,這下子,前功盡棄了。

    但「上頭」這個安排,你挑不出什麼短兒來,因為在檯面上,方鼎銳不但是平級調動,甚至可以認為是升了半級。

    六部之中,吏、戶、禮、兵、刑、工,論地位,吏部居首,接下來就輪到戶部和禮部了。戶部掌天下財賦,論重要性,自然在禮部之上,但若論清要顯貴,禮部卻在整天和銅錢打交道的戶部之上,因此,習慣上,禮部的地位比戶部要高,僅次於吏部。

    刑部的地位,猶在兵部之後,所以,方鼎銳由刑部侍郎轉禮部侍郎,就個人仕途而言,雖然是平級調動,卻算是「左遷」。

    不過,再往上走,情況就不同了。

    方鼎銳有接刑部正堂的可能,但絕無接禮部正堂的可能。這是因為,禮部尚書極重資歷,能坐這個位子的,必然是望重士林的大佬,翰林出身是最起碼的要求,方鼎銳和曹毓瑛、許庚身一樣,不過舉人出身,進士都沒有中過,更別說「點翰林」了。

    「誰來接子穎的缺,」寶鋆說道,「六爺,你大約還不曉得吧?」

    「不曉得。」

    「這個人,」寶鋆說道,「你十有八九,沒有聽說過——齊明堂,齊秉融。」

    恭王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齊秉融?似乎……有一點點印象,可是……」

    搖了搖頭:「實在想不起來了。」

    「不過,」寶鋆說道,「若說起齊某人原本的缺分,你大約就能夠想得起來了——江蘇廉政專員。」

    「啊……是他……」

    這,又是一個「真正的嫡系」了。

    「當初,」寶鋆說道,「軒邸弄出個『廉政專員』的花樣,咱們聊起來,還覺得『挺有趣的』。本來,朝廷經制中,並沒有這個名銜,全靠六爺你一力主張,江蘇才能夠破了這個例,沒想到——」

    說到這兒,一聲冷笑:「現在,這個齊矮子,居然踩進來北京,踩到了咱們頭上!這真叫——」

    頓了頓,「養虎為患了!」

    養虎為患?這個齊秉融,不算最大的那隻「老虎」吧?

    恭王心中感慨,嘴上卻說道:「佩蘅,話不能……也不必這麼說——此一時,彼一時嘛。還有,什麼『矮子』不『矮子』的,這個話,不好聽。」

    「我不是在你這兒嘛,」寶鋆說道,「出了碧雲寺,自然就會叫他『齊明堂』的。對了,提起『矮子』二字,還有好一段說頭,目下的京城官場,都傳開了!」

    「哦?」

    「這個齊秉融,原本是鎮洋縣的正堂,後來因為鬧虧空,丟了差使——不過,現在外邊兒都在說,齊某人任上的虧空,其實不關他自個兒的事兒,是『流攤』到了他的頭上,賠不出來,才被撤了差。」

    「流攤賠累?——多少?」

    「大約千把銀子吧。」

    恭王大奇:「千把銀子都賠不出來?鎮洋……是太倉府的首縣吧?那兒可是魚米之鄉啊。」

    「我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反正都這麼說就是了。」

    頓了一頓,寶鋆冷笑:「惟其如此,才顯得人家清廉啊!——不然,怎麼做『廉政專員』呢?現在外邊兒都在說:齊縣令后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何人不曉?」

    「……嗯,有點兒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在後面——撤差之後,混了一段日子,齊明堂拿了徐蔭軒的一封『八行』,跑到江蘇巡撫衙門,求見軒邸。」

    「徐蔭軒——徐桐?」

    「是——徐蔭軒是齊明堂鄉試的座師。」

    「這可真是沒想到。」

    「六爺,還有你想不到的呢!」

    頓了頓,寶鋆說道,「當時,軒邸還是很給徐蔭軒的面子的,說是要派齊明堂一個蘇州織造衙門的差。」

    「蘇州織造衙門?出息很不錯呀。」

    「是——可是,沒想到人家齊明堂另有想頭呢。他一聽『蘇州織造衙門』幾個字,就變了臉色,站起身來說,『下官當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誤大人的功夫,這就告辭,』云云。」

    恭王一怔:「那是為什麼?」

    寶鋆含笑說道:「人家以為,織造衙門是優養閑人之所,自問呢,還是能為國家做一點實事的,不願坐領干餉——不過,這個話,當時還沒有來得及說。」

    恭王心中微微一震。

    「這位齊明堂,確乎不是凡俗之輩——不過,若不願領受逸軒的好意,盡可委婉陳詞,上官還沒有端茶送客,他自己就要拂袖而去,未免太掃逸軒的面子了。」

    「可不是?軒邸立馬就火了,不但拍了桌子,還要摘齊明堂的頂子——齊明堂當時的品級,是候補同治。」

    「嗯,當時……逸軒剛剛封了侯爵,升了巡撫,正是年少得意之際,自然不能容許一個六品的候補官兒,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此之外,」寶鋆說道,「這個齊明堂的形容,大約也是緣由之一。我是沒有見過此人,據說,他身材矮胖,形容猥瑣,左臉之上長著一顆痦子,上面還生了幾根黑毛——『齊矮子』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頓了一頓,笑了笑,「這副尊容,還如此拿大,也怪不得軒邸冒火。」

    恭王心中微動,說道:「聽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嗯……閻丹初。」

    「沒錯,」恭王輕輕嘆了口氣,「閻丹初『大挑』的時候,被趕出場外,不就是因為形容不佳,難入主考的法眼?可看看今天的閻丹初,又是何等氣魄、何等格局?」

    頓了頓,「以齊明堂之傲,不得不上門干求,自然是因為始終補不上什麼缺,生計無著之故——這大約也同他的相貌頗有關係吧?可今天,也是卿貳之位了!這人——真真是不可貌相啊!」

    「……這,倒也是的。」

    恭王微微發了一小會兒的怔,問道:「接下來呢?」

    「齊明堂硬氣的很,」寶鋆說道,「什麼話也不說,往地上一跪,不勞江蘇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動手,自己就把硨磲頂子旋了下來。」

    「此人果然不凡!」

    「就在此時,」寶鋆說道,「咱們的另一位熟人——錢定舫出面了,將齊明堂受累於『流攤』,丟了差使,並『齊縣令后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何人不曉』云云,細細地說了一遍。」

    「這……逸軒可就有些尷尬了——他怎麼說?」

    「六爺,你萬想不到的——軒邸站起身來,走到齊明堂跟前,一個千兒打到地上:『明堂兄,我替你賠罪!』」

    恭王微微張開了嘴,半響,說不出話來。

    這是關卓凡「今天」第二次下跪。

    第一次,是在倭仁的靈前。這已經足夠震撼的了,不過,在倭仁靈前下跪,再怎麼「逾格」,面對的畢竟是國家首輔、士林宗鏡、皇帝座師——今上也對他鞠過躬、行過禮的。

    第二次,是在齊秉融的面前——一個丟了差使、生計無著、凄惶求告的六品候補同知。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長長地、緩緩地嘆了口氣。

    此人……大非凡俗。

    恭王此時心中之「此人」,不是齊秉融。

    從這個時候起,恭王才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此人,再不能與之爭了。

    最重要的決定既已做出,心境反倒平靜了下來。

    「後來呢?」

    「後來?」寶鋆說道,「對軒邸,齊明堂自然是感激涕零,死生追隨了!軒邸當場委之以『廉政專員』——六爺,你曉得的,這其實是個得罪人的活兒,但齊明堂真的是『效之以死』,豁出去了做,幾年下來,江蘇官場,大小官員,提到『齊矮子』三個字,腿肚子都要轉一轉筋。」

    頓了頓,「齊明堂入刑部,我看,就如同閻丹初之入戶部,今後,有熱鬧看了!」

    *

    (五千七百字大章奉上!獅子努力更新中,求賜各種票票,拜謝!)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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