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沉跪下的那一刻，石開荒終於認真了。

或者說，他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那麼一線認真的顏色。

他認真的看著蘇沉，一句話不說，只是仔細的端詳著他。

好一會兒，他才道：「你說對了一半。」

蘇沉微感愕然。

一半？

還有什麼是自己遺漏卻不知道的？

石開荒緩緩道：「我之所以不願意收弟子，的確有部分原因是因為理念不同，但這不代表有相同理念的你，就一定能讓我破例。」

「什麼？」蘇沉震驚。

話說到這個份上，石開荒依然不肯鬆口嗎？

他到底要怎樣，才願意收自己為弟子？

他心中正在震驚，石開荒卻已又道：「不過這同樣不代表我就不想有個弟子。」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讓蘇沉徹底暈了。

楞了下神，他才反應過來：「前輩是想說，還有什麼標準，是我未能達到的嗎？如果有，請告訴我，我也好努力。」

「標準？」石開荒怔了怔，咀嚼了一下這個詞，然後輕輕笑了起來：「原來你是這麼理解的嗎？唔，要這麼說的話，到也可以這麼算。」

他的語氣和緩，平靜，比之先前對蘇沉的態度，相差何止以道里計，可見蘇沉的說話的確對他有了很大影響。

這刻看看蘇沉，他說：「你想要繼續那個曾經的誓言，想要追隨前人的腳步，這些我都能理解，也很欣慰。但是你可知道，走上這條路，意味著什麼嗎？」

蘇沉想了想回答：「困難！天大的困難，人族幾萬年來未競的夢，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道天大的難題。想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就註定艱難萬分，甚至可能因此而蹉跎一世。」

石開荒的眼中便現出譏諷之色：「甚至？可能？困難？你打算走上這條路，卻從來沒看清楚過，這條路上到底有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蘇沉怔然。

他已經把走上這條路的難處想得很清楚，可是聽石開荒的口氣，他所認為的困境，卻似是不過如此，不值一提。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沉不理解。

石開荒卻輕輕揮了揮手。

於是水中的魚兒便如得了旨意般紛紛散去。

「想要明白這一切，有個認識我需要先糾正你。」石開荒緩緩說道，蘇沉認真聽著。

「那就是人族對突破血統限制的追求，其實並沒有數萬載之多。人族對源能的運用，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在最早的時候，我人族尚處蒙昧，根本不懂得如何掌握源能的力量。那個時候的人族，只要能夠擁有力量就好，又怎麼可能挑三揀四呢？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人族掌握了血脈之法強大自身後，各種源能運用法門脫穎而出，新的境界也不斷被打破，存在，漸漸才有如今的七境之分。七境之後，原獸蟄伏，荒獸沉睡，人族終於有了自己的喘息之地，也就是在這時，才有了那超越獸族之心，才有了那超越血脈之求。所以，人族那打破血脈限制的夢想，其實是隨著時代變化而漸漸產生的，它遠遠沒有你以為的那樣久遠，更沒有你以為的那樣困難。」

石開荒的最後一句聽得蘇沉心中一動：「沒有我以為的那樣困難？」

「沒錯！」石開荒很肯定的點頭：「我這麼說，你或許還不明白，那我就換個說法。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早在這之前的數百年前，就有人發明了完整的無血晉陞沸血之法，你會怎麼想？」

「這不可能！」蘇沉一下大叫了起來。

人族現在能夠不藉助血脈之力晉陞的境界只有引氣境，至於沸血境，雖然也可以無血晉陞，卻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功率。

一旦失敗，下一次衝擊就必須藉助血脈之力。

因此完整的無血晉陞沸血之法是不存在的。

然而現在，石開荒卻說早在數百年前，人族就已經有了完整的無血晉陞沸血方法，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人族對血脈的依賴又減少了一分，意味著大量的中低層源士能夠更加輕易的出現，意味著更好的基礎和可能因此產生的更多強大源士。

但現在這一切統統沒有發生。

蘇沉從未聽說有什麼百分百衝擊沸血的法子。

「那為什麼這些法子從未流傳於世？」蘇沉問。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爆裂火鳥傳給別人？還有你那突破了騰蛇血脈限制的飛花手和煙蛇步？你有把它們傳播出去嗎？」石開荒反問。

「這個……」蘇沉立時滯住。

是啊，他為什麼不把爆裂火鳥傳給別人？為什麼不把突破了限制的飛花手和煙蛇步傳播出去？

不提飛花手的來路，風青網總和顧家沒關係了吧？為什麼不傳？

當然是因為那些都是他自己辛苦創建出來的，他不可能就這麼傳揚出去。

他開始明白石開荒的意思了。

「他們……不想傳出去？」

石開荒點點頭：「有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卻不是每個人都懷抱著匡濟天下的夢想。更多的人，也許只是為了自己。」

蘇沉想起了梅因布魯克。

他也在追求繞過血脈的限制成就更偉大的修鍊體系。

但顯然，他也不是為了造福智族什麼的夢想，他只是為了他自己。

有些人，也許有那樣的天賦，才情，他們發明了偉大的功法，實現了夢想，卻顯然沒有與之相配的偉大情懷。

他們敝帚自珍，甚至不願讓人知道。

蘇沉感到心裡一陣難受。

他問：「這麼說，能夠做到無血衝進沸血的其實不少？」

石開荒點點頭。

「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為整個人族著想的？」

「也許有吧，卻未必敢。」石開荒回答。

「不敢？」

「對，不敢！」看著他的樣子，石開荒點點頭：「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擋在你前路的是什麼。你以為在你面前的只是一條看似黑暗，找不到方向的荒漠，卻不知在這荒漠中，還存在著數不清的惡狼，在等著吞噬你。」

「惡狼……」蘇沉呢喃。

「對，惡狼！」石開荒很肯定。

「惡狼是誰？」

「想想你說過的話，想想你追求的目標是什麼。」

「人族崛起？」

「再往前一些。」

蘇沉遲滯了一下，緩緩道：「打破血脈之制？」

石開荒笑了：「對，就是這個。你不會以為，那些血脈貴族會看著你打破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吧？」

蘇沉的心一顫。

他明白了石開荒的意思。

其實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一直以來，他不願去往那方面想。

在他看來，這個夢本身就是如此的難以實現，去考慮實現以後的事，未免太過遙遠。

但現在石開荒卻告訴他，其實這個夢的實現沒有你想的那麼難，反倒是實現以後的問題更多。

這讓蘇沉有一種措手不及的痛。

石開荒的眼中已現出悲憫之色：「懷揣著人族崛起的夢想，不懈的追求著世界的終極之秘，卻發現那真正阻礙你的，恰恰就是人族自己，你的心裡會有什麼感受？」

蘇沉默然。

還能是什麼感受？痛苦，悲觀，失望，甚至於絕望吧，不外乎如此了。

石開荒站了起來。

他來到蘇沉面前站定，悠然說道：「現在你明白了，走上這條路，你會面對怎樣的艱難。第一，你可能費上一輩子的時間，卻什麼成果都沒有，最終如你所言，蹉跎一生。當你失敗時，你面臨的只會是嘲笑，諷刺與謾罵。第二，好不容易你成功了，面臨的卻是一次心靈上的考驗。想要人族崛起，你就必須把自己花費無數心血的東西拿出來，讓所有人都學習。但那就意味著沒有任何回報的付出，你又是否能接受？我看你是個聰明的少年，精於計算，那麼如此虧本的買賣，你願意做嗎？第三，就是當你真的做到這一切時，你卻發現，迎接你的不是鮮花與掌聲，而是來自四面八方，無數血脈貴族的嫉妒與憤恨。當有一天，人族不再需要血脈的力量，血脈貴族的優越也將蕩然無存。他們會因此憎恨你，會想盡辦法阻止你，殺死你！你付出一切，得到的卻註定是背叛與追殺。你又是否能接受這一切？」

蘇沉聽得大汗淋漓。

石開荒繼續道：「當然，也會有一些人感激你。但是相信我，那樣的感激不值一文。誰叫你把功法公開出來，傳給了所有人呢？既然是傳給了所有人，那它當然就不值錢了。既然不值錢，那麼對每個人來說，也只是承受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好處，自然沒有必要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對嗎？所以這第四條就是，你付出了一切，卻最終依然是孤獨的。當事情註定了是這樣發展的時候，你還願意無怨無悔的走上那條人族崛起之路嗎？」

蘇沉只是看著石開荒不說話。

石開荒道：「你問我，收弟子的那個標準是什麼？現在我回答你了，這就是標準。回去想一想我說過的話，在知道了這一切后，如果你依然想要做我的弟子……那麼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