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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四章 破陣字體大小: A+
     

    耿蒼懷見那駱駝不斷對水嘶鳴,心下納罕。他躍下沙洲,走到那駱駝身邊。那駱駝把他盯了一會兒,似認得他。耿蒼懷也覺這牲口頗有靈性。忽然那駱駝一口咬住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後鬆開,下水向前泅去。

    耿蒼懷急於知道駱寒下落,顧不得衣溼,也跟着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駱駝的尾巴,隨它前行。只幾步,那駱駝就遊向山壁間。——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對平常人來講橫渡是件難事,但如何難得住那駱駝與耿蒼懷?天太黑,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蒼懷才發現那山壁間居然有一條石縫,縫不大,僅容一人通過,一股溪流就是從這裡注入長江。耿蒼懷暗想:不會是駱寒與趙無極一路水戰,被趙無極引進這裡了吧?

    這時那駱駝不斷低嘶,似示意耿蒼懷進去。耿蒼懷一看才明白,那石縫過小,而駱駝的前胸太寬,擠進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萬狀。

    耿蒼懷吸一口氣,雖知裡面只怕也是崎嶇艱險,但他一向急人之難,拍拍駱駝頸項,還是一頭鑽了進去。

    那石縫裡水頗深,還格外涼。雖剛入十一月,已有冰寒徹骨之味。耿蒼懷一路上溯,兩邊石壁多生青苔,滑不溜手。直泅了有一里許,前面忽有枝葉遮蓋,雖然在黑暗中,望去盡是深色黑影,耿蒼懷卻已猜到要見天了。

    果然耿蒼懷撥開那樹叢,就見這條石隙已盡,面前視野一寬,竟是一個山谷。耿蒼懷一愣,已覺出趙無極只怕是有意引駱寒到此。才一出水,耿蒼懷就覺出谷中有人。他立即屏息靜氣,借水流的淙淙聲向前潛行。沉沉夜色中,只見一塊塊大石散落谷中,那條水流分成數道從大石間穿過,在細小月光下微微泛着光,像是幾條在暗夜中一閃一閃的綴銀細帶。

    水擊石上,其聲清泠。耿蒼懷借一塊大石掩住身形,然後才向谷中打量去。卻見這谷頗爲奇怪,內寬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像是一個死谷。谷中一塊大石挨着一塊大石,大的方圓徑丈,小的最少也有千餘斤重,都散落在這山谷裡,漫無規矩。彷彿洪荒之前仙人在這裡下的一盤棋,局殘時,棋子散亂,仙人已杳,只留下一塊塊大石讓後人震驚。

    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這些大石此刻霧氣隱隱,似有章法。仔細一看,卻似一個陣圖!然後他纔看見在外圍的一塊大石頭上,正坐了個黑影。別的看不清,只覺那人衣着短小,頭上挽了個小小的髻,髮髻已頗散亂,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態也不輕鬆,而是相當緊張。黑夜中他似沒有睜眼,因爲耿蒼懷也沒看到他臉上一對瞳仁的反光,但見他的耳朵不斷在動,似乎練過“天耳通”的功力——這麼黑的夜,原是不需要睜眼了。

    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他雙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在抖。耿蒼懷運足目力仔細看去,卻見他那雙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耿蒼懷耳尖,已遠遠聽他喃喃道:“陽始於亥,陰始於巳。冬至日在坎;春分日在震;夏至日在離;秋分日在兌。四正之卦,卦有六爻,爻主一氣,餘六十卦。封主六日七分,八十分日之七,歲十二月,封以地六,候以天五……”

    只見他口裡唸唸有詞,耿蒼懷也不知他在念些什麼。忽那人一擡頭,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時候了。”說着人已如飛般躍起,掩入那大石陣中。先在東首找到一塊有半人多高的石頭,向東推了有二尺。然後,連翻帶轉、身形連動,又一連翻動了數十塊小石頭。

    他也似在趕時間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蒼懷已明白這是個石陣。他剛纔唸的話也好似有一些出自《周易》。耿蒼懷雖略讀過兩本書,但《易》理艱深,對之望而生畏,也就從未想過去研讀。這時見這大石陣及那人的作爲,似是這石陣排布分明要上幹天象、下借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謀——坐在大石上的籌算,才能成形。其間繁複驚人,只怕威力非小。耿蒼懷心裡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這石陣中了。

    他從來行走江湖,經過陣仗不算少,卻也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陣。他於五行數術之學更覺得迷離恍惚。只見那陣內有些大石頭之大,怕不有好幾萬斤,看那人搬那幾塊小石頭已累得氣喘吁吁,想來那大石也不會是他布就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擺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屬人爲,看來定有前代奇人佈陣於此。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這麼一個百災萬變、氣象獨具之石陣來。

    耿蒼懷忽一拍頭,想起石燃似提起過“破陣圖”三字——難道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大石坡?

    他想起從小學藝時就在師父口中聽到過一句口號,叫:

    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

    大石坡上大石響,但見仲春草木長;

    大石坡上亂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

    大石坡上語如鍾,廿九高手逝隨風……

    難道這裡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遺蹟?

    ——相傳於本朝伊始,太宗年間,天下已定,武林中卻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歸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長逢機緣,修爲勤苦,巧合連連,竟成爲一位絕頂高手。後來,因緣際會,他與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見心許,此後兩人私交甚篤。雖然一在廟堂,一在草野,一貴一逸,卻不以身份見疏。

    一日,歸有宗見太宗皇帝面含憂色,不由問其緣由。太宗皇帝答道:“此時天下雖定,但朝廷之上,擁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頗識武技,雖不如賢弟精擅,但也覺天下之大,豪傑輩出,得此便是如虎添翼,卻得其心卻恐生禍亂。所謂兵者爲兇器,此輩豈肯盡甘雌伏而終?他日必爲天下禍亂之始。何況此時天下雖定,民心未安,中原疲敝,怎再禁得住這一場亂象?我日夜憂慮,正是爲此。”

    歸有宗是一位大豪傑,當時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慮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鎮,誰敢反覆?至於江湖之中,還有我在,也不信他們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還好說,但到了子孫輩呢?我趙家之後,都是生長於承平,他們到時怎鎮壓得住?至於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長命百歲,何況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兒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後,天下更當如何?如有變亂,蒼生又苦了。”

    歸有宗聞言動容。據聞那位前輩於是發願,既然兵者爲兇器,他就要銷盡天下之兵!他說到做到,與太宗相約,各理一攤。其後太宗創立府兵制,削盡天下兵權——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馬南山、不復輸積。而那位前輩也窮三年之力,於長江之濱一處秘谷中,尋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遺蹟,殫精竭慮,布成一陣,然後柬約天下名門大派武學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異士,共得二十九名,盡困於此大石陣中。

    故老相傳,這二十九人,竟無一人得脫,所以本朝武技,雖承漢唐,卻遠遜昔日。雖間或有一二高手涌出,卻也只是燦爛於一時,難成大觀了。

    ——思念到此,耿蒼懷心中不由一嘆,難道這就是大石坡?否則,諒憑趙無極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蕩大氣、沛然可觀、可困天下英雄於尺寸之間的大陣。加之他是宋室子孫,也是該知道這長江之濱有此一陣的。

    耿蒼懷已認出那短鬢老兒正是趙無極。他凝目細看,倒要看看這大石坡上之亂石陣有何妙處,竟能困住當年二十九位絕頂高手,其中還有一位就是耿蒼懷這一門的祖師爺古山公。

    耿蒼懷藝出嵩陽,但只是記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國朝之初曾讓嵩陽一派輝煌一時的高手。直至如今嵩陽派勢微之後,提起來還可讓嵩陽六陽門弟子揚眉吐氣一下。耿蒼懷入門之後,就覺本門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細思精練,加以自悟,斷斷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藝已大成,不由更關心本派武藝源流。

    閒話少提。只見這大石坡上大石陣,分明以大石爲經緯,佈局巧妙,其間關竅之處,只怕卻在那些雖也頗重,但一個高手還可推得動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頭上。那些小石頭散落在一塊塊大石中,石上頗有摩挲後的痕跡。耿蒼懷不遠就有一塊,想來當日歸有宗前輩陣成之後也曾辛苦排演。他這裡想着,卻見趙無極已經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塊大石上——那塊大石位置奇特。雖不是最高,卻可俯瞰全陣。只聽趙無極喃喃道:“還好,總算在丑時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蒼懷向他改動好的陣中看去,果然氣象又是一變:黑影幢幢、殺機無限。忽聽一個清銳的聲音道:“趙老兒,你以爲憑這堆石頭當真就可困我七天嗎?”

    趙無極眉頭一皺——他似已焦頭爛額之至。那日,他把駱寒引入此陣,滿有把握:縱使他一劍鋒利,但只要一入這陣中,憑陣中的森然萬象,保證不是他短短一劍所能對付得了的。自己還不是想困他幾天就是幾天?

    可結局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這陣的威力當然在佈陣之人。此陣外界無傳;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纔有所聞。幼年時於大內“琅琊閣”中得了此陣秘圖,大感興趣,就抄錄了一份。靖康亂後,他久住江邊,想起幼時所聞,纔有心加意訪探而得。然後窮十年心智,纔對其中機竅運行有所心得。

    駱寒弧劍雖利,但不信他對付得了歸有宗這等大宗師窮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這深通“易書”、“洛緯”的高手坐陣的大石坡上亂陣圖。

    據傳歸有宗當年布得此陣後,也極爲興奮,在一塊大石上刻道:“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心中之得意,由此可見。他短短几句銘文,要煉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塊石頭現在就在陣的正中,距駱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處。駱寒正在那裡負手沉思。趙無極想:自己固然及不上歸有宗,但那駱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

    只聽駱寒清嘯道:“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一樣的話了在他口中念來就不一樣了。句句結尾都已非斷論,而是疑問,或雲質問!

    只聽他道:“嘿嘿,我卻不服!你是趙家後人,果然有些皇帝老兒那麼個以天下萬物爲芻狗的臭脾氣。但天下之物,豈都是你說煉得就煉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爐,且煉煉我這荒僻之鄉、化外之境、非金非銅、無所稱、無何有之物!”

    說着,只見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劍光是漾起的,瀲灩如波光水色,在這暗夜裡有一種令人心醉的璀璨。

    只見大石坡上,風雲忽起,駱寒已抓準時機,向東衝去。他一動身,趙無極已覺不好,立即撲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兒都方便,所以他雖後動,還是攔在了駱寒前面。只見他從空中拔棍而擊,他那棍本長,是太祖“齊眉”。這凌空一擊,加上石陣之威,果非小可。

    駱寒偏是在氣勢上不肯輸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劍,硬接趙無極齊眉之棒!

    只聽“叮”的一聲,劍棒相交,聲雖不大,卻火星一濺。駱寒不全是硬接,短劍已順棍而上,直削向趙無極手背。

    趙無極左手立時一鬆,用右手執住棍的另一端,將左端直向駱寒胸口撞去。駱寒虛握住棍頭伸手一帶,短劍卻圈向趙無極咽喉;趙無極一縮頭,髮髻上的布帶卻被駱寒劍鋒帶到,立時削斷,一頭頭髮登時披散。他不慌,藉機左手又撈住棍頭,雙手一掰,那棍就見一彎,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過,只不過那時的一式是“矢射天狼”。這時卻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後鬆手一彈,棍尖挾着一股氣流直彈而出。

    駱寒力弱,當不住他這一棍的彈力,伸手以劍尖向他棍頭一點,人雖避開,卻已飛退回陣。趙無極長髮披散,將適才露了些破綻,險些讓駱寒逸出的那塊石頭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擡起頭來——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皺紋深刻。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人?只要稍有縫隙,他似都可能馬上如水銀一般逸出。如果不是這亂陣圖,真不知天下還有沒有困得住他的東西!

    自己如今已盡全力,這兩日多來的發揮更是超出他平時對這“破陣圖”的領悟。但駱寒武功全不依常理,甚至不講道理。這三日雖困得他住,但他每一擊,都是向趙無極思維悖反,萬難逆料之處擊來。有數次嚇得趙無極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學至理,可惜趙無極已無暇參悟。如果不是這大石陣果然大觀,常常有趙無極未曾預見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這時早已被駱寒逸出陣外。圍困以來,只有開頭半天趙無極能還稍有閒暇,喝兩口他自帶的小酒;後兩天多以來,他就沒吃過一口東西。直至此時,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陣困住了駱寒,還是駱寒以此陣拖住了他?

    這時,趙無極腦中不由想起了他從小就常面對的太極圖中那副“陰陽魚”。兩魚相抱,又何者爲陰,何都爲陽?《易緯》中說:“反舌有舌,佞人在側”,自己與駱寒此情此景,不就像反舌有舌一句?更像那兩尾陰陽魚——是陰起於陽,還是陽抱於陰?是“有是無的反面”?還是“無爲有的全部”?趙無極白髮蕭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云——“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昝,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象》曰:‘無往不復,天地際也’。”

    ——困人者恆自困之?

    趙無極這裡沉吟細索,耿蒼懷卻在想着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糾纏,卻想起一些世務——太祖太宗與歸有宗,俱爲一代豪雄,但所作所爲——削盡天下之兵,以爲安逸;奪淨萬民之權,以爲永固——就真的對了嗎?

    他想起有宋以來,從開國至此,就內亂不止,外患無已。都說國乏棟樑,野無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這般自去其勢,朝廷內削盡兵權,江湖內困盡豪雄——盡削天下之兵以求無兵,盡愚天下之民以求無亂。從此天下俱廢——以此換來的太平,真能長久嗎?又是真的太平嗎?

    他望向陣中,只見陣中大石星羅棋佈,神奇鬼博。駱寒正站在其間,卻身形削挺——這少年平時看來疲憊,但每遇困境,反現鋒芒。大石坡氣象萬千,卻似也淹沒不了他的氣勢。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劍上眉上,俱有一股這巨石陣圖也困不住的奇氣別才!

    他這一站就是數刻。天上啓明星起,已過了半個時辰,駱寒忽叫道:“趙無極,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陣法於卯時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時初刻!遠處忽傳來隱隱雞啼。趙無極忽又動了起來,他要趕在寅時已盡,陽氣初吐之前立刻變陣。只見他步履匆忙,於石陣間盤旋疾走。轉眼之間,他已又挪動了十幾塊大石。然後擡頭看看天色,似頗爲急迫,又加快了手腳。耿蒼懷見他這次的變化,更是精微。適才,趙無極坐於大石上,靜默無語,苦苦籌算,看來這次他也是嘔血而謀。耿蒼懷決定要助那駱寒一臂之力,瞄住趙無極所挪的最外緣的三抉石頭,悄悄掩去。他手腳極輕,加上趙無極再未料到陣中還會有別人在,全無發覺,自顧自忙他的。悄無聲息中,耿蒼懷已將其中兩塊偷偷挪動了半尺。

    耿蒼懷也不知自己挪得對不對,這半尺之挪對駱寒有害還是有助,倒是擔心自己無意中觸發了這陣中更厲害的殺手。只見陣中黑影幢幢,似是沒什麼變化。此時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駱寒剛纔的話,要破此陣於卯時初刻,不知怎麼,手心裡都微微覺得出汗。

    趙無極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塊大石頭上,沉默不語。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這一刻對三人來講意義大是不同。駱寒是志在必得,耿蒼懷是堅決援手,趙無極卻是感到疲累:想這陣法在夜中的變化有些自己似是還沒想明白,只要抗過了這一刻,也許明天白天,就可以過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來這三人也沒想到會有一天在同一處山谷裡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後,微光一露,浸出天際。只聽駱寒一聲長嘯,聲驚數裡。一谷內外,夜鳥紛飛,在天上雜鳴不已。然後,一道劍光就隨着那微微的晨光漲起,如水銀浸地,奇花初胎,綿綿然、泊泊然,頗非駱寒以前的劍意。其勢雖慢,卻無可阻擋地向陣外滲去。趙無極也一聲大叫,抓起齊眉棍,飛躍而起,棍影如織,從天罩下。

    耿蒼懷無暇細看他們,沉腰運力,直向第三塊極大石頭上靠去。那石頭頗重,卻也應聲被他擊開三尺有餘。他猶嫌不夠,將後背靠在一塊幾近萬斤的大石上,運盡平生氣力,猛地一靠。

    好耿蒼懷,連那萬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後他就見陣中似乎瞬息一變,石頭還是那些石頭,不知是不是因爲天光的原因,看着卻明朗多了。但那塊大石太重,馬上重新還原。耿蒼懷都險些有脫力之感:眼前一黑,卻覺得陣中局勢又是一暗。看來,這陣不是說毀就毀得了的!

    這時他聽到傳來駱寒一聲笑。他的劍芒與趙無極的齊眉棍傳來一片交擊之聲,“叮叮叮叮”。趙無極一接之下,才驚覺駱寒出手搶的就是天光乍現那一線之機,那一刻,這陣中似有些破綻。他全力封擋,無奈覺得陣勢在他封擋中卻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駱寒連人帶劍已隨天光逸出陣外。

    趙無極愣了一愣,見駱寒已躍至一塊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氣,猛虎出柙,初脫桎梏,其爪牙之鋒銳可想而知。趙無極頭皮一炸,可不想在這時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聲,卻向陣心逃去。駱寒惱他三日之困,這時正要以牙還牙,見他舉動,不由一愕。這大石陣太過繁複,他也不敢輕易追入。那趙無極已笑道:“駱小朋友,你的劍術悟性,實在遠超小老兒此前所逆料——原來我以爲能憑此陣困你最少七日,到時,放不放你還看我的興趣了。你也不過是能給袁老大找找麻煩而已。如今看來,哈哈、哈哈,你只怕當是當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對搏之力的人。嘿嘿,我與堂兄此前也曾數次冒險,試圖誘袁老大入此陣中,誰知他全不上當。如今看來,他沒來,不知是他的造化還是我們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這三天,只怕也足夠了。駱小哥兒,咱們回頭還會見面。”

    說着,他衝耿蒼懷藏身處恨恨瞪了一眼:“那塊石後卻是哪位高人?嘿嘿,以這份功力,現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蒼懷一個了。如非得你之助,駱小朋友脫不脫得出此陣還是未定亡數。朋友之德,我趙氏兄弟記住了。”

    說完,他更無多話,躍入水中,順流而去。

    耿蒼懷見他遊遠後,才露出身形。駱寒正在收劍,他的劍無鞘,以一塊布包裹,卻是藏於衣袖中。他本就瘦,這三天粒米未進,一個小腹更是凹了進去。耿蒼懷只見他彎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臉。溪水冰涼,讓他年青的肌膚繃得更緊。幾天水米未進,他淡褐色的肌膚顯得有些蒼白,但更見精神。耿蒼懷一向覺得自己話算少的了,哪知駱寒卻更孤僻。他洗完臉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來這一戰,對他消耗也頗巨大。

    他在那裡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漸漸清晰起來。這是個冬日,原上草,朝露曦,晨光裡已帶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涼。然後那個少年似是休息完畢,站起身,吸了口氣,躍入水中,返遊向江畔。

    耿蒼懷跟着他,到那石隙將盡之外。駱寒就撮脣呼嘯了一聲。

    石隙外,登時傳來一聲駱駝的歡鳴。一主一畜兩鳴相應,山谷迴響,極爲歡躍,連耿蒼懷聽了都暗覺歡喜。

    轉眼間已見沙洲,那駱寒跳出去就與駱駝抱在了一起。雖然他低着頭,見不到他表情,耿蒼懷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高興。

    耿蒼懷還想和他說些什麼,這時卻似乎覺得說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緹騎、畢結、白鷺洲、江南武林之亂……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和這個少年不在同一個世界。他關心的不是這些,他雖劫鏢、殺人,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個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從別人的世界走過,也一副滴水不進的樣子,但也讓人疑問——那他爲什麼來?

    耿蒼懷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該怎麼走進他那個世界去。

    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大石坡外陪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雖遊俠江湖,風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駱寒,卻似在野外住慣了一般。駱寒這三天,寡言少語,除了偶爾給那頭駱駝刷刷毛外,就是睡覺。其實他連覺也睡得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潛入大石坡,獨自靜坐、看那亂石陣。

    耿蒼懷也好奇這駱寒行徑,便也隨他一齊去看。只見駱寒就坐在趙無極那日坐過的大石頭上,支頤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餓,一天不吃東西是常事,耿蒼懷都覺陪他不起。

    耿蒼懷頭一次見到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觀來卻又不同。這接連幾天下來,都是難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凜冽,那大石披也就更顯出氣勢雄壯。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具有洋洋大觀之意。駱寒坐在那顆大石上顯得人好小。

    ——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觀天地的時間,隨着年齡的增大卻往往越來越少。這些年來,耿蒼懷奔走風塵,也少有這獨面自然之趣了。耿蒼懷看着那個少年,不知怎麼就有一種感動:這駱寒無權無名,胸中也無權名,久處塞外,甘於寂寞。觀他神色,卻每能於萬寂無人之處,獨返天地之初,窮一己之智,獨參造化。就憑着那柄劍、那隻手,面對着天地洪爐,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紀,真是難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爲何?——人生爲何?人死爲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這些都是耿蒼懷年輕時萌動於心裡的人生大問題。但社會太大了,耿蒼懷自己所治之學、武學,也實在太浩瀚了。浩如煙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問題,都退讓於身邊一些小問題。這場人生讓人無須遠慮,只須近憂。

    近憂是苦的,但遠慮——空空茫茫,無際無涯。宇宙是什麼?人是什麼?時間是什麼?我之所在是什麼?所有這些,如洪荒怪獸,令人驚怖。一時,耿蒼懷不無悲苦地想起自己和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很好,他應該不怨。無論如何,人都是要在這個社會中生存的,是它給你生存的意義。——廉者取名;貪者取錢;細弱小民戀於斗室之溫存;雄才大略者欲搏天下之威權。富誇鄰兒;色誘萬乘——俱欲趁一時之心。下三尺小河兒摸些蝦兒,於百尺高樓淫一婦人,也能算平生之願。入世取利;避世稱賢;踐踏萬人而得尊榮。誰榮誰辱?獨戀蟲蟻而號奇僻,爲失爲得?至於老叟抱甕、米顛拜石……這世界總會給你一個生存的意義的,只要你——先承認它。

    但那駱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獨逸於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稱教化,但他自居於化外。

    “化”是什麼?好多人沒有想過。耿蒼懷至此也才明白爲什麼駱寒那一劍之利、一擊之勁、一躍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難擋,己所未見的了——實在爲他在武學一道上已走出很遠。武學一派,洋洋如橫沙瀚海,包容無數。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義倍出。當年華山派有劍、氣之爭,少林也不斷衣鉢之亂。各家各派,求的是一個傳道。但那“道”都是傳下來的——前人開基,後人裝點,一堂一室,一架一構,都出於衆手。縱難說洋洋大觀,也實算結構紛繁;不說美輪美奐,卻也都有些機巧獨擅。所謂出手相搏,就是拿這一家一派的套子來罩你。你但有沉迷,無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還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駱寒卻一劍獨逸,拋萬般法門於不顧,遠溯武學之前。獨探源頭,當然自得活水。雖然其間之困惑煩難,空虛渺茫更較他人爲甚。但他確是做到了所承別傳。

    ——其實,在無數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學,在浩如煙海的源頭,實在是無門無派的。那是有意識之初,天地鴻蒙,隱約一線。如今千門萬派,通向那裡的,接在源頭的,往往也不過是那麼一個點。悟及於此的,萬無一二。耿蒼懷武學之成,實是在三十歲時聽了一個文士的話。那文士說,“爲學如求所成,當尋得語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蒼懷由此而悟,學武如欲有成,也當返到有招式之前。

    其實站在源頭那兒,纔是一片全未開拓的荒原。此處,文武殊途,卻可同歸。孔孟觀之,曰:“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無定力者,必沉溺無限,爲小民細智所未宜輕至。”悲憫衆生,故言“敬鬼神而遠之”。垂五經六藝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開萬世不易之基。雖有癬疥,終成大德。百千年來,董仲舒,韓愈,一代代大儒,疊房架層,建構人倫,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讓萬民兆姓的思想安於其中。行有常則,動靜有止,不致於面對意識荒漠中那難以預料的狂風暴雨而已。

    因爲,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殘人生存的意義。此外,老聃有老聃之道,莊周有莊周之道。我們後生小輩,但有歸心,無不是託庇於其羽翼,才於蜉蝣之生中偶得意義。——就像耿蒼懷以濟世利民爲己任,以家國之念自圖振作,以抗人生之無常、物理之殊異。細細想來,原來不過如此。

    所以,他爲那駱寒感到感動。敢獨面空茫的人無論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這少年,他都不會再想起這些了。

    想着、想着,耿蒼懷步入陣中。這一堆石頭,一經人意發動,竟威力如許,他的心中也自駭異。如今控陣之人已走,石頭也就成了只是石頭而已。

    他走至中間那塊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聖歸有宗刻下的字。耿蒼懷擡頭望去,鐵鉤銀劃,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見那塊大石,氣象獨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頭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卻是賈誼的《鵩鳥賦》,篇尾註明瞭出處——如果不注,耿蒼懷也不知是何來歷,引的那一段文字卻是:

    ……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爲人兮,何是控搏;化爲異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憂憤深廣,耿蒼懷一時都愣住了。

    一回頭,那駱寒還在那塊大石上無語靜坐。他悟到了什麼?——耿蒼懷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裡,耿蒼懷於睡夢之中,猛然驚醒。卻是駱寒縱聲高嘯。他的嘯聲也非同常人:清銳嘹唳、出於丹田、返自虛谷、若有形質、直幹鬥牛光焰。

    耿蒼懷知他必有所得,擡起頭,只見滿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嘯卻是這天地的生人之氣。這一嘯足有盞茶才停。附近村民聞得,恐如夢中禪諦;如有過路高手聽得,更不知該當何等驚駭!

    第二天,駱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駱背上的革囊裡找了一套換洗衣服,把渾身上下徹底洗了一洗,才重牽着駱駝上路。

    他似知耿蒼懷會同行,不知是否出於禮貌,並不騎上駝背,只牽着那頭駱駝步行。

    耿蒼懷也就上路,與他始終有個十來步的距離。兩人就這麼一路無話,一前一後。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樹鋪打了個尖,晚上卻歇在了石橋。

    石橋鎮子好小——這時他二人已出安徽,進入蘇南地界。一路走來,已覺口音變化。那少年牽着駱駝行於市集,雖不免怪異,但他和當地百姓卻頗契合。雖然語言不通,但連比帶劃,也讓他找到了宿處。小鎮的一條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棧”。

    一路上,不少小孩兒追着他的駱駝不放。那駱駝有些不耐,駱寒卻似對那些孩子頗爲友善。有膽大的孩子不時伸手摸那駱駝一把,然後鬨笑一聲,自己把自己嚇得散開。然後見駱駝與駱寒俱沒反應,便又聚上來。那駱駝不時看向駱寒,似不想忍耐,但駱寒面色平靜,不作反應。耿蒼懷見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種嘆了口氣的神情,默默忍讓着那羣頑童,順着他主人的意思,隨那些頑童騷擾算了。

    找到“君安棧”,駱寒掏出塊碎銀子,要了一間房。耿蒼懷見他劫鏢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讓他意外的是,這時駱寒卻回頭衝他一笑,和他說了三天來的頭一句話:“我沒有多的銀子,請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間房吧。”

    耿蒼懷一愣,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從來寵辱不驚,這種感覺,自己想來也覺好笑。那客房卻只一張牀,駱寒叫店夥拿門板又搭了一張。他不要被褥,於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不過這樣倒也利索。那房間的牆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駁駁,各具異形。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和這孤僻少年共處一室。

    兩人用過晚飯,那駱寒洗了臉,躺到硬板牀上,纔跟耿蒼懷說了第二句話。這是一句問話——“你找我何事?”

    耿蒼懷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託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見。”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代人傳這麼一句話。

    駱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他,所有賬明年再算嗎?”

    耿蒼懷一愕:“那我倒不知。”

    駱寒一時便不說話。

    耿蒼懷坐在牀帳邊。小鎮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經很靜了。駱寒無話,耿蒼懷像也找不出什麼話說。想了想,他脫了鞋、和衣就在牀上臥下。躺了一時,覺得身上奇癢,才發覺有跳蚤。駱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蒼懷伸手捏死了幾個,側目向駱寒那面望去,卻見他人似平躺着,其實全身只有枕骨和後踵實打實地接在牀板上。除這一頭一腳外,全身筆直懸空,竟和牀板相距一線。耿蒼懷一駭——還沒見過人這麼練功的,然後不由失笑。他眼力好,運足目力,就見駱寒全身繃得緊緊的,連臉上也是——因爲他那牀上也並非沒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幾個。有時就見駱寒眉毛跳了一下,卻又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膚上已有幾個紅點,可咬他的那幾個跳蚤卻苦了,因爲駱寒在它們一咬之下,就把皮膚繃緊,竟讓它們拔不出嘴來。他也真稚氣,並不伸手去捉,人與跳蚤就這麼僵持着。耿蒼懷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紀,還沒見武林中有這樣的“人蚤大戰”過。

    又歇了一時,耿蒼懷實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來。油燈還亮着,耿蒼懷見那駱寒已閉上眼似睡着了,就伸指一彈,把油燈彈滅。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讓耿蒼懷頗起今夕何夕之感。心裡影影忽忽地想起了小六兒、還有……聘娘。

    ……“香霧雲鬢溼,清輝玉臂寒”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時刻的心境嗎?他們現在怎樣了?是否也在念及他?

    夜涼如水,那抹微涼就像耿蒼懷心底的思念,像茶中之味,雖淡,卻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對生存的依戀。

    良久,駱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來他沒睡。

    耿蒼懷要答他這個問題,卻不由籌思良久。他輕易不作答,但有答案就務盡詳細。因爲,這關乎駱寒與袁老大可能的衝突——這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問題。

    好在駱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蒼懷纔開口:“他是我畢生僅見的高手。”

    “他今年該有四十六歲了。其實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亂離之中。據說他小時因爲家裡有一塊奇石,被朝廷花石崗徵用,爲運那塊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師習藝,卻數度被同門攻訐,也數度被迫破門而出。但他生性堅忍。開始習得的只是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劍’,因爲有一字與他的姓語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絕世劍法。他那套自己改異的劍法我見過——那時袁辰龍才二十四歲,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多的卻是魄力,是堅忍。我與他相識於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時。那時他武藝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擄去,聽說他追蹤千里,於十萬大軍中幾進幾齣,數度喋血,還一度重創於金人高手左將軍金張孫手下,傷重幾死。費時一年零二個月,才從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後,他更自發憤,漸漸鋒芒俱出。‘一劍三星’就是那兩年敗於他手下的。據說此後他義氣相召,那時聚在他身邊的就開始很有幾個人了,可能那就是現在莫餘所謂‘轅門’的前身了。”

    “從靖康之難起,我聞說他投入宗澤軍中。因爲個性太強,屢進屢黜,但功勞顯赫。康王渡江時,他位列扈從。其後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輾轉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僥倖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親兵的護衛可謂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後,他功勞又幾度遭人冒認,袁老大一時沉於下僚。而趙構也一度因爲讒言,還將袁辰龍棄置不用。但他並沒閒着,在江湖之中,勢力漸張,爪牙初成,羽翼潛就。其間他也有幾次小小的復出。一次是助劉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入備臨安,爲防範金人之刺客……這些俱都功成。趙構一直不敢完全廢黜他,實是因爲恐懼江湖中人,加上還有宗室雙歧的存在,所以一直不敢捐棄袁老大不用。直至紹興八年,地方動亂,他受命重出,整治緹騎,由此勢力大張,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報,追捕斷獄——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參與,可謂權傾一時了。”

    “那以後,江南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耿蒼懷說着一嘆,他不滿袁老大,有時見緹騎殘暴,實在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維護這麼大一個朝廷,管束好這些巨族豪強,萬民兆姓,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進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團糟?

    耿蒼懷嘆了口氣,政治是髒的,可能因爲——人是髒的。雖然這一點耿蒼懷不願承認,但他還是覺得:所有的妥協都是髒的。無奈的是,從有人以來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這份髒中,滋滋潤潤、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與陰謀、犧牲與剝削中生存過來的。

    駱寒靜靜聽着,沒有插話。等耿蒼懷住口了好一時,才又問:“他的武功怎樣?”

    耿蒼懷一頓,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事可不太好評價——人言人殊,每人都有每人不同的標準。他不知駱寒的標準是什麼,便笑着反問:“據我回想,你好像在江西跟蹤過我,看過我出手,你覺得我的武功怎麼樣?”

    駱寒“嗯”了一聲,默認了跟蹤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還好。”

    然後又道:“太規矩了。”

    耿蒼懷沒想他會這麼一答,不由一笑。卻聽駱寒很認真地繼續道:“這樣練起來會很累,但的確精深。”

    想了下,駱寒又加了一句:“我沒把握勝你。”

    他意猶未盡,看着窗外,卻最後加道:“但我也許可以殺你。”

    耿蒼懷先一愕,然後明白:殺一人和勝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沒想到駱寒會這麼說。

    他不以爲忤,反覺得這少年倒坦誠得可愛,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說的,那麼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規矩、甚至可以說太不規矩了。”

    眼角掃了一眼駱寒,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但他練來想來也不會不苦。”——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來的絕頂武功嗎?你駱寒練得就不苦嗎?——耿蒼懷苦笑着想:只不過每個人以苦爲樂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的功夫比我博而且深,可能我超出他的,只是他不似我這愚人般苦練而得的一個‘精’字而已。但他的武功相當霸道。他數入名門,深明諸多拳法,幾乎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所以也可以幾乎不依規矩出招。其勢如狂滔巨浪,瀚海橫沙。我只年輕時和他試過身手,如今十有餘年沒再見過,但那時他的武藝,思之仍令人駭然。”

    想了想,耿蒼懷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絕技。比如我,憑‘通臂拳’、‘塊磊真氣’和‘響應神掌’也算薄有聲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學太多,各家各派之絕學秘技他常常不問出處,只管拿來就用。他又一直忙於世務,沒心思整理廓清。所以,也沒人知道他擅長什麼武功。如果可以稱之,只有把他的各種拳腳器械前加個‘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羅漢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劍’、‘袁門心法’……種種不一吧?”

    “我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志趣不同不足與謀的人。但如單論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只能說三句評語——佩服、佩服……最後還是佩服。”

    駱寒靜靜聽着,並沒有覺得耿蒼懷有誇大之嫌。良久,耿蒼懷一嘆做結道:“所以我也給你提供不了什麼關於他的資料。只聽說他最近有一門獨創的心法,號稱‘憂能傷人’,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唉,說起來,以袁辰龍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只是,他塵世中要做的事太多,無此工夫。就算有此工夫怕也無興趣來做。”

    駱寒一時沒有說話,最後才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蒼懷想了想,欲有所言,似又講不清。又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只見過你一兩次出手而已。輕疾險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劍法氣象不大,出手似還小氣了點兒。”

    這一句似正擊在駱寒心底,他此後一直無話,讓耿蒼懷都後悔,是不是話說直了點兒。但又不好改口。實在是於他心底,已把駱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只不過,這個小弟的大哥要當起來,可當真太難了點兒。

    以後他們又同行了兩天。耿蒼懷是因爲一時左右無事,索性綴着駱寒,看他如何行止。只見駱寒一路依舊無話,晚上住宿時,也沒再問耿蒼懷什麼。只是從第二天晚上,耿蒼懷於睡夢中忽聽到磨劍之聲。醒來細聽,卻是從頭上傳來。他一睜眼,見同室的駱寒已經不在。他心裡好奇,出門一望,見駱寒正坐在房頂,用屋檐之瓦就那月華磨他那柄兩尺短劍。

    其後的夜裡,耿蒼懷覺得,有時,駱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懸在房樑屋檐、或門外大樹上練他的腰功腿勁。耿蒼懷見他姿勢怪異,也不知他這門功夫的出處,只有暗暗詫異。

    他們這一路還是向東行去。走不了兩天,道上已傳出袁老大不滿駱寒劫鏢殺官、劍傷其弟之所爲,已率麾下勁士坐鎮鎮江。

    他的鋒頭已直勢逼淮上,說駱寒如果不出,就欲向鏢銀的收主易杯酒討個說法。

    駱寒行路一直走在江邊荒野小路,道乏行人,這些話都是耿蒼懷去打聽回來的。駱寒聽說後,也沒說什麼,只是落腳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棧,而是荒野小村的農人家裡。因他走的路僻靜,所以他們這一路上倒真沒遇上過什麼江湖人物,更無人能知他們的行蹤,只駱寒每夜磨劍的聲音更久更長了些。

    這些日子來,寒流南侵,漸漸北風凜冽,耿蒼懷都覺得衣服單薄了起來。這晚住下,半夜裡,耿蒼懷就聽門外隱有劍風。睜開眼,卻見油燈還在駱寒榻邊亮着,燈下放了一本發黃的劍式雜譜,是這些天駱寒閒來常看的。耿蒼懷走向窗前,從窗縫間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之內,北風之中,駱寒正在舞劍。向上看,天上是彤雲朗月,砸在庭中,照得一院明澈。駱寒劍風勁疾,在嘶嘶北風中獵獵作響,卻聽駱寒低聲吟道:

    昨宵晏起風滿堂,

    一室穿廂大風長。

    風於門外瑟寒木,

    一簾撲索子夜長。

    獨有一子當西窗,

    恍恍夢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擁衾看,

    還明一燈影昏黃。

    奈何忽有雞聲起,

    起着夾衣出橫廊。

    不爲變夜尋星斗,

    只恐心事久低昂!

    我既少年慕磊落,

    誰能教我坦蕩蕩?

    耿蒼懷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個:“不爲變夜尋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既少年慕磊落,誰能教我坦蕩蕩?”

    ——這一種中宵驚起,舞徹中庭的豪情耿蒼懷已久未曾經。

    第二天駱寒便不辭而走。然後兩天之後,耿蒼懷就聽說,就在袁老大勢逼淮上,力迫杯酒之時,有個少年牽着駱駝在石頭城邊長江畔晃了一晃。

    耿蒼懷只覺血脈一張——除了駱寒,這世上,還有誰敢如此獨攖袁老大鋒鏑之所向?

    耿蒼懷也一路東行而去,要看看這不可避免的對決是何結果。路上,他看着天上日漸濃厚的彤雲,層層厚積,勢壓江南。有一場風雲激變,只怕也就要發生在江南的這塊土地上!

    第四部 傳杯

    序 章

    古老傳說,在寥落的夜宇裡有兩顆星,它們名字叫做參與商。傳說中它們是永不相見的:一起黃昏、一現黎明;迢遞難期、遙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個地方,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個小城。

    城裡的中宵靜靜的。

    ——易斂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經於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戰火中已被摧毀,此後一直未能重建。城邊有池,本是備來滅火的,這時夜暗池黑,疏星碎濺。

    城中人本不多,這時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爲這亂世裡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這一睡,是造物對人無多的恩贈吧?人生的碎片枝枝丫丫地扎入夢裡,在夢裡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壓的生之慾望卻藉這一睡慢慢復活過來,好讓明天可以勉強拼合起一個還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場場人生中難奈的勞乏與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斂獨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風吹過山野閒崗,他窸窣的衫拂過淮南的亂石勁草,試着煎洗去心裡的那些瑣務紛繁。

    ——如果沒有這一番沉斂自省的功夫,怕沒有人能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圖存吧?易斂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覺一天一天下來,自己內心的世界也漸如這亂石野草般蕪雜難平了。好在人生中總還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將你超拔援引。他在心裡想起一個人——有一種人你於稠人廣衆中一剔眉間就會不由將之遙思懸想。但只有這樣的夜,這樣的郊外,你單影長衫,處身於碎星亂野之間,纔會細緻地感覺到他的眉眼。

    夜靜靜的,易斂衣飄眉止,心若吟哦。一種思緒漸漸已牽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間。

    他從懷中掏出了兩個杯子:一隻新杯,一箇舊盞。他把兩隻杯子對放於地,彷彿籌劃就一副對酌的姿態。

    “兩人對酌山花開”——易斂學過畫,所坐之處頗有格局。那兩個杯子於亂石枯草間這麼一放,一句詩就似在杯子間跳了出來: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復一杯。

    ——記憶裡彼此也曾就那麼舉杯相對。記憶裡兩個人於數杯朦朧後,那山花不管在多蕭索的冬野裡也會次第爛漫……

    易斂忽眉頭一皺,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頗爲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飛煙。這是習練“煙火縱”之術的人在平時也收斂不盡的異態。

    易斂一回頭,凝目道:“庾兄?”

    那人點點頭。

    來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與易斂雖爲道義之交,但兩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機會見面。

    庾不信盜匪出身,於紹興六年,心傷亂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業濟世助人,獨創“落拓盟”嘯聚蘇北。他爲人俠義,是易斂所資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勢力中蘇北一支當家的首腦,卻也是一向所需資助最少的。

    只聽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擾易先生獨處了。但事態緊急,我得稼穡兄飛鴿傳書,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飛馬趕了過來。”

    易斂微微一嘆,定了定神,仔細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勢,已猜到庾不信來意何在。頓了下,他才問:“袁老大已經對蘇北動上手了?”

    庾不信一嘆點頭。

    他佩服的就是易斂但有所料,無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從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龍因不忿駱寒突然出手,擾亂江南,引起江湖反亂,故爾提師鎮江,勢迫淮上,欲逼駱寒出面。

    而淮上勢力,最靠南面的、與緹騎隔江相望的就屬“落拓盟”了。當然也是他們最先當袁老大的鋒鏑之所向。

    易斂任一身舊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頸是微揚的。只聽他沉吟道:“淮上之盟無南渡,緹騎之旅不過江——他袁辰龍真的要翻臉嗎?”

    庾不信道:“這也怪不得他。自弧劍一現,擾亂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壓力必然極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對他不滿,連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聞風而動。我這次來,就是想向易公子討教一下——這個亂局咱們到底該當怎麼辦。”

    他說得極客氣。易杯酒微微一笑:“怎麼辦?我這兒可是再也抽不出人來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務,稼穡先生也已遠赴襄陽。庾先生,怎麼,袁老大這次出手很重嗎?你看,他難道真想清剿淮上,提師江北,然後直面北朝‘金張門’的存在?”

    北朝“金張門”是淮北金朝對付宋室江湖勢力的一支勁旅,最近也一直勢迫淮上。惱的是淮上易杯酒手下幾已抽不出可用的與之相抗之人。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壓力之重。

    易斂微笑了下,知道自己無意中的話已加深了庾不信的無力之感,岔開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麼動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見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來所思略同。只聽他道:“錢老龍‘一言堂’勢力猶固,而鄱陽陳王孫還在爲整合其餘七姓努力。也許我們還有一個機會,就是那個女子……”

    他至此煞住。易斂卻一揚眉: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錯——就是那個女子……江船九姓中還有一個女子,一個風流無儔的女子,一個號稱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個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藝業——就算這些還不足以讓她有什麼不同,但與文府文翰林指腹爲婚的前事,其後江湖傳名的際遇,出身於江船九姓的家世,只怕都足以讓人爲之動容了。

    何況,她還有還有一個身份。

    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易斂在想這個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蕭如。

    易斂的神色一時沉凝下來。但解這一局,他是否還需要一把極快極銳極鋒利的劍?

    他忽給對面的酒盞斟上了一杯酒,說了一聲:“請。”

    這“請”字卻非對庾不信而說,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斂望着對面——對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師鎮江、文府人潛潮暗涌、秦丞相虎距於朝的江南。

    他輕輕吐了一個字:“幹。”

    然後他自己舉盞,一飲而盡,似乎胸中一點菸塵之氣就被那塞外胡楊的木紋裡所蘊藏的質樸之味壓斷。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回望——身後就是淮北。不用回頭,他也知“金張門”蓄勢久矣。金張孫號稱北國當世第一高手,於三年前爲北庭卑詞厚禮推請復出,就是爲了對抗他淮上易斂的。金張孫手下高手如雲,其中金日殫與金翼蟬俱與易斂隔河相望。這是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易斂獨居淮上,籌謀糧草,規劃供給,以一己之力支撐襄樊楚將軍、蘇北庾不信、河南樑小哥兒於江淮之間。但近來讓他最感壓力的還不是這些繁瑣細務,而是漸漸逼迫淮上的“金張門”一派。

    照理勢已至此,江南局亂,他本該親身南下。

    但他不敢。

    ——沒有人敢在金張孫的虎窺之下輕易離開。

    他舉目高崗上之流雲,脣紋深陷,盡顯苦澀。——三年成一杯,只這一杯他就已勞煩那人不知凡幾了,這次還要勞他親冒兇險,置身於不可揣測之危難嗎?

    易斂心頭再一嘆——他自幼生長於傾軋之間,是識得那種輾轉謀生於兩朝邊境間的小民的苦的。所有的歷史的榮耀都由操刀者享用,而所有的戰亂卻都由這批奴隸們來承擔。但總有人,總有人不甘沉溺於這歷史無常的奴役,而欲求一點自主的所在吧?

    他望着身後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這沸反的人間中沉睡着的人們心頭那一點梗梗不絕的生之留戀。

    易斂衣袖一拂,執起面前那杯酒——這是他剛收到的那一隻嶄新的杯子。這一口飲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幾個三年?他當此亂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隻舊盞一眼,如注目於曾親自藥焙火煎、握過這一隻杯子的淡褐色的手,然後輕輕道:“那我就來託人再代我出這一面。”

    他嘆了口氣,知道這一隻舊盞傳出,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再幫他出一次手的。

    ——夜野岑寂,時值中宵,他擡起頭,仰望星空,試着在天上尋找他自幼就聽聞的那兩顆星。那是,參與商。它們一出黃昏、一起黎明——傳說中,這兩顆星是永不相見的。他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確實未曾將之同見。

    ——但不見又如何?它們總該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參的幽隱反而證實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斂心頭響起:

    人言歡覆情,我自未嘗見;

    三更開門去,乃見子夜變;

    ……

    千百億年前就有的參商依舊難以碰面。數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對的,又能有幾面?

    而這一場生,一切看來,遙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變。

    殘章一 悲回風

    江寧城外,三四十里遠的去處,有一處順風古渡。自江寧城的大渡口已被軍隊徵用去後,這本一向冷落的順風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機。客來舟往,不幾年便熱鬧繁庶起來。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樣年代久遠的順風老廟。廟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過的客人不由得都會進來燒一束香,討個一路順風順水的口彩,所以這廟四周這幾年着實熱鬧起來。

    這本是個月老祠,賣香紙的、賣佛米的、賣燈油的、賣錫鉑的……,連同真假古玩,吃食雜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來。

    但這熱鬧也是建立在一片荒涼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內,就是因兵戈而寥落的水國鄉村。江南大地大抵是這樣——偶爾,你會在水墨長卷中看到一兩處金碧濃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於此,以爲家國再興,繁華夢至。統治者由此指點江山,談宴遊嬉,以爲他們真安邦定國了般。但金碧樓臺是他們的金碧樓臺,淡淡的水墨般的飢色則是小民們的顏色。那顏色勾入畫卷,蓼汀沙洲、漁樵古渡,在雅人們的筆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種別緻的美來。只是當時,其地其民,只怕是寧可不要這種傳誦千餘載的美的。

    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傳說中月老的生日,正趕上順風廟會,所以人羣格外的盛。

    這時廟裡的一處偏殿內,正有着一個女子雙手合十,在月老像前很虔誠地低眉跪着。這偏殿想來年頭久了,樑柱朽蝕,所以一向並不放什麼香客進來。

    這偏殿裡面帳幔低垂,那帳幔上累積着積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黃赭紅的顏色,越顯得這偏殿裡光線極暗。

    ——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裡,跪伏在蒲團上的那個女子的臉龐越發顯得靜好起來。舊磚老樑,古佛昏燈,倒遮蔽得她的臉頰散發出一種瓷器般的光暈。

    那女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修長,裝飾清簡。揉藍衫子、淡黃綾裙。淺的顏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別有種細雅的韻味。那兩樣顏色在這有些陰森的偏殿裡摻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輕揉,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雅嫩輕軟。只見她面上眉凝煙水,目橫澄波,頭上簪了一支珠簪,簪頭的珠子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出點細微的幽寒。

    好一時,她才從身邊一個小女孩兒手裡接過束香上在案上,口裡低低呢喃了幾句,然後才整頓衣裳站起斂容。站起身後,又衝着那月老像輕輕一揖,才隨着那個小姑娘走入這佛堂後的一個側室。

    那側室陳設頗爲素淨。室內原先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坐在那兒等。那少年人肩寬背厚,給人一種踏實之感。

    那女子笑呼了一聲“小舍兒”。

    原來這少年他姓米名儼,小名小舍兒。轅門之中,數他與這女子最爲交好,情若姐弟。若單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樣,只怕無人會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轅門七馬”中的“羽馬”。——“鐵羽飛狐驃龍豹,無人控轡已高魁”,這就是七馬裡全部的排行。

    只聽他笑道:“如姊,願許完了?”

    那女子點點頭——她卻是“江船九姓”中蕭姓一門的蕭如。九姓中的蕭姓原出於南朝蕭樑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謂“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兩句並提,就是爲這兩句中所道及的人物雖都人在江湖,但祖上卻俱出於前朝皇室。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原爲本朝宗室子弟,不必多說。那九姓則分爲劉、陳、蕭、李、石、柴、王、謝、錢,各爲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們來歷一一數清楚話頭兒可就長了,大抵歸溯於南朝時的南齊、南樑、南宋、南陳與五代十國時的後漢、南漢、北漢、後唐、南唐、後晉、後周、閩、前蜀、後蜀與吳越。因爲頗有重姓,所以九姓本爲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後裔。

    卻聽蕭如道:“你怎麼會落腳在這個廟裡?”

    那少年道:“近來風聲緊,我們七馬中人在江湖中屢屢遭人伏擊。我雖在劉琦帳下,但局勢險惡。七馬中現在已很有幾個兄弟有身份敗露之虞。這個廟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暫時隱身在這裡了。怎麼,如姊以前來過這廟?”

    蕭如一笑:“我和你們袁老大當年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米儼微微一愕。他知蕭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個女人,卻沒想到他們會是相遇於這麼一個月老祠。

    原來這一位金陵名媛還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那米儼對她頗爲尊敬,不只爲她是袁老大這一生唯一的一個紅粉知己,而且也爲了她本人。不說別的,單就蕭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與一等一的健者一較短長。何況米儼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視蕭如如嫂。

    只聽蕭如嘆道:“這麼說,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儼的面上浮起了一絲忿色:“不錯,據說畢結還搞了個什麼‘江南峰會’!與會的都是長江南北一帶有名的名門舊族,還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他們當年俱受大哥壓制,而今倒擰成一股繩了。我聽到消息說石老六上月在白鷺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餘出的手,如不是耿蒼懷意外相助,幾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這些年頗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們得了機會,上上下下便一齊籌劃要推翻我們大哥了。也是,在朝在野只怕正有不少人嫌大哥礙眼呢。目前,‘雙車’正遭秦相暗算,被牽扯入閩南亂局,不得回援;我們‘七馬’也時時恐有肘腋之變——文府外盟時時窺伺,務求殺盡轅門七馬,所以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緹騎中人被万俟咼以種種事故牽制難動;而龍虎山上三大鬼當年爲大哥一賭之諾,應許以身相助,偏又爲駱寒所傷,蹤影難現。嘿嘿,駱寒他這西來一劍,倒真擾亂了江南之局。據傳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兩個老頭兒也正蠢蠢欲動。江湖上有一句話已傳了開來,說是什麼‘一劍西來、相會一袁;秋未冬至、決戰江南’。駱寒單人只劍,少與人言,怎麼會傳出這句話了?還不是有人居心叵測,故意要攪渾水,以謀私慾,所以才弄得個宵小聳動,想就此來個局變江南!”

    他口氣裡頗爲激憤。因爲轅門本不同於一般江湖門派,他們本是心憂亂世,要做大事的人。但在這腐敗的江南,真要想做成一事,卻又是何等艱難。

    蕭如嘆了口氣:“怪不得,我快有三個月沒見到你們袁老大了。他現在怕真稱得上焦頭爛額,可謂新傷舊疾一起發作。這些年,他規整法紀,逼迫豪強,確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有他們在,這次事態的變數只怕會更大。怎麼,文家人這次主事的是誰?”

    米儼極快地看了蕭如一眼:“文翰林。”

    蕭如目光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然後她輕輕拂了拂身側茶几上的一點灰塵,靜靜道:“那辰龍他怎麼說?”

    米儼面色一凝:“袁大哥說:火藥是埋在那裡的,一引俱發。想要排盡暗雷已無可能,只怕拆雷之人會先身死無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拆除引線。”

    這段“暗雷深淵”的典故原出於佛經。蕭如一揚頭,已詫聲道:“他要殺駱寒?”

    米儼面上神氣一揚:“不錯!袁大哥要殺駱寒。他劫鏢銀,傷袁二,驅三鬼、辱轅門,如今江南動盪俱由他而起。揚湯止沸,無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說:那湯總是熱的,可是又不能全潑,好在一向它還差點火候,他現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湯燒開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蕭如雙脣緊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這也是無法之法。但——你們要怎樣才能找到駱寒?”

    米儼搖搖頭:“無法找到。”

    蕭如一揚眉。米儼已道:“我們動用了所有眼線,但他像消失了一樣,根本找不到。我們只知他還在江南,沒有回塞外,可不管怎麼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這次纔會提師鎮江,勢迫淮上,好逼他出面。那易杯酒現在淮上新纏上了‘金張門’,有了大麻煩,想來再當不得袁老大親身逼迫的。這一次倒也不全是爲駱寒——蘇北庾不信最近也鬧得太不像話了。我知他們義軍缺銀子,但他雖號稱‘義盜’,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啊!這一帶都是朝廷大佬的產業。上一次他們劫了劉尚書揚州的莊子後,朝中已人人自危。大佬們嘖有微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獲支持,實在也是因爲他多少給了那幫食利者以一個安穩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幾乎已與秦相翻臉,是再也不能得罪更多的人了。那駱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三支最重要的義軍中的一支,他離咱們最近。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給他點教訓,二是要易斂也嚐到些壓力、好約束手下——三也是要藉此逼出駱寒。”

    他頓了頓:“所以,袁大哥最近親手佈置,命緹騎三擊蘇北,驅散了揚州‘落拓盟’的分舵,清剿了高郵湖水寨,又遣緹騎都尉胡森楠駐兵通州。這三招下來,對庾不信打擊已甚。他號稱‘盜可盜,非常盜;鳴可鳴,非常鳴’的天下第一‘鳴盜’,一向做事太無顧忌,這次也該他吃吃苦頭了。”

    他口裡所說的“鳴盜”卻是庾不信高張義幟後自書於總盟大旗上的字句。

    庾不信出身江湖雜派,但自視極高,一身藝業可以說遠脫出尋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對峙之際,他曾入五馬山義軍,嘯聚叱吒,威風一世。他爲人褊急,舉止憤激,他那句話也可視作憤激之語。

    ——他是自許爲盜,又非同常盜,自晦其名,又欲爲非常之鳴。這一切可以說是他對江南軟弱之風的一種憤反。

    所以他自呼爲“鳴盜”。他盟中以鳴鏑爲號,賞懲威明,確也當得上這個字號。他行事規則大不同於一般盜匪:往往自書索要金額先送抵要劫奪的人府上,然後纔派手下去取。他確也是條漢子,行事雖異於常軌,但能謀平安,能保黎庶,能脅大戶巨室以足自給。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義軍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兩面,也由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聲在衆人口中也不免譭譽參半。

    蕭如上面上有一抹暇思之色。這時,卻聽屋外隱隱有歌聲傳來。那聲音清稚,卻搖心動耳,端的可聽。這偏室在廟中所處位置雖不太深,但院牆阻斷,那歌聲便只隱隱能聞。蕭如雅好歌曲,不由側耳凝聽。有一刻,才知那歌聲是從廟前空場中傳來的。

    江南的冬像一個三十餘歲女子洗盡鉛華後的臉。那些小販的吆喝聲,石板路的紋理,水面的觳紋,就是她臉上經由歲月浸染露出的皺紋。雖不再明妍,但因真實而更增韻致。

    如果一個家國,一個民族總有由盛而衰的必然歷程。那麼,這時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心理只怕也正像一個微露疲態的三十餘歲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傯,掠一掠鬃,該鉛華粉黛上場時還是要上場。但洗妝之後,總有一股媚後的倦態。但這倦也是一種美,是世路經過、殺伐經過、卻不捨餘溫的一種依戀。是明知什麼都抓它不住、一切美好終歸疲倦後的異樣的安然——這也是那個時代、那個江寧與那個順風古渡旁熙熙攘攘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態吧?

    廟前的空場裡,才只清早,就已集聚了不少人。東一羣西一撥,到處都是擺攤兒賣藝的。這些討生活的人中,要數東邊那棵乾枯的大桑樹下的三個賣藝人看起來最奇特。

    那是一個抱着一把胡琴的瞎老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三十有餘的壯年漢子。那漢子只開場時打了一套虎虎生風的伏虎拳,把人吸引過來後再在過於緊湊的人羣中闢開一片場地,然後,他就坐在一張由酒肆借來的長條凳上休息了。然後那老者說了一會書,書講得不錯,人羣中稀稀落落傳起點叫好聲。然後那瞎老頭咳嗽了兩聲,明顯累了,接下來就該他小孫女上場了。

    他小孫女穿了身花布衣褲,卻正是曾出現在困馬集雨驛中的小英子。短短一月,她似已多了幾分成熟,少女的身材難以自控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褲裡顯出些凸凹來。她掠掠鬃發,先聽她爺爺衝衆人笑道:“列位,現在由我的小孫女給大家唱個曲子助興。”

    說着,他操琴拉了兩聲,重又整整嗓子道:“說唱這曲子,我孫女倒也平常。咱們這近半月來已唱了一路。所到之處,唱過之後,往往還能討得兩句喝彩。倒不是爲了我這小孫女的嗓子好,實是爲填詞的是一位名手,聽來大有意起。”

    說着,他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發,等胡琴成調,就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曲短調《南鄉子》。

    衆人聽那老頭強調了這詞,在場也有不少讀過書的,就忍不住要聽聽。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紳,下至黎庶,都絕愛詞曲,只聽那小姑娘已開聲唱道:

    酒罷已傾頹,

    秋水長天折翼飛。

    莫道風波棲未穩,

    停杯,

    雲起江湖一雁咴。

    她聲音本好,唱來時,不知怎麼,似還添加了份別樣的心曲進去。

    ……酒罷已傾頹——她腦子中想起的卻是一個伏案而睡的少年。那樣的黑衣殷頰,那樣的困頓卓厲,俱是她這一生所未曾見。

    ……秋水長天折翼飛——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長天,如此好景緻,爲什麼詞中偏要寫“折翼而飛”。但現在,她明白了,在這清麗冷秀的江山上,原來還有人事、還有磨折。縱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飛而已。

    折翼以後,還有風波。“莫道風波棲未穩”——但就算棲息即穩之日,你能如何?也只有,“停杯”吧?——在這張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會有幾次停杯?停杯斷望,望也只是盼望那——

    雲起江湖一雁咴!

    作詞的想來不是熟手,詞分明有幾處平仄未諧,但更增頓挫之致。

    人羣中便有人叫好,擊掌和那音節。坐在一邊條凳上的那個三十有許的漢子卻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擡起眼——這麼個冬天他還戴了個大斗笠,不知是出於什麼習慣。那漢子一指在板凳上輕輕叩着,喉頭微動,似也在暗中和唱。但怎麼看,他也不像平常賣藝的跑江湖的人。

    蕭如在屋內隱隱約約把那一曲聽完,曲落才一嘆道:“好個‘雲起江湖一雁咴’!”

    說完,她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來,淮上那人被你們袁老大迫得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儼面色一愕。卻聽蕭如道:“我這次來,說起來,有一小半原因就是爲風聞有這麼一首舊詞又被人翻起,傳唱了開來。”

    米儼更覺驚愕。要知,蕭如自居謹嚴,頗有大家舊族之風。她出身本爲金陵舊族,一向足跡少出金陵,雖然一向關心詞曲,但怎麼會……就這麼聞曲而至?心裡不由覺得:她的話裡只怕還別有隱情。

    只聽她對身邊的那小女孩兒笑道:“水荇,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個少年很有些關聯了。”

    水荇就是隨侍她身邊的那個小姑娘的名字。這名字倒真也清麗嫵媚。只見水荇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在想什麼。只聽蕭如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這江南地界,騎着一匹駱駝來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臉上就浮起一絲特異的神色——原來,她就是那日採石磯邊駱寒於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採石磯邊人,那裡有蕭如祖上遺下的一處產業田莊。水荇兒與父親都是她莊中的人,也是蕭家的世僕。那日她爲駱寒所救,近日因爲要送一樣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進了金陵城找到蕭如的。蕭如當然也就聽說了這個漁家女孩兒這一生最特異的經歷。

    蕭家到這一代,人口調零,正派倒只剩蕭如一個女子了,只聽她嘆了口氣道:“沒想你還會遇上他,看來,我也會再次遇上他了。”

    米儼又一愣,蕭如是說的“他”是指駱寒嗎?難道她竟曾和駱寒見過?

    要知道駱寒行蹤一向少入關中,尋常武林人士幾乎都只聞其名未謀其面,更別說一向足跡少出江南之地的蕭如了。

    蕭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絲回憶的神色,沉吟道:“沒錯,我是見過他。那一面說起來可有些時日了。細算起來,該還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儼並不多問,聽她繼續說下去。他知蕭如爲人,該講的話你不問她也會自動道來。不該講的,問也白問。只見蕭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紅,爲窗間透進的微光映着,更增嫵媚。她不自覺地用一隻手輕輕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綹頭髮,輕聲道:“說起來,辰龍也該算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六年之後,竟在如此情境下又碰上了。”

    米儼心中更奇——駱寒居然和袁老大有過一面之緣?這實在……太離奇了。

    只聽蕭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揚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務必一會,所以就到了那裡。”

    她的神色間微現悠遠,看來那事對她至關重要,所以回憶起時的神色都不自覺間顯得有些鄭重。只聽她道:“那事說來有些尷尬——那一次的起因是爲,我遇到了秦丞相。”

    說到這兒,她脣邊微微一笑:“一個女人,特別是頗負麗名的女子,這一生,她情願不情願遇到的,不知怎麼,總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稱“頗負麗名”,說這四字時倒全無自誇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嘆。也是,江南之地,如說有哪個人的豔名能冠絕一地,那隻怕也只有兩個了。臨安無過朱妍,金陵唯有蕭如。

    只聽蕭如淡淡道:“我是那年路過臨安時偶遇到秦丞相的。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他。那是在‘薛園’中,一次賞景閒遊。當時也不知他是誰,事後也沒再想起過。沒想……他這麼個聲名的人,卻是個暗白微胖、頗有些書卷氣的男子。”

    “……承他青目,那一見之下倒似一眼就看上了我,事後還專門派人找上門來,想請我進他府中掌管文牘。”

    她說到這兒搖頭一笑,似乎也覺得荒唐。但這倒不是爲秦檜那頗糟糕、提起來往往人人切齒的聲名。對於她來講,男人就是男人,她不關心他們的權謀計算、經國大業、或抱負忠奸——她出身清貴,原於人世間好多爭鬥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對於她來講,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兩種。

    而不是爲了秦丞相那頗爲自恃的權勢。

    “——我當然不情願。不說當時我和辰龍已結識有幾年了。就是沒有,我也不會入他個什麼相府,當那什麼校書的。秦相後來想來也打聽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線,可能好多事他都會知道,當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龍的交往了。據說,他好像還爲這事暗示過辰龍。”

    說到這兒,她脣角的笑意略現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無力用自己本身的氣度贏得一個女子的芳心,卻以爲天下什麼事都可以用權術擺平的男人。只聽她道:“辰龍沒有和我提過,但我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麼一個話頭兒的。好像,他就是從這件事起和秦相開始交惡的。當然這只是導火索,他們之間,自有好多不和的深層因素在。那時辰龍還復出不久,爲這事,只怕給他的大業添了不少阻礙吧?”

    她面上微見容光一燦,似是很高興自己給袁辰龍添了這麼一點小小的麻煩。——原來絕麗如蕭如者有些細微的心態和一般女子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喜歡給親愛的人添上那麼一點點小麻煩;而“愛”之一字又可以將一個女子的容光如此般點成華燦。

    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擔的麻煩讓這個女子從他一向寧默的相待中讀出了一分愛意吧?因爲她知,以袁辰龍的脾性,不會對每一個女子都如此承負的。只聽她繼續道:“但世上總有好笑之事。那事兒本已就此作罷。秦丞相雖然威壓一時,但看了你們袁老大的面子,還知道我的出身,想來也不好怎樣的。沒想,一年之後,麻煩沒出在他那裡,倒出在了也算我側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聲音悠悠長長,彷彿說起的是一段別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於是,宮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昇平,怎麼也要一些歌舞女子來妝點的,這是朝廷慣例。那事在民間倒算是一件大事,可你們這些男兒多半不會記得。那就是:朝廷選秀。這對你們算不上什麼,可對於百姓中,他們所受的侵擾,只怕非同一般。”

    “據說——‘江船九姓’在江湖漢子們口中倒有句口號。喚做:‘江船九姓美人麻’,想來是說‘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的意思吧?”

    米儼微微一笑,情知那句話本來並不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還有一點相關的意思。蕭如的鼻側微微留有小時候出痘時留下的兩點瘢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稱豔極,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沒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這麼耐不住寂寞,倒頗有人對那選秀動上心了。這本也沒什麼,原是——江湖多風雨,寥落自可知。一個人自負紅顏之名,若不能一炫於宮殿高燭之側,整日和蓼汀沙渚爲伴,倒真委屈了她們了——所以動上些心也不爲錯。”

    她閒閒道來,如此語氣,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沒想九姓中這些自恃的女子,預備選秀,預圖一振麗名。可到了秦相那一關,卻遭了些阻礙。秦檜這人,頗能記恨,居然還記得我這麼一個粗服散發的女子,知我也算‘江船九姓’中的一員,便有意阻礙那些女孩兒入宮。由此,我就犯上公憤了。‘江船九姓’中不少人發了帖子來,一定要我到揚州走上一趟,和他們見一見面。我也只好去了。”

    說起來,“江船九姓”雖然出身不同王室,但師門淵源卻是一樣的。他們祖上遇到的俱是一個名師,那就是曹魏後裔曹清。他是南朝時的一代高手。當日這個曹王孫可能因爲自傷身世,嘗於樑、陳家國破敗之後,救其遺孤,收爲弟子,教了他們些功夫,讓其以船爲家,浪跡江湖之上,以爲不臣之人,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來。九姓一門自此以後,門中就有了條規矩:如身爲門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廟崩毀,社稷變遷,是必要設法救其一二遺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的。所以,這“江船”一門雖然鬆散,還是頗有聯繫。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約,蕭如也不便峻拒。

    只聽她道:“他們一定要我親赴臨安找秦相說項,說這是門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以東山再起,就係於此事、也繫於我一人身上了。我真不懂,大家當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擁過天下的,又曾親歷過那些國破家亡的事,怎麼還有人這麼看不破。但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以力相脅。我去時沒做準備,當時‘十沙堤’功夫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獨力對付這麼些劉、柴、石、王、謝五姓族人,我怕也應付不過來——畢竟不好就爲這個就傷人的。我們在竹溪庵說僵了就要動手,他們人多,我力不能敵,只好被他們扣下了。他們明裡說我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送我進臨安,其實我知道他們暗中已派人向秦相報告了這麼個‘好’消息。也知他們欲就此阿附於秦丞相一派勢力,以期日後在江湖、在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你知道,九姓中人一向因爲身世敏感,爲君王所忌,一向是不能在朝廷出仕的。他們也一向和你們袁老大不和。接下來,他們閒着常以衛子夫之類的事蹟勸我放棄心志。”

    “衛子夫是個美人。在有漢一代,以一副容顏貴極一時。千百年後,原來還仍有人豔羨。秦相看上他們的怕也是這所謂‘江船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聲名吧?他們各有所圖,我這閒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當時,我一個人,消息不通,孤身受困。想通知辰龍,信也送不出。實在也沒什麼辦法可想,只有暗暗愁慮而已。”

    她是這樣一個女子,就是說起這一生最慘淡、最尷尬無助的時光,也依舊那麼淡淡然若無芥蒂。

    “竹溪是個佳處。綠竹清華,溪水潺湲。如在平時,倒是頗可以小住一段時日的。無奈我是被軟禁,雖還可以四處走走,但穴脈被封,倒不能提氣聚力了。有幾個夜晚,我常常在溪邊竹林小坐,想這麼一段荒唐的事與這有些荒唐的人生,有時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來。人生有時真像一場鬧劇。就算你自恃清簡,自己不願,也總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場鬧劇中的。那一天,我就這麼坐在溪邊,以水浴足。這時,卻見小溪那邊緩緩走來一頭怪模怪樣的牲口。當時天光已暗,先沒看清,近了纔看清是一頭駱駝。那騎駱駝的是個黑衣服的少年,長得相當清致。他來水邊飲駝。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絕愛那冰,在水邊盤桓了很久,以手捉之,全不避寒冷。我那時面上淚跡未乾,雖對他雖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也就沒再多看。”

    “他駝兒飲水罷,就牽着那駝兒走了。他走了才一時,石、劉兩家的人就來了。幾姓之中,要數他們最急。他們來是要催逼我動身了。他們……語氣頗爲惡劣,說秦相那兒他們已經說好了,就等我去面見了。我沒答應。但他們已鐵了心,像我不答應的話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樣。我雖性子孱弱,卻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們擺佈。眼看着跟他們說僵又要徒惹一場羞辱,沒想那騎駱駝的少年不知怎麼竟沒走,聽到爭吵聲,他原來已經摺回,一直靜靜地站在暗影裡的竹叢裡。到他們要動手用強時,他才‘吭’了一聲。我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心裡微驚,知道石家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的。怕連累了那少年。”

    “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暴躁,本在我身上就有火,聽他一個陌生人吭聲,就衝他發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給我滾開!’”

    “那少年卻不怒,只聽他平靜地道:‘該滾的是你們。讓她走。’”

    “他說得很簡短,似是不慣和人說話一般。只這麼一句,石、柴兩家的人面色就變了,他們發作道:‘你是誰?又憑什麼?’”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們笑。——但石家的人豈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裡掛刀,一拍抽刀,就動上了手。是石、柴兩家那六個人先動上了手的,沒想,出招之際,卻是那少年先發出了劍。那劍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劍法的中正之路大不相同:人行詭步,劍走之形,真真怪異非常。那少年似不想傷人,不一會兒,他已擊退了幾人。這時,我聽柴家的人驚叫道:‘駱寒,他是孤劍駱寒!’”

    “他口氣似十分驚駭。我見他們六人就手上加緊,用上了看家本事,卻是這時纔想起一些關於駱寒的傳說的……他的劍法,當年滕王閣一會後,早就在九姓之中大是傳名。我仔細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規矩。當時我極爲驚詫,心裡只有一個感覺:要是辰龍看了,他會怎麼說?——他會怎麼說呢?”

    她語意遲疑,米儼心知以蕭如的見識,說出此語,可見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內功心法已成後,據胡不孤講,實已堪稱爲當世巾幗中居於翹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轅門“雙車”之利,雖未明說,看他們的意思,實也把蕭如視爲當世難得的一個對手。她看駱寒出劍的當日,雖功夫未就,但以她於武學一道久爲轅門中人所佩服的廣博見識——華胄甚至笑稱她爲“武庫”,連袁老大有什麼疑難都曾向她請教以求觸類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評語該有多高了。

    只聽蕭如繼續道:“他那劍法極爲險僻,江湖中走這路子的人可不多。因爲縱是練成,也難開氣象,晉身爲絕頂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幾招,就已敗退石、柴二家之人,驅走了他們。趕走他們後,他就問我要到哪裡,我說金陵。然後他讓我上了駱駝,送我回家。”

    “說起來,我只怕是江南一帶少有的一個乘過駱駝兒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話不多,只記得我稱了他一次‘少俠’,他悶悶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聲音極冷,似是很不喜歡那個稱呼一般——也無睹於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這麼相呼了。”

    蕭如說到此時脣角微皺,隱現一笑,似是又想起了當日和駱寒相對的情形。她久負麗色,一向被人偷看慣了,所以對那少年視自己如無物頗爲奇怪。有一些話,她是不會說的:她當時由此一句對那少年頗爲心許——知他確實不是謙虛,他和她一樣,怕都是兩個不肯爲這俗世權名與一些虛幻的概念縛住的人。他不自認爲是什麼“俠”,就像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爲了袁老大的那些什麼家國大業,只是爲了——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縱外人如何稱讚,那駱寒孤劍奮出,重臨江南,只怕也不是爲了什麼家國大義,只是爲了一個他的知己而已。

    只聽她頓了會兒又道:“他就這麼把我送到了蘇南地界。行了兩日,那日在路上,我遠遠看到前路來了幾個人,雖隔得遠,但我也認得出就是你們袁大哥了。我遠遠叫了一聲‘辰龍’。那少年怔了下,看到遠處辰龍騎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

    “我當時好興奮,就點了點頭。他淡淡道:‘看來是個高手。你前路不用擔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後他就叫我下了駝,也不等辰龍近前,自顧自上駝就走了。我都來不及謝他一聲。——辰龍也是找不見我,見消失了這麼多時日,恐怕有事才親自趕來的。這就是我和那駱寒的一段淵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來的——所以我說,他該算得上與辰龍有過遙遙一面的。”

    隔了良久,好半晌,才聽她寂寂道:“沒想,六年過去了,他們重又朝面了——沒想卻是這種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這世事真是萬難逆料的。我這次來,就是聽說了那舊曲又被人翻唱出。這麼個冷僻別調,會這麼被翻出,想來也是頗有深意的。我想駱寒也許也就會來。我想見見他,爲了往日淵源,也爲了當今形勢。或許,我可以就此化解轅門與他的這段恩怨呢?”

    她話說完,屋中重變得寂寞寥落。米儼沒有開口。蕭如心中卻已拋開那些江湖大事,暗暗想道:“當日,我想要與辰龍在一起,就有那麼多難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龍一起,真正的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以一個八字庚帖慰彼此百年的寂寥。會不會,還要平生波折呢?”

    原來,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後,終於以一對紅燭下嫁與袁辰龍的。

    想到這兒,她的眼前,似就騰起了一抹紅色。那紅色來自時時藏在她懷中的一個書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這帖子一月前還在她採石磯的田莊、祠堂的祖先靈位前供着。供了這麼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兒父女專程給她送來的。

    那懷裡的帖子就似一束小小火苗燙着她的心。像是這慘淡江湖中少有的一點喜意,也是一個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爲男子們所在意的一點癡願。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這事不願對人提。心知若傳聞出去,波折必多。她不想說。但——她那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紅底金字的愛,會如願以償嗎?會不再橫生波折嗎?

    這時殿外忽有人聲,蕭如輕輕一皺眉,嘆了口氣。

    米儼一愣,要出門去看。

    蕭如嘆道:“不用了。”

    米儼站住,蕭如道:“不是別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見了只怕不好。沒想他們竟還記着這個日子。他們,又是爲我而來的。”

    說到這兒,她的頰上露出了一絲皺紋與苦澀。只聽她對水荇淡淡道:“小荇兒,你出去看看,是誰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們可有空,我想一見。”

    殘章二 思往日

    廟外廣場裡,小英子方方唱罷。正要復唱一遍,可上闋未完,人羣忽然亂了起來。一個破破的嗓子道:“是了,頭兒,就是這兒了。好像這就是你要聽的那個曲子。”

    條凳上那個戴斗笠的漢子就一揚眉。人羣已被衝開,那破衆而來的兩人甚是莽撞無禮,一圈人不由人人皺眉。只見那兩人一個是個麻臉漢子,穿着打扮甚是無賴;另一人下頷尖削,凹眼勾鼻,長得也比那麻皮漢子好不到哪兒去。那個一臉麻皮的漢子如入無人之境,一臉諂媚地衝那瘦高的人道:“孫老大,您說的要找的這些天到處唱這曲子的小姑娘就在這兒了。”

    有當地認識那個“孫老大”的人已不由輕輕一聲驚呼——原來那麻皮漢子口中的“孫老大”並不是別人,卻是“老龍堂”在順風古渡這兒開堂立舵的一個舵主,名頭響噹噹的一個黑道人物,號稱“險道神”的孫儉。

    “老龍堂”在長江之上大有聲威,做的是航運生意,等閒百姓沒誰敢輕易開罪他們。他們的堂主就是當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錢姓一門的當家人——錢老龍錢綱。

    那孫老大雖然面目陰沉,語聲倒還覺靜:“你確定?”

    那麻皮漢子諂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膽子,不打聽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孫老大就把一小塊碎銀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臉卻衝那着瞎老頭祖孫道:“你兩老小的生意來了,我家老龍頭特意點了,想聽聽你們這曲子。你們跟我走吧。”

    小姑娘就有些驚慌。她爺爺卻不愧是當年在“八字軍”中闖蕩過的角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孫老大見兩人還沒動,便粗聲道:“怎麼?還等我幫你們收拾傢伙?”

    瞎老頭兒吸了口氣,口裡嘆道:“馬上就來了。”

    一時祖孫兩人隨了那孫老大向不遠處的一處酒肆行去。

    那酒肆開臉向街,極爲簡陋,只有條凳木桌。外面這麼熱鬧,奇的是酒肆中倒沒有什麼人。也是,有孫老大吩咐過了,這酒肆裡還有什麼閉雜人等敢多待一刻?

    只見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頭上光光,滿面鏽紅,竟是個禿子。看他裝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氣度卻極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頭和他孫女蹭了進去,那孫老大到了那老頭面前卻似全沒了威勢,低聲稟道:“老龍頭,人我給您帶來了。”

    那老頭兒雙眼就向這祖孫二人身上一掃。瞎老頭眼瞎,看不見,但像也能感受到他這刀子般的一掃般,身上一顫。

    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來是祖孫兩個。小孫,那老頭有殘疾,年紀也大了,給他看個座。”

    孫老大應了一聲,拿了個條凳放在正桌前幾尺遠處,招呼道:“瞎子,我們龍頭敬老,你坐。”

    瞎老頭兒便斜簽着身子坐下。他才坐定,那老龍頭的頭一句話就讓他祖孫二人身上不由打了個哆嗦。只聽他很平淡地道:“據我手下說,你們就是困馬集中僥倖躲過緹騎追殺,於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對祖孫?好像這小姑娘是名叫小英子的——這消息可確實嗎?”

    這一句話在他口裡平平常常,但聽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頭身子一顫,等於已答了他的問話。那老龍頭似很感興味,端起酒來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們看着也像良民,不是什麼膽大妄爲之輩,怎麼去了去了,又回來了?當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們嗎?就是緹騎中人只怕也放你們不過呢。那日困馬集中與會之人他們是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聽那老龍頭又道:“回來就回來,你們好像還有意招搖,在建康一帶反覆賣唱這同一首曲子。這詞兒極像箇舊詞兒,提的又是江湖中轟傳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們兩老小能編出來的……”他目光一瞪:“實話說吧,你們這次回來,又是受誰之託?要辦什麼事?另外,受到什麼人的保護?還是,是要尋找什麼人?”

    他句句俱問中要害。瞎老頭兒祖孫本不是會撒謊的人,聞言更是一聲也作不得。那小英子心中怕極,卻偏偏咬住了嘴脣,一副抵死不說的樣子。

    錢老頭臉上就一怒。場面一時一滯,忽聽門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龍堂的大龍頭錢老居然也有如此興致,金山那麼清閒的地方不待,今天特意跑到這破渡口來聽小曲了。我兄弟幾個路過,不知可否湊席共聽?”

    小英子身子一顫,不知自己這平平常常的祖孫倆兒只唱了這麼一支小曲,爲什麼會給這麼多人盯上了。

    只見那老龍頭一雙老眼眯了起來,嘿然道:“沒想端木兄好興致,竟也來趕廟會了。你身邊是誰,噢——是王兄,當真幸會。身邊幾個俱是江湖少年才俊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識得了。”

    來人一共六個。除兩個年長的外,剩下都是年輕人。當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他身邊大漢卻是海上巨寇王饒。他二人俱是當日曾與會於寡婦酒肆“江南武林峰會”的人。只聽端木沁陽斯文一笑,衝身邊幾個少年道:“你們可認清楚了,這位前輩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號‘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九姓錢家的人物。他可是這兩句口號中的下一句內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錢姓——橫行長江水道的老龍堂堂主錢綱錢老爺子了。”

    那四個年輕人唯唯點頭。那錢老龍哈哈一笑,知對方意存譏刺,言辭中也就針鋒相對:“端木兄與王兄好久沒有露面了,一向窩在家中醇酒婦人。沒想,這江南局勢,自姓駱的小哥兒一劍東來後,大家都添了膽色,敢來外面行走了。”

    他話裡譏刺味道更重。原來自袁老大勢壓江南之後,武林六世家並一干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隱居靜養,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動的,當真也只有“老龍堂”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龍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分生意,長江水道航運、貨物堆棧上都有他們不少本錢。而這錢綱於當年南渡之時與當今太后結下過一段淵源。所以連袁辰龍也不好輕易動他。

    他自視甚高,手的下功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龍堂總舵開舵於金山之上,其建築大堂名爲“一言堂”,堂前楹聯鑲有這麼兩句話:

    恩仇三更報

    天下一言決

    敢用這副口氣說話的,自然不是等閒角色。端木沁陽哈哈一笑:“風起江南,呵呵,風起江南。我輩自然要出來試試風色了。”

    店內忽有人“哼”了一聲,卻是不知何時這小茶館裡櫃檯前已多了個伏在桌上的軍士。他似對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陽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麼就滿是怨毒。

    那個開始和那祖孫一起在榆樹下賣藝的戴斗笠的漢子這時也已靜靜跟到茶館裡來。他遠比那瞎老頭祖孫鎮定,自找了張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後,一時小小茶館裡,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只聽錢綱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陽一眼,笑道:“奇怪,傳聞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嚴禁子弟聽什麼俚詞小曲兒,一向也禁絕歌舞,端木兄怎麼會對一隻小曲起了興致?”

    端木沁陽貌似閒雅地用杯子蓋扇了扇面前蓋碗:“兄弟感興趣處只怕和錢老不謀而合。因爲它聽着耳熟。好像這曲子有年頭沒聽人提起了。”

    錢老龍冷冷一笑。

    只聽端木沁陽繼續慢條斯理地道:“這個小詞,怕不什麼是新詞吧?十年之前,駱寒以垂髫之齡與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鬥劍於南昌滕王閣,兄弟雖未與會,後來卻也聽聞,據說,那次鬥劍,倒也不是毫無由來。只爲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個姓易的少年。那駱寒代爲出手,痛懲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後,遍邀錢,孟、石、柴、劉、陳六姓中好手與他放對滕王閣。此後閣中一戰,駱寒名動江湖。嘿嘿,聽說,當時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錢老的本家侄兒錢必華了。”

    他手指輕輕一彈,彈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葉。——錢老龍心中一痛,侄兒必華本是他最疼愛之人,也是錢姓後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鬥劍輸後,必華侄兒就一直鬱鬱寡歡,閉門不出,幾近十年矣。如果不是爲了這個侄兒,他也不會再去找這瞎老頭兒祖孫來。

    端木沁陽已知觸到此老痛處,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報了他適才譏刺之仇。

    但他也不敢再深說,深知錢綱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親口品題過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號。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餘一錢”。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與王饒能兜得住的。想到這兒,他語音微微一頓,繼續道:“據聞鬥劍之後,閣中闃寂。那晚月華甚好,駱小哥兒以茶洗劍,留言與那姓易的少年訂了次年之約。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攜琴而來,與駱寒一劍相會,當時那易姓少年就操琴爲駱小哥兒唱了一支曲子,據說就是一首《南鄉子》。詞兒裡好像也有一句什麼‘秋水長天折翼飛’的。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後,此曲會再次在這裡聽到。”

    他眉毛一擰,看向那瞎老頭祖孫:“兄弟所聞不錯的話,這祖孫該也是從淮上而來。呵呵——若到淮邊驚夜冷,披衣——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驚覺天寒地凍了嗎?”

    王饒大概不知此中底細,聞言到此,才心下明瞭——原來繞了半天,要聽這曲子,實是爲還有這麼一段江湖故典。

    只聽端木沁陽道:“那易姓少年,後來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傳淮上的易杯酒。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斯人風概,當日情懷,成此一曲,實爲難得的一段江湖軼事。有這麼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聞得此曲重做新聲,怎會不特意趕來與聞焉?”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聽着他們說話,別的她沒留意也不感興趣,用心細聽只爲那段話又涉及了一個人的名字——駱寒。

    她想象着滕王閣中駱寒的稚齡豪氣,孤身弧劍的樣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這些人猜得都沒錯,她與爺爺這次冒險折返,重入緹騎網羅,實是就是爲了傳唱這一支曲子的。

    當日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孫倆兒送去淮上,他們走得慢,沒想行至商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卻是又碰到了沈放與荊三娘子。

    小英子對那日雨驛中的人個個印象深刻,何況荊三娘還和她有一段贈釵前緣。和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穿着一身舊白衣裳的年輕人。小英子看着那個年輕人,不知怎麼,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那晚,那年輕人挑燈夜坐,久久無話。——他們當時是錯過了宿頭,歇在郊外。幾人俱在車邊歇着。她就聽三娘問道:“易先生,爲何沉默不語?可是在擔心袁老大提師鎮江,有問罪之意嗎?”

    那易先生半晌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江南之亂,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當然不能明白這個淮上之人到底說的什麼。但她也知道什麼袁老大就是當日幾乎圍殺她們祖孫二人於困馬驛的緹騎的頭領,想來心下還不由驚怕。然後她見易杯酒從懷裡摸出了一箇舊木頭杯子,低聲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緹騎的催逼了。唉,本不該再煩他出手,但——也只有這樣了。”

    說着,他猶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來,笑道:“小妹妹,我現在也沒人可託,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見沈放與三娘子對那年輕人都那麼敬重,心裡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是個大有能爲的人,怎麼還有什麼事會求到自己這麼個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擡起頭。只見那人的神情微現苦滯,喃喃道:“照說也不該請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緊,沈兄和荊女俠目標又太大,別的人都是粗爽男兒,未見得會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見過阿寒,認得他的容面。他一向不大肯信託人的……總要熟識的纔好,我也是隻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這個杯子,去江南幫我找一個人?至於你們的安危,我會託人相助一臂之力。”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聽到他說起“阿寒”兩字,先沒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麼撞了一下,有一股讓她自己也吃驚的熱情噴涌出來。

    她心裡本還是怕的,那一刻卻覺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見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頭一熱,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情願的!

    她靜靜地望着那個少年——而他說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個在她這些日子裡只敢在夢中夢到的那個——駱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原來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託於她。

    她心裡不知怎麼竟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只聽易斂道:“小妹子,你會哼《南鄉子》這個小調兒吧?”

    小英子點點頭。

    易斂便道:“那我一會兒要教你唱首小詞,你一定要記得,別記錯了。我想請你和你爺爺再到江南去一次,這次是去建康一帶。從江寧過去,到了建康後,如果幸運,你能碰到他,他該還就在左近。只是你找他不容易,讓他找你卻好辦。你就和爺爺在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多唱唱這支曲子,只要他聽到了,不管千難萬險,他都會趕來的。”

    說到這兒,易斂臉上難得的一笑。三娘也驚異他這種難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開。小英子也是這時才明白爲什麼她看到那少年會有一種親切之感了。

    只聽易斂道:“你一見到他,就把這個杯子交給他,說我想託他辦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來,似也覺這事太大,對小英子,對朋友,都不太公平。

    但現在他只有這樣了。他手裡還在把玩着那個木杯。

    ……杯個普通的陳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裡看着——上面帶着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倦戀,不忍釋手的、卻又如此可憐的快樂與流連……

    易斂的目光膠在那杯子上好一會兒,才又道:“你們的安危,雖然可慮,倒也不是全無法子可想。這裡有一張當年劉老帥送我的逃死令,你們拿了它,過了江就先去江寧城找‘長白飛索’周將軍,請他代爲相護。就說我易斂這裡拜託,多謝了。”

    他面上有一種悠遠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麼就覺得不好拒絕他似的。

    易斂沒再說話,跟駱寒一樣,他也不是個多話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與她爺爺又透迤折返,過江去江寧。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斂送他祖孫上路時那一臉歉然的神色。還有,爺爺直到與易斂他們相去已遠,才抓着自己手腕對自己說:“英子,這趟差,咱們一定要辦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帥臨終前請來坐鎮淮上的人。爺爺雖然老了,但生是八字軍的人,死是八字軍的鬼。咱們就是死了,也不能給八字軍丟臉!”

    小英子點點頭,她心裡想的卻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軍。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給駱寒丟臉的。

    只聽場中錢老龍忽振聲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說得不錯。就是這個曲子!嘿嘿,我老龍堂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我侄兒錢必華也記得清清楚楚。”

    他語音忽滯:“這孩子……”然後面露悽然,“是個有骨氣的人,頭一年敗後,他與駱寒相約第二年一見。第二年,他整整磨鍊了一年,一年之中,幾乎沒有說上三十句話,只是埋頭苦練,就是爲了找回自己當初的傲氣。當時他瞞得我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第二年他又獨自去了滕王閣。”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嘆:“他即與駱寒有此一約,他的驕傲迫他不能不去。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這孩子、有種!”

    說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陽,神色間分明似說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還不敢出頭,完全就是無種。

    然後他面上紅光大盛:“他要與那駱寒再度比劍。可駱寒那廝,卻只厭我侄兒礙他聽曲。琴曲聲中,他鏘然出劍。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敗我那必華侄兒於他弧劍之下。這一敗,也就此讓我那好侄兒從此心灰如死。——打死他也難信,經過一年苦練,他還會再次挫於那小自己近十歲的少年劍底。而那傢伙,說起來只怕剛滿十五。我侄兒回家之後,便不言不動,三四日水米未進。直到他媳婦請了我去時我才知道。一見我之下,他什麼都不肯說。陪他呆了半天,他才問了我一句‘伯伯,這天下,當真有天分這兩個字嗎’?”

    他想來心中大恨,忽揚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長天折翼飛!”

    他聲音粗嘎,唱起這句來,滋味可與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來,滿座慘然。都是習武之人,自然識得錢必華心中之痛。只聽錢綱怒道:“天分,什麼叫天分!習武就靠苦練。可恨姓駱那小子,劍不留情。兩次比劍,已誤我侄兒必華一生!我這次聽他敢又來江南,就已發誓,定要把那小子糾出,與他一鬥,看看他弧劍之上到底有多大能爲!”

    說着,他意態似狂,朗聲嘯道:“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

    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老龍堂口的楹聯。據傳,錢綱此言一旦出口,不論什麼恩仇,縱流血殺身,老龍堂上下三千子弟,也必求一報。而至今以來,江湖上似乎還沒有錢綱手下十字之敵。在他十字斷喝下,無人例外,劍辱身死。這些年,稱得上在緹騎之下,猶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陽面色大變,他與王饒雖背後有文家,卻也不敢與這老人當面翻臉。

    只聽那嘯聲幹雲,直震動整個廟會。店外之人聽得,只怕人人如聞錢塘江涌、老龍高唱、心驚色變。錢剛一雙赤紅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個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說,你是不是碰見了他,他因受緹騎之逼,所以教你此曲,叫你傳唱江南,找那駱寒出來。只是,他又託他何事?”

    他這一變臉,已不再是剛纔那個禿頭紅面的平常老朽模樣。小英子只覺他威風凜凜,神色憤然,如直欲折人而噬。

    小英子不由牙齒打戰,嚇得渾身發抖。她的爺爺卻站起身,上前一步,護住她,抗聲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駱小哥兒就是強你百倍。起碼他可不是靠欺負我們這些衰翁幼女來抖威風的。”

    錢綱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頭摑去。但手舉起來又覺不妥,勉強忍住,一身氣勁直欲爆開,找不到對象,鬱懣難言。一刻,只聽他座下那張條凳“吱呀吱呀”,開始抖動,只一瞬,便已應聲而裂。

    好個錢老龍,身子竟就成了馬步原地不動,憑一股氣勁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陽大驚,倒不是爲了他坐碎板凳這種功夫,卻是爲這一碎分明出於無意。

    錢老龍自顧身份,一揮手,吩咐孫老大道:“小孫,你把這兩老小給我帶回去,送到金山總堂。然後傳話江南,如果駱寒想要見這兩人,就說已被我錢老龍帶走了。他如有膽,叫他金山之上,老龍堂見!”

    孫老大應了一聲,就向瞎老頭祖孫走去。那邊王饒一動,他們想來也是想擒住這小姑娘帶回去的、好知道易杯酒到底託駱寒何事。他身邊的端木沁陽卻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饒到底是巨寇,魯莽一些。端木沁陽已與他附耳說道:“咱兄弟倆拾掇不下這老小子。”

    王饒面上一怒,看了錢老龍一眼。見他神威凜凜,不覺氣勢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讓他獨挑這據傳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錢老大,他可還沒那份魄力。

    這時就聽一人緩緩開口道:“止步。”

    那人是衝着正逼向瞎老頭祖孫倆的孫老大說的。

    孫老大一愕,方待叱喝。可那一聲雖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說話的人是個武學高手。

    衆人一驚,擡目望去,卻見坐在店角的那個三十餘歲和那祖孫一起進來的一直沒出聲的漢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張國字臉來。他面上神威凜然,有一種千軍萬馬中衝撞過來的氣度,讓錢老龍也不敢小覷。

    端木沁陽“啊”了一聲,已認出他是誰來,不由面露驚色。

    錢綱也覺對面並非凡俗之輩,喝問道:“何人?”

    只聽那人沉靜道:“劉琦劉大帥帳下左騎將軍周飛索。”

    原來他就是“長白飛索”周飛索。要說軍中好漢,能讓江湖上漢子敬服的可並不多。這不多幾人中,他可當真算得上一號。

    周飛索當年親冒矢石,功成百戰,殊死立勳。提起來,無論婦孺、無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名噪三軍內外。強悍如金和尚,當日也不過一招之下,就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拼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沒有他這號人物。這次易杯酒叫瞎老頭祖孫前來,就叫他們先找到周飛索保護,也算所慮周全。但只怕他也沒想到,緹騎雖不好與周飛索公然翻臉,但還有錢老龍這橫岔而出的一段樑子在。

    他託付周飛索就是憑一張“逃死令”。當年劉琦與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與他。曾雲,“逃死令”一現,軍中將士,帳下家丁,無論天大的事,只要不幹朝政,不違正道,必當效命而爲。當日杜淮山就是憑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與張家三兄弟五條性命。周飛索一向甚爲欽敬易斂爲人,加上他與劉琦的淵源,接了這逃死令,自然答應傾力相護。他是有膽色有擔當的漢子,縱然橫暴當前,也不肯弱了軍中的聲威。

    錢綱爲人雖強橫,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飛索,沉吟道:“原來是周將軍。”

    然後他把臉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敵手。易杯酒這回算料錯形勢了。這老小兩個,我帶定了。”

    周飛索並不發怒,似也知他所說乃是實情。卻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銅牌。他摘下銅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振聲道:“錢老龍頭,駱寒的一劍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買,但這面牌子,總向你討得下這個人情吧?”

    衆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見牌上用陰文鎏金刻了一個“劉”字,上有御賜字樣。這可是劉琦劉大帥的令牌。端木沁陽不覺一驚——中興四將,家國柱石,劉琦令牌一出,這個面子可就大了。

    錢綱低頭想了一會兒,忽揚頭笑道:“你別用劉老兒的一面牌子壓我,他要不忿,叫三軍把我老龍堂三千子弟全給滅了去。我錢老龍可不吃這一套。”

    然後他“嘿”聲道:“家國,什麼叫家國?別拿中興四將壓我,我不認它。這東南地境,當年又何嘗不是我錢家的私物。”

    ——他這話說的也是,他原是人稱“海龍王”的錢繆的子孫,五代十國時吳越國就是錢氏所創。只見他一揚下巴,衝孫老大吼道:“拿人!”

    那孫老大走上前兩步,一雙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聽周飛索喝道:“慢來。”

    然後孫老大就見黑影一晃,然後手腕一緊,一條黑索就纏住了自己手腕。然後那長索一抖一沾,就向後一甩,孫老大忽忽悠悠地被擲出了門外。周飛索身子一躍,已擋身在瞎老頭祖孫身前,而那條夭矯如蛇的長索已重又縮回入他的袖子裡。

    錢綱大笑站起。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無所粘附,頹然倒地。只聽錢綱大聲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錯。百戰成名,來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敵,你且三思!”

    周飛索也知自己對上錢綱這等高手實是有敗無勝之局。只見他長吸了一口氣,定定心神,冷肅道:“這世上,必敗的仗就不用打了嗎?如都這樣,不是強悍肉食者永遠爲王,細碎小民永受凌遲?這江南膏腴之地早該獻給北方強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雙手互捋,只聽指節中爆出聲聲脆響。只聽鎮定道:“錢老龍頭,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稱爲‘爪’。今日我這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倒要會會名動長江兩岸的‘老龍爪’。”

    說着他已一躍而起,開聲道:“錢老龍頭,請!”

    “請”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鉤,上取錢綱喉頭,下擊錢綱小腹,已然出招。

    錢綱不由也佩服他的膽色。自從自己名成,十多年來,幾乎已沒人敢主動向自己伸手挑鬥。他身形暴起,一雙手上筋脈斑駁,就向周飛索啄來之手罩去。

    他一出手,一條寬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臂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條青筋莽莽的手臂。如鬆根虯曲、龍鱗猙獰,當真稱得上“老龍爪”三個字。

    周飛索一見他出手,心中就“轟”了一聲,知道自己必然不敵。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鎖喉一十九手依次而出。旁邊旁觀的端木沁陽與王饒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無虛士,周飛索名動三軍,果然非凡。”

    但錢綱的老龍爪更見凌厲。只見滿場之中,都是周飛索的身影,只偶爾會見到他那鬆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虛搗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飛索苦心竭慮的攻擊。端木沁陽與王饒相顧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虧得自己適才並沒冒犯,否則……

    他兩人腦門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場中轉眼已鬥了數十招,忽見錢綱光頭上汗氣一騰。他喝了一聲,左手一爪就向周飛索右手啄式拿去。他這一下火候掐得極準,全不容周飛索騰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飛索右手。然後,另一手也不閒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飛索左手,他這一招卻是“左右交徵”,口中笑道:“周將軍,你輸了。”

    周飛索雙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變,知已掙脫不得。他更知自己內力遠較錢綱苦修多年的“老龍飲水”爲弱。但他雖敗不退,反而先發內勁一攻,錢綱一愕,他也不想隨意傷了周飛索,與劉琦帳下結仇。

    就在他一愕之際,周飛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動。他雙手被制,虎腰卻一擰,藉着多年勤修不捨的腰功,袖中飛索已一縮而回,從腰間裂縫中擊出,直卷錢老龍胸口。

    錢綱一驚,含胸一避,也沒想到他還有這招。

    沒想那索子真意並不是攻他,接着就向那瞎老頭祖孫二人捲去。那索長丈許,登時捲住瞎老頭與小英子之腰。——好周飛索,雙手被抓,卻藉着腰勁兒一擺,口裡喝了聲“走!”那瞎老頭祖孫已被他這一甩送出了門外。

    端木沁陽倒吸了一口冷氣,實沒想他還有此一招奇兵。錢綱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聽“咯”的一聲,周飛索尾指已斷,張口幾欲吐出一口肺血——這一招,不只傷他手指,實已攻入他手太陰肺經。

    錢綱拔步就欲向門外追去。那長索這時卻已捲回周飛索腰際。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頭一抖,直擊錢綱面門。

    錢綱含怒一避,喝道:“周將軍,別不知進退。”

    周飛索衝店外喝道:“你們先走!”

    然後長吸一口氣,人已穩穩停停地立在門口要衝,冷冷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小將是敵不過錢老龍頭如此凌厲的老龍爪。但周某承諾之事,雖身死名裂,也必須辦妥。”

    錢綱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龍堂的人,你以爲攔住老夫,他一個瞎子一個小丫頭就跑得了嗎?”

    周飛索不管,穩穩擋在錢綱面前,口角帶血,卻不退一步。

    端木沁陽見他二人對峙,自以爲得機,要撿這便宜。衝身邊四個年輕人一使眼色,只見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潛去。錢綱一張圓臉忽然漲紅,大笑道:“哈哈,我錢老龍十餘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當回事了。——都給我站住!”

    他最後兩字是“咄”的一聲喝出,只見落在最後面的那三個年輕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當場阻住。卻有一個身量較高功夫不錯的,自恃藝高膽大,心頭雖震,反加勢向門外撲去。錢綱一聲怒喝,遙遙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

    端木沁陽與王饒齊聲道:“不好”,同時出手,無暇救人,先攻敵所必救。

    可錢綱已動狂怒,一爪轉向後揮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塊碎木上——正是適才他所坐碎的條凳上的一塊木楔。然後就聽門口一聲慘叫,卻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貫穿那年輕人後腦。他隨手擊開端木沁陽與王饒攻勢,大喝道:“都不許出去。”

    門外忽傳來兩聲馬嘶。周飛索麪上稍安,原來他帶來的還有手下。否則明知外面俱是老龍堂的人,他也不會把瞎老頭祖孫輕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兩個手下似甚了得,只聽孫老大一聲痛呼,他們已搶得那祖孫上馬。錢綱大怒,喝道:“擋我者死!”

    他這一喝,當真有千軍辟易之威。端木沁陽與王饒雖與他之間已添了一段血仇,在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縮身退了半步。然後對視一眼,臉上登時漲紅。要待進擊,卻無膽色。心中愧於自己的懦弱,更是鬱怒。那錢綱身形怒長,就欲向店外撲去。

    周飛索的眼中忽添了絲寂寞的神色。

    他不退,獨當錢老龍之威,手一抖,飛索就向錢綱纏去。這一下,他已用上全力。錢綱也不得不一頓一避,但是他兇性已被迫出,口裡喝道:“恩——”

    端木沁陽大驚,知道錢老龍兇性已動,已運起了他的“十字殺人”之法——“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據傳至今還沒有人能逃得出他這十字斷喝下的凌厲出手。

    周飛索此時要避還來得及。錢老龍喝出第一字時,手下還給他留的有餘地。死生當前,周飛索雙目中的蒼寂之色反而一閃不見,留下的只有陣前軍中十蕩十決後的機警與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鎖喉十九手霹靂而出,而右手長索如龍如蛇,如卷如騰,酣暢凌厲地向錢老龍傾力捲去,竟使出了他畢生未使出過的好招。

    錢老龍面色一沉,喝道:“仇!”

    喝聲中,只見他一向不大動的身形忽然展起,一雙鬆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擊或抓,滿天的爪影登時衝破了索影。然後他口裡一字一頓,叫道“三、更、報!”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滿廳滿堂都是兩個高手的忘死出招。兩人的身形往復進退,卻均越拔越高,漸漸是於空中酣戰。衆人屏息看去,只見滿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個是周飛索,哪個又是錢老龍。只見龍文鞭影,尖銳凌厲。只是這麼從地上騰起身形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衆人已覺其間之驚險刺激,往復得失,猶如一個時辰那麼長。

    兩人升至丈餘高,錢綱最後一字已喝完,只聽空中“砰”然巨響,然後兩條人影疾速落地。兩人立定後,才見周飛索的那根長索被震得寸寸碎裂,斷索從空中緩緩而落。

    周飛索胸骨塌陷——沒有人能從錢老龍“十字殺人”中安然脫身,縱勇奮如他,也是不能。

    但店外蹄聲疾響,已經奔起。周飛索麪上有一種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錢老龍,也不看端木沁陽,卻回首店外。

    店外人聲依舊。——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這他曾奮鞭策馬保衛過的家國細民呀!周飛索只覺心中被一種寥落的豪情與感動充滿。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孫已安然逃走,他沒負淮上之人所託。

    這一生,酣暢淋漓,作爲一個男人,他沒有白活。

    店裡適才伏案的那個軍士卻於這時無聲出招,偷襲錢老龍。

    他卻是轅門中的“鐵馬”,本爲端木沁陽與王饒追蹤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轅門七馬中,要數他的性子最爲暴烈。看着周飛索之死,不知怎麼他就有動於心。爲此動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況他受令而來,對這祖孫倆也勢在必得。適才礙於周飛索,他纔沒有出聲。

    錢老龍一聲斷喝,回掌一擊,已擊退了他。他掌殺周飛索,周飛索死前的豪情只讓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擊退“鐵馬”常青後,他不顧追擊而至的鐵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

    店外地上躺着受了傷的孫老大,錢老龍只看了孫老大一眼,擡目一顧,發足就要向那兩匹快馬奔去。他這一刻腦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兒與自己要了的私仇。卻聽空中樹上忽傳來一聲清喝:“錢老龍看招!”

    那人也當真光明,偷襲之前還加上吆喝。錢老龍一驚,不知還有什麼人敢對他出手。那人雖喝叫在前,但畢竟是偷襲,倒也難說是卑鄙是光明。好個錢老龍!聞聲已知是硬敵,沉腰蹲馬,轉腰停步,伸爪就向來掌擊去。這一接勢起倉促,雙方卻均已拼出全力。只見錢老龍腳下塵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黃塵來。黃塵中,那人影借力連翻,直向正奔遠的兩騎追去。他這一下身法極爲高妙,借了錢老龍的力,只幾勢,疾愈奔馬,竟當真追上了那兩匹馬後面一匹。他一拉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撥落馬上騎者,奪過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馬上騎者抽去。那人一閃閃不開,已被他抽落馬下。

    這時才見他“唉”了一聲,吐了一口閼痰,回首道:“錢老龍呀錢老頭!龍頭九爪,果然不凡!”

    凝立當地的錢老龍只覺胸中一陣翻涌,氣血難定。而偷襲他之人看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話之間,那人已控住兩匹馬,載着瞎老頭祖孫兩個絕塵而去。

    錢綱雙目冷冷地望着那雙駒遠去。有一會兒,孫老大方纔爬起來,蹭到他身邊。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自己龍頭也有失手的時候,被人算準時機撿了個現成便宜。

    店內“鐵馬”已退。端木沁陽與王饒已走了出來。王饒望着那人身影悚然驚道:“華胄!是右士華胄。”

    端木沁陽嘴角一扯,低聲道:“要速報與畢小哥知道。”

    王饒點點頭,他們幾人惡狠狠地看了錢老龍一眼,抱着已死那年輕人屍首回身而去。

    錢老龍卻看都沒看他們,眼裡仍望着華胄去向,雖知對方討巧,自己又是在力戰周飛索之後,於倉促之際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這個華胄分明已足有與自己一戰之力!

    嘿嘿,袁辰龍,袁老大——他到底是什麼人?他轅門之下,只一右士華胄就已如此厲害。

    錢老龍擡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靜了好久,自駱寒一劍東來,真是說得上的人物一個一個都已冒出來了。

    ——這場爭搏,豈非也越來越好看?

    錢老龍胸中怒火初涼。他本是個一怒如沸,一靜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興興亡亡地走過來,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徹的觀局心境,也潛藏着比他人更高揚的佈局豪情。

    錢老龍脣角一抿,於無聲處一張老臉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來。

    殘章三 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裡唱出來,效果也自不同。

    能讓一首小詞在一夜之間飄紅的,臨安無過朱妍,沿江只有蕭如。

    這是人世間的不成文法,所謂“一經品題,身價百倍”。這世上沒有來得及經過有力的人品題推薦而就此埋沒的清詞麗句到底有多少?——蕭如眼裡浮起了絲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藍衫子淡黃裙。

    蕭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氣消滅久,兵戈亂久,只有她,還是那城裡唯一可以用來維繫舊夢的一點傳奇了。

    她有時也會倚窗而歌,聲調之美,滿城俱稱。所以,那個古城中總有些閒人在晚來閒後會踱步至她樓下窗外,只爲偶爾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蒼豔,本是對這庸擾人世的反諷。可這反諷,反而會讓人世的滋味愈濃,如那濃濃暮色中秦淮水上的餘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戀的本就不多。蕭如的一曲,可稱得上是了。

    蕭如掠掠鬃發。她這時卻是在順風渡口的一個水閣。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閒人。蕭如脣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錢老龍邀來一會的。江船九姓中,她與錢老龍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爲心許。可能只爲,兩人都不太合九姓中其他人的適,不耐煩他們那些細緻繁瑣的規矩。

    沒想在座的還有吳四——半金堂的吳四同時是她也是錢老龍的朋友,想來剛好這些日子正巧來看望錢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錢老龍請她前來倒別無他求,只想請她幫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卻就是那小英子口裡唱過的舊詞。

    蕭如愣了愣——她久知錢門錢必華劍敗身辱的傷心之事,錢老龍是他叔父,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詞激出駱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瞭然。

    她跟吳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說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語,吳四就知她待作歌了。他注目向蕭如的左手。只見她長身站起——蕭如總是習慣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輕倚在“吻水閣”的窗畔,左手輕輕叩着窗櫺,在心裡細數着節拍,如蘊陳酒,如悵舊思。

    這時窗外已是黃昏時分,吳四移簫就脣,開聲一縷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亂。樓東遠處,就是他與蕭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歡那個城市有種種理由:堂前老燕,雨後黑瓦;紫金臺古木,涌金門笑鬧;以及那些喧譁、塵噪……,種種種種,都是他喜歡的理由。

    而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還抵不上一個蕭如。

    一抹簫聲浸開,樓下人一驚。有人輕聲道:“好簫聲。”

    又有人道:“半金堂吳四在樓上,否則哪有如此好簫?”

    旁邊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絲期待,齊道:“噤聲。”

    雜聲已已,簫聲漸亮。混入這餘輝煙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滯之氣。就在衆人全不覺得,若無防備處,蕭如已依韻而歌:“酒罷已傾頹……”

    聲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種種景物,似乎就自動作爲陪襯地一一浮起,襯於她的歌底了。所以那聲音雖然純淨,卻因這映襯而得渾厚。

    蕭如是歌中好手,她的聲音不光依簫韻而成,而是時相纏綿,時而背離,交纏中成其低訴,背離中顯其嘹亮。吳四也確實吹得好簫,淺吹深按,俱中關旨。只聽蕭如歌道:

    酒罷已傾頹,秋水長天折翼飛,莫道風波棲未穩……棲未穩,停杯、雲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違,短笛無腔信口吹。若到淮邊驚夜冷……驚夜冷,披衣、與誰相伴與誰歸?

    詞中本有數處不協律之處,都被她巧妙地輕輕處理過去。一曲即罷,正是順風渡口的民居上炊煙初起之時。衆人的心隨歌聲飄起,又隨炊煙飛散,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良久良久,歌聲已寂,只有衆人耳朵眼裡還彷彿依舊迴旋着那低吟淺喟的深嘆——

    與誰相伴與誰歸?

    而水閣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衆人還是不由將雙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個女子是誰?這一生中,這歌中的人,又是與誰相伴與誰歸呢?

    樓頭的錢老龍已振聲而笑:“列位,這是金陵蕭女史作歌。不爲別的,只爲尋人。大家如果有興,不妨四方傳唱一下,並請說明:是‘一言堂’錢老龍請識歌之人一月之後金山頂上一會。”

    蕭如在這江南地面卻是大大有名。樓下的閒人過客聽得作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後議論聲起,人人欣幸。——錢老龍本就是要借蕭如之名傳語駱寒,約他一月後一斗。

    蕭如歌罷,三人已重新就座。只聽錢老龍笑道:“本來我也不必勞煩你,就快拿住那瞎老頭祖孫了……”說着,他掃了蕭如一眼:“……沒想橫出岔子,這祖孫倆竟然被華胄那廝暗地出手給搶走了——袁老大門下果多人才呀。”

    蕭如微笑不語。袁老大和錢老龍雖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頗有睚眥。但九姓之中,說起來,唯一還不曾對自己與袁辰龍交往做出干涉的,也只有這錢氏一門了。

    吳四的面上卻微現苦澀,他苦戀蕭如已有多年。自當初一見,幾乎就已自知這是個有敗無勝之局——因爲他面對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袁辰龍。

    只聽錢老龍道:“你怎麼也會有興趕來這順風古渡?”

    蕭如微微一笑:“那是因爲,我隱隱聽聞順風渡口有人又重翻出當年滕王閣舊曲,一時興起,就趕了過來。”

    說着嘆了口氣,接着道:“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當年我就是和他在這裡。月老祠初見的。我們曾有玩笑之約:某年之後,在此重會,以了彼此夙緣。”

    旁邊兩人俱知她口裡的“他”指的是誰。只見蕭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紅意,那揣於她懷中的大紅庾貼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燙。

    “順風老廟停紅燭,廿九佳人交拜初”——這是多年來停留在蕭如心中的一個願望了。他們當年說起這玩笑約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龍之間有一了局了。瀟灑風流的女子如她,原來盼也只是盼能於這個亂世中親手把懷中的那個大紅庚帖交付與一個和自己萍蹤偶遇、卻由此牽連終生的人了。只是,當此局變,辰龍,他、還記得當年的這麼個玩笑約定嗎?

    記得的話,又會趕來嗎?

    吳四沒有說話,重又低頭細細品起他那支簫。簫音遊離飄蕩,如這個亂世中不確定的生與不確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蕭如,只見她臉上的容光半是悵惘半是紅豔。聰穎如她,原來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執啊!蕭如欲嫁袁老大,拋開因秦相之事開罪九姓同門之人的事不說,阻礙亦不少——只爲她自幼與文府文翰林曾訂過親。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當年情事對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這麼拖延的局面倒也罷了,她若公然與袁氏結縭,背棄幼時婚約,以文府的自尊心,這事無論如何不會就此坐視的。

    袁老大也爲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臉,所以他們這段情緣纔會耽誤多年。

    錢老龍卻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蕭如:“蕭家侄女,你倒也真說得上矢志靡他了。”

    蕭如輕輕一嘆:“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轉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樓東面。那東頭遠處的鎮江就是以天下大事爲己任的辰龍近日駐腳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邊錢老龍已點了一桌好菜: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稻;蒸子鵝,斫松江鱸膾——這是《東坡志林》裡的一道菜譜。錢老龍呵呵笑道:“算你們有口福,我剛聽人推薦了,就叫這兒的人做了這些個,可叫你們給趕上了。這還是東京全盛時的食譜,兩位嚐嚐滋味如何?”

    蕭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見她腕上露出了一塊古玉,那玉的模樣頗爲奇怪,並不是鐲,而似一種信符,用五彩絲帶繫了。錢老龍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蕭如手腕——他是個男子,可一向並不避諱嫌疑。蕭如也由他抓住。錢老龍已凝聲道:“皓腕玉鐲才女佩,江湖一吻悵平生——小蕭兒,你已練就了‘一吻江湖’?”

    蕭如面上粲然一笑。吳四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只怔怔而望,隱隱猜知他們說的定是他們門戶之事。只聽蕭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來,倒叫你老看到了。”

    錢老龍卻頹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工夫——這功夫很傷自身的,練來大是吃虧。小蕭兒,你敢佩這鐲,是不是曹祖師的這門絕頂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來曹王孫當日所傳有此一功,但不是什麼人都練得的,這塊玉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來已多年無人練成。蕭如微微一笑:“我不吃虧誰吃虧?還記不記得當年流傳過的東京賣餅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這門絕傳功力,所以故意用話岔開。

    錢老龍已復常態,哈哈一笑:“什麼故事,你說你說。”

    江船九姓中,原以蕭如見識廣博。錢老龍人雖老,卻一向最喜聽蕭如講故事。因爲得其一言,常令滿座如沐春風。

    只聽蕭如笑道:“說是東京當日,食風極盛,光餅子就有火燒而食的、水淪而食的、蒸煮而食的不下百種。當日的小販爲求好賣,叫賣的言語頗多詭異。曾經有一個賣‘環餅’的,常常不言自己叫賣的是何種食物,只是在街巷裡弄間一聲聲哀呼,叫喝:‘吃虧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都過來看,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錢老龍一愕,他於這些言語雙關之話並不擅解。卻見吳四已微微一笑,已經明白。錢綱怔了一會兒纔回過味來,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吃虧的就是我!——那環餅形如滿月,可不是越吃越‘虧’的?”

    只聽蕭如笑道:“偏偏當時正巧昭慈皇后慘遭廢黜,在瑤華宮居住。而那小販每每到這瑤華宮前,依舊擱下挑兒嘆息着說這句話。旁人還沒覺什麼,開封府衙役們卻好生懷疑,以爲他做不平之鳴,欲爲騷亂,終究把他逮捕入獄——竟想成他個大獄,以立奇功。最後他們才明白過來,足打了一百大棍纔將那賣餅人放出。那小販出來後就不敢再這麼叫了,只是每一歇挑兒,就撫摸着那根扁擔啞嘆道:‘且歇一歇這根棍吧’,倒像是他當日捱打時叫的了。”

    錢老龍不由大笑,吳四也自微笑——蕭如但有所言,無不有味,與之同座,真是得趣。蕭如的臉上卻沒什麼笑意,只是禮貌地賠笑了下,臉上反隱現出一種哀痛。半晌她拿起面前那盞花雕呷了一口,輕輕道:“雖只是個小事,卻也說盡咱漢家故事了。”

    ——那小販的機巧一呼,那衙役的無端成獄,那昭慈皇后的“吃虧的就是我”,以及最後那無來由的棍打……她眼中如有沉痛,聯想起那史不絕書的漢家故事,讓笑着樂着的錢老龍與吳四也覺心中哀涼起來。

    他們注目閣外,似是這個時局,這個樓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販們在呼叫:“且歇一歇這根棍吧!”

    忽聽樓下喧鬧起來。錢老龍一愕。這順風古渡本是個他開盤立舵的緊要處所在,如何會忽然這般喧鬧?

    然後就見有一個手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樓來,卻是“老龍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錢老龍耳邊說了幾句,錢老龍就面色微變。他不自覺地極快地看了蕭如一眼,纔回眼低聲吩咐道:“告訴孫老大,如果不是衝着我們來的,就只管觀望,切勿輕動。”

    那人領命便下去了。

    蕭如已覺察不對,注目錢老龍,猜知此事多半與己有關。

    錢老龍避開她目光,欲岔開話,蕭如卻直直問道:“可與我有什麼關聯?”

    錢老龍嘆了口氣。

    蕭如的眼光還是直盯着他。錢老龍心中一嘆,看來沒人能避開這女子的疑問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連挑了幾次蘇北庾不信的盤子?”

    蕭如聽米儼說過,當下點點頭。

    錢老龍一嘆道:“那就對了。庾不信的報復來了!”

    蕭如一愣。就在這一愣的工夫,街口卻有一個人拔身而起,直投入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動。躍起來的人卻是米儼。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說無妨,就開口道:“如姊,蘇北庾不信帶了落拓盟三十餘子弟,過江開扒,直殺向胡先生座下‘顯門’於順風渡口開的各處生意堂口,看來是報復袁大哥對他蘇北的突襲了。他們來勢頗利,只傷人還未曾殺人,外加劫財。如姊,這事你看……”

    要知蕭如參與轅門機密,好多事轅門中人爲佩服她的識見,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來徵問下她的意見的。何況“顯門”乃是轅門“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勢力,“七馬”中人一向少加干預,這時也想不清該不該援手。

    蕭如卻愣了愣:“他們當真要鬧?”

    米儼卻神色焦急。數月以來,自駱寒一現,轅門門下已屢遭各處勢力侵擾。但似這般明目張膽,抖開字號直衝轅門興師動衆而來的,庾不信還算是頭一個。蕭如卻在心裡盤算:以蘇北庾不信與淮上易杯酒的識量,做事絕不至如此輕率。這一出到底是哪齣戲,究竟真不真呢?如果是真,那隻怕從此干戈頓起,永無休止了;如果是戲,這戲又是做與誰看?

    只見米儼還在盯着她。蕭如定了下神道:“小舍兒,你還是少安毋躁。胡不孤爲人驕傲,他一向不喜別人干涉他門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說着,樓外不遠處的小街巷裡已不斷傳出乒乒乓乓的砸物聲。胡不孤麾下“顯門”在這順風渡口很有着數處生意,庾不信他們這次動手好快,只一時,只聽得那雜亂之聲就漸漸止住了,看來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樓下的街口,有個瘦瘦的身影帶着三十餘人轉了出來。他指揮若定,一揮手,那三十餘人已向江邊退去。卻聽街角這時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鏈!”

    只見一人乘馬,飛馳而至,在馬上兩條鐵鏈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擊來!庾不信朗聲一笑,衝麾下諸人道:“你們先退!”

    他自己卻反迎向前,笑問道:“鐵馬?”

    出手的正是“鐵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見有人冒犯轅門,就已憤然出手。

    庾不信的身影卻如煙如魅。他百忙之中,還偷暇向樓上看了一眼,似已先知這樓上有人。他這一眼正正對上蕭如。蕭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輕輕扇了下手中蓋碗。那庾不信忽開聲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們轅門威風能逞到幾時?”

    然後他與鐵馬常青就翻翻滾滾,越戰越遠。

    鐵馬馬蹄極快,但庾不信一身輕身功夫卻是大佳,兩人去勢極迅。蕭如伏在米儼耳邊說了句什麼,米儼便一躍而下,直追向那正越殺越遠的戰團。

    錢老龍卻一直盯着水閣外。直至他們漸行漸遠,纔開口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來他雖盜匪出身,習師於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果還不錯。傳名之盛,果非輕得。其自創的‘煙火縱’一術真可算標新立異呀。”

    蕭如笑道:“得你老龍頭一語,庾不信聞得,定覺暢快。”

    錢老龍微笑了下,望向蕭如,目中如有隱憂。“看來,十餘年來,一直無人撼得動的袁老大這回麻煩可是真來了。剛纔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還有巨冠王饒,他們只怕就正在想找轅門的麻煩。我錢老龍一向自負耿直,但講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還不及袁辰龍的一點點。”

    蕭如微笑道:“辰龍他也常常自警,他委屈容忍之處只怕也較常人多出不止一點。”

    錢老龍不由哈哈一笑:“他委屈容忍還得罪了這麼些個,如果不委屈容忍那還得了?”

    說着,他目光一轉,注目蕭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態,很認真地道:“賢侄女,聽老叔的話,江南亂起,你倒怕要考慮考慮自處之道了。”

    他這話說得極認真,卻一點即止。在他深心裡,於從來看不慣的“江船九姓”中一向獨喜蕭如一人的。他話裡已分明有勸蕭如抽身而退的意思。

    蕭如的眼裡卻增悽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轅門所面對的險惡局勢。只聽她輕輕笑道:“這時抽身,不算好女了吧?彭黥甘受它年醴,飲劍何如楚帳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傳之家世,加以自己識見,自然對袁氏最後的收場也並不看好。

    但……錢老龍卻一愕——聽她話中所提,倒是漢初的典故了。彭、黥二人後來俱死於他們叛服的劉氏手下,當年卻爲降劉背棄項羽,看來她倒是以虞姬自況了。錢老龍一時情懷大爲蕭索——袁辰龍確實才如韓信,雄似項羽,但當前局勢,卻是他的局勢嗎?

    他這裡正沉凝感慨,忽聽得身後樓梯響,一步一步,沉穩幹練。座中都是高手,自識得來人這腳步聲中顯露的聲勢,不由齊齊回目。卻見樓梯拐角處,走上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生得頗爲軒昂,臉上微微生了幾粒疤痘。錢老龍見聞極廣,於當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聞。愣了下,便沉聲問道:“畢結?”

    那上樓的年輕人身形微躬,微笑答言道:“正是晚輩。”

    錢老龍怔了怔,也心悅於他的氣度,淡然道:“看來文昭公手下果還很有幾個人才。”

    那畢結謙然一笑,落落大方告了個罪,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錢老龍道:“有事?”

    畢結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適才聽聞錢老龍頭傳話欲與駱寒,約他一見,以雪當年必華兄劍敗之恥。期於一月之後,金山頂一晤。恰好小可母親所出之文家與駱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駱兄也與緹騎袁老大正有些細務未了,能否請錢老將相會之約壓後?——駱袁一見,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錢老龍頭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擾江湖朋友們的清興吧?”

    錢老龍如何是喜歡他人干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麼近來名聲高漲、獨創“倒袁之盟”的畢結。面色一沉:“你憑什麼?”

    畢結淡淡道:“就憑錢老龍頭當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諾。”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愣。蕭如與胡四都不知內情如何,錢老龍的面上卻陰晴不定。好半天,他一怒而起,冷笑了三聲:“嘿嘿,嘿嘿,嘿嘿。”

    他不答是應還是不應,人卻就此一躍而起,不走樓梯,從窗口卻直跳入樓下街中。如龍沉入淵,鬱怒而去。

    畢結這時才望向蕭如:“如姊一向可好?”

    蕭如出身清貴,與江南文家與江湖六世家幼時頗有來往,聞聲微微一笑道:“還好。”

    她心中卻在盤算:文府之人這次真的是要與辰龍幹上了。他們家底本厚,雖勢雄如錢老龍,臨去之時雖鬱怒不滿,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應了。

    文家人——文家人這次這麼有意拖延駱寒與錢老龍的約戰,那是爲了什麼?

    畢結看着蕭如,淡似輕煙般地道:“如姊身體一向嬌弱。最近江南風起,夜寒露重,如姊還務善自珍重爲好。對了,翰林哥叫如我見到如姊的話,一定要代他傳一句話,說他甚爲掛念。”

    蕭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語。她自識得畢結語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也請你就此傳話給翰林,叫他也務自珍重。——江南多風雨,晦朔不可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畢結哂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臨走在樓梯口猶回頭說了一句:“對了,我得消息說,袁老大似乎近日猶在鎮江。這順風古渡,今天,看來他是不會來的了。”

    看來他也猜到了蕭如與袁辰龍今日之約,要以此言諷勸蕭如。

    蕭如卻淺淺含笑,回聲道:“他是有得忙。不過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來不來都是一樣的。”

    傍暮的順風渡口,漁舟唱晚,人跡已疏。

    蕭如飯後與吳四在這渡口靜坐,好消一消食。腳底的江水就那麼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餘霞漸漸暗灰,蕭如面上的神色卻悠渺難測。吳四心中扯裂般一痛——而這怎麼是我要的那個不快樂的你?愛一個不知這愛在他心裡能重上幾分的人,等一個不知這等有沒有終究一見的約會——蕭如,你值嗎?

    卻見蕭如把一隻鞋除了,將一隻足伸在足下的江水裡,輕輕搖晃着,口裡輕輕唱着:“託身英雄屬,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歌聲嫋嫋的,分明加進了她的心曲。吳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時都似癡了——宛弱如蕭如,就是傷痛也不會一發如疾。她把那傷恨在心中千迴百轉,兜兜轉轉後,吐出她口的,猶是隻有美麗。

    坐了好一時,蕭如才縮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潔淨,都似不該踏步於這紅塵之內的。但長着這一雙足的女子,也只有在這紅塵的荊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輕忽的淺薄,就只有沉銳的傷痛。——只想有皈依的愛你,原來卻如此的不易。

    胡四痛得心裡都在流淚了。他說:“今晚,不要去了,好嗎?江風正好,我跟錢老龍借了一艘小船,咱們今晚夜遊長江如何?”

    蕭如扭回臉看着他,面上依舊是淺笑、那讓吳四心中痛傷不已的淺笑。吳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個清明睿智的女子,但請不要再這樣笑了好嗎?

    不要!

    吳四輕輕道:“留下來。我雖不是什麼英雄。但以我之簫,伴你之歌,也未嘗不是一場簫歌百年、歲月靜婉的美好。”

    蕭如的手卻恍如微風般地在他臉上輕拂了一下,輕到彷彿根本沒有接觸過。那卻是她與吳四相交多年來唯一的一次肌膚相觸了。

    只聽她輕輕道:“我付出的,我擔當。”

    “就是沒有人來聽的一曲,難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嗎?”

    說完,她就走了。

    ——沒有人來聽的一首歌會是首什麼樣的歌?是不是她臨去時在風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詩經》中千百年前的那個女子就唱過的《終風》?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

    於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像那呼嘯而過的風一樣,如此偶過,如此暴躁。當你呼嘯而過後,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鬢髮間如此恣意笑鬧的舞蕩是不是僅只是一場無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灑然的矜持,裝着這場人生可以繼續笑傲;沒有人知道我心裡的千迴百轉,如沒有人知道我對自己的形影相弔……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

    不往不來,憂憂我思。

    ……

    順風老廟也已沉入夜色。但這夜並不靜寂。蕭如曾跪拜默禱的月老像前,這時聚坐了十幾個人。

    這十幾人俱是分屬石、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蕭如當年與袁老大定約之時,本只是個玩笑。那時她還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女孩兒,她把她的約定告訴過她在九姓中的一個閨中密友。那時,她還相信着幸福,同時也相信“朋友”。——想到這兒,蕭如輕笑了——所以,今晚纔會有這麼多人來,因爲他們知道她的那個約定。

    如果她能幸福的話,他們總有一大堆理由來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終於不幸,那將是一出多麼好看的好戲!他們要來親眼瞧瞧這個一向自負超卓的女子是怎樣被生活壓成不幸的。

    蕭如吸了口氣,定下心來才走進那偏殿裡去。

    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裡。他們等得很有一會兒了。他們已知袁辰龍今夜已不可能親至,正要在她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的頹敗之色。——只要有一絲,他們就會裹脅着種種善意、先見、同情……惡狠狠地撲上來,撕咬掉蕭如那最後的一點自恃與尊嚴的。

    但蕭如只是微笑,同時也並不掩飾她心底的憂傷。

    不掩飾的憂傷也自有它一種高潔的不容輕辱的傲氣。座中人見到她這種神態就不由不恨,恨不能撲上來將之撕碎。

    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來看你了。”

    蕭如微微一笑。

    旁邊人猶嫌他說話過於委婉,另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子便啞聲笑道:“聽說如妹把供在採石磯莊上祠堂裡的庚帖都叫人專送了來。怎麼,這等喜事兒也不告訴大家夥兒一聲,就不讓我們代如妹高興高興?”

    蕭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意告訴大家也都會趕來的,難道不是嗎?”

    她含笑將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幾個人不覺微生慚愧,低下了臉。

    那聲音發啞的女子卻似與蕭如有着深嫌。只聽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們九姓中最負麗名的女子最後怎麼收場呢。”

    蕭如淡淡道:“收場也很一般。只要是個人,還能如何收場呢?不過我喜歡這樣的收梢。”

    說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觀禮,那蕭如倒不好違了大家夥兒的興致,倒要就此謝謝諸位了。”

    說着,她整整容色,雙手拿了個溼帕子在臉上輕輕一拭,拭過的面容在燭光下就顯出種別樣的風致炫燦。只聽她輕輕吩咐道:“水荇兒,點燭、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連水荇也一愕。她一向聽小姐的話,當下拿了一雙在金陵城帶來的燙金紅燭,那燭上有巧手匠人細雕的龍鳳呈祥圖樣。她輕手輕腳地又點起了一束香,靜靜插在月佬像前的那個香爐上。一股優檀的香氣就在這久無煙火的偏殿裡瀰漫開來。蕭如不看衆人,自顧自定定地看着那個月佬——縱是你千萬恩惠贈我以紅線,我以萬千柔情將之繫於彼此的腳腕,看來今日還是牽不來那個人了。

    但牽不來又何妨?——她一揚眉。我又不是不能將自己嫁與那要紅線。

    她的笑容裡隱露出一絲絕愛與自傷,她從懷中取出了一根紅綾,就這麼披在了頸上。那紅色中一點慘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黃衫兒與揉藍裙子上,顯出一種縱全身披紅也沒有的百年靜美。她輕輕遙對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然後再拜、三拜,將自己懷中的大紅帖子供在了案上。

    她來時原有準備,將另一個袁辰龍墨筆親書的帖子也同時供上,那是她平時留心,留下了袁辰龍一向積下的字紙,依着他的字跡把他的庚辰親手描在那個空紅喜帖上的。

    ——百年倥傯,輕身一躍,就是無人接抱,她也要躍入其中了。只聽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兒。”

    米儼卻就在不遠的耳室中。他爲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來。這下他聞聲疑惑而來。只聽蕭如笑道:“今天是我許身與你們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來,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這兒站一站吧。”

    米儼怔住,萬沒料到蕭如前來順風渡口原來所來就是爲此。

    然後就聽蕭如婉轉輕吟般地道:“他就是來了,還不知許不許我如此一嫁呢。但這一生,差不多的都順着他了,這事、且由我自作主張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氣中宛如輕嘆。

    米儼的眼中忽然冒淚。他是個堅強的小夥兒,這一生少有流淚,可這一刻,卻覺:大哥、轅門,負這個如姊是何等之深!

    蕭如已在蒲團前低身跪下,用盡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見她在身側的蒲團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讓方纔驚覺過來的九姓中人沒有貿然上前。

    那是袁辰龍送與蕭如的佩刀,很小巧,從得贈之日起她就一直未曾離身的。

    擡起頭,蕭如的目光中有如煙水迷漫。只聽她輕輕道:“此日結縭,兩心不移。辰龍,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來,但就這樣了,也就這樣了。”

    身邊那個啞聲女子忽然暴怒起來,尖笑道:“我說如妹,真沒見你這麼賤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紅公雞拜堂了。你是失心瘋還是花癡了?那袁大有什麼好?值得你這麼給九姓中人丟臉。”

    蕭如身子輕輕一顫。她不願在此時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臉,只淡淡道:“這是我的事。我愛佩刀,不愛公雞。那公雞,還是你留着吧。”

    米儼一怒,卻不好發作。那女子猶待開言,卻聽大殿深處忽傳來聲音。那是一聲大喝,只聽那人大喝一聲道:“滾!”

    這一“滾”字發在那啞聲女子就待開聲反譏之時。她被那人一語壓住,心中登時煩惡大起,萬般難受,氣血一時倒轉,直攻心脈。

    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誰?”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聲:“滾!”

    座中九姓中已有人驚道:“錢老龍!是錢綱錢老龍!”

    殿內深處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錯,正是我錢綱。別等我出手趕你們這羣兔崽子。一個個都給我乖乖地滾!”

    他爲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會將之痛毆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極高,在九姓中已無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獨爲九姓之冠,在江湖中也允稱爲一等一的絕頂好手。那石、柴、王、孟之輩人人色變,臉上陰晴不定。忽齊齊忿哼了一聲,棄座而去,有人口裡猶低聲道:“賤人,賤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門吧!”

    那錢老龍見人人都走了,才走進這前殿來,嘿嘿道:“小蕭兒,別理他們,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沒什麼禮。他們都是些兔崽子,你別在意。你這婚事,別人不認,我錢老龍認!如果今後有誰多嘴,叫他們找我說話去!”

    說完,他已大笑騰身而去。

    殿中一時靜極——都走了,該走的都走了。

    連水荇兒與米儼也被蕭如遣走了。殿中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是她一個人的花燭之夜。她靜靜坐着,雙目空睜,直到三更。

    三更一過,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龍的妻子。

    樑上忽有聲音輕響,像是那人故意發出來的。

    蕭如擡目向樑,她已是袁辰龍的妻了,他的事她自當代爲處理。

    只聽她擡頭道:“庾先生?”

    樑上那人帶笑答道:“不錯,正是庾某。”

    “蕭女史,庾某這廂有禮了。”

    說着,那人輕輕落下,身上不染一絲樑上微塵。

    此刻天上,參星已杳,商星未出。淮上當有一人正自中宵舉盞。他在想什麼?只見他舊白的衣倚側在淮上的風中。他的雙目舉望天宇——在參與商的間隔迢遞之間,庾不信是否該已與蕭如面見了……?

    第五部 秣陵冬

    引 子

    秣陵的冬是冷寂的。哪怕是初冬,哪怕還沒有一場雪。玄武湖上沒有一絲縠紋的波面冷映着岸邊的衰柳枯楊,鏡子般地反襯着這城中猶不甘卸落的粉黛鉛華。在一些冷眼人看來,怎麼也有一二會心之處吧?

    這個城市據說是有着一些王氣的。所謂“鍾阜龍蟠、石頭虎距”,那是三國時一代賢相諸葛亮的話。戰國時,楚威王滅越國,也是覺得這裡樹木蔥鬱、山勢崢崚、隱有王氣,所以在獅子山之北埋金塊以鎮之,又於清涼山建城,取名金陵;其後,秦置郡縣,呼爲“秣陵”;東吳時稱“建業”;至東晉時則稱“建康”、“江寧”;唐一度呼爲“白下”;到宋時則又名之爲“昇州”。

    只是小小兩個字的變化,壓入《地理志》中還不足薄薄一頁吧?但其間之歌哭交接,繁華相替,卻怕是一千冊一萬卷也說不盡,道不完的。

    多年以後,有了那麼一首歌。歌名已經含糊,歌中卻有一句這麼唱道:“……歷史的一頁尚未寫盡,硯上的筆早已凝幹……說什麼死生契闊,說什麼歲歲年年……那紅底金字的愛……”

    對,——“那紅底金字的愛……”——就那麼被壓成薄薄的一頁——就那麼沉入這簡短的兩個字的地名的變遷嗎?

    總有人不甘於那些人世中這所有的情癡怨戀、掙扎折挫就那麼被歷史壓薄成無奈的。

    於是又有了一個作者,耗上些心血,呵一口氣,噴向硯上那早已凝乾的筆。那硯中冰凝的墨水在這一呵之間似乎就又有一脈脈、一縷縷不曾完全死去的生意慢慢浸潤開來,潤在了濫觴自宋時的紙上,化爲一個個橫豎聳亂的字跡,試着再次氤氳起那個逝去的年代中秣陵的冬、與一些不甘就此沉淪的“紅底金字的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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