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薇的再度蘇醒,是在手術的十天後。
太過破敗的身子,讓她能從生死線上撿回這條命,幾乎已經是醫學的奇迹,跟梁儀超腎臟的完美吻合,讓她更是從日後要面臨的鬼門關上又回踏了一步。
緣分嗎?還是老天垂簾她,準備讓她再多活幾天?
余薇不知道,只知道,睜開眼帘的一剎那。
看著那滿病房內的看著她的人,她心微微觸動。
再順著所有人的人臉,最終落眸到一個此刻滿是鬍子渣子,憔悴的眼神里只有難過的男人身上。
她:「……」
梁儀超的胸膛上,此刻還裹著厚厚的紗布。
十天前被余遠堔揍脫臼了的胳膊,此刻還吊著繃帶,掛在身前。
四目相對,余薇咧了下干煙的嗓子:「你……」
梁儀超已經不想說話,傾身上前,他不顧一切的將她單臂抱在懷裡,下一瞬間,豆大又滾燙的眼淚,就滾進了她的肩胛。
整個過程里,梁儀超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有微微抖動的雙肩,始終停止不下的眼淚,讓他除了哽咽,還是哽咽。
嘶啞的嗓子,讓余薇聽得的一陣心痛。
記憶里,她不是跟梁儀超分了嗎?
那分別的四年多時光里,她別無選擇,只能將梁儀超推開。
那她傷害梁儀超到極致的日子裡,梁儀超整個生命都垮塌的報復,讓她痛入骨髓,卻無法言說。
最後,那他從機場離開的最後一幕背影,不是已經在他們之間劃上了生與死的邊界了嗎?
而此刻,發生了什麼?
余薇茫然,開不了口。
梁儀超也完全不想說話。
尤其他清醒后,得知的一點一滴的事情。
出院,去了一趟裴家,看到了余薇工作室里最後的作品——
那是一件婚紗,漂亮到宛如女神般的婚紗,上面的每一針,每一線,尤其漂亮又藝術的數字字體,是他們之間相愛這麼多年,每一次第一次的紀念日的數字……
梁儀超發誓自己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是震驚的。
薇薇幾十年如一日,執著想嫁他的心情,讓他在那一刻,想著自己四年的所作所為,狠狠抽了自己的臉,哭的什麼也不剩下。
他悔,他恨。
而更讓他悔,他恨的,是他去了余家,看到了余薇這四年來,吃的葯,輸的血的收費單。
余薇是結婚了,但是只是為了能趕走自己的形婚,余薇跟裴永佑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所有花銷都是自理自費。
余遠堔曾經問過余薇,這點錢,不至於每次自己繳了,還拿回家吧?
余薇也只是淺笑搖搖頭,道一句:「儀超曾說這輩子他養我,不會讓我花任何男人的一分錢,如今,他不會給我花了,我就自己做完這一切吧……」
所以,她這四年跟裴永佑分屋睡,分床睡,連任何親吻都沒有。
想著自己居然因此罵她是個賤人,還在不相信的覺得她會在別的男人身下承婉,等余遠堔告訴他的時候,他已經跪倒在地,哭的無法自縊。
而最最最折磨他,讓他一瞬間打入地獄的,則是……
那個最讓他介意的小屁孩,走到他面前,喃喃的問出的一句:「爸爸……媽媽要帶我去找你,讓我認你,你為什麼要推倒她?」
爸爸……
他居然是爸爸!
一切之中,像是什麼都明白了。
尤其,那一刻他才看懂了眼前小孩的眉眼,那些讓他覺得熟悉的,難忘的,讓他心悸的,竟然是因為長得像他……
自己大哥走來的那句:「儀超,這是親子報告鑒定書。」讓他抓起頭髮。
徐醫生走過來難受的那句:「梁先生,余小姐當年生這個孩子,幾乎耗掉了半條命,我曾勸她打掉,但是她說:你跟她之間已經沒了一個孩子,你說你想有一個,所以她想給你生一個。」
讓他哭到了極致。
而此刻,他緊緊摟著余薇,什麼話也說不出,什麼事也做不出。
只能看著清醒的她。
用最撕心的低沉,哽出一句:「薇薇……」
薇薇,薇薇……
年少時,梁儀超追在身後,將她抱在身前,永遠最高興喊的兩個字。
余薇一剎那,想起了那個冗長的夢境里,曾經的點點滴滴,只是,再看看現在……
病房內,是沒有鏡子的。
但是肩頭空蕩蕩的無物,後腦勺沉沉的疼痛,讓余薇很明白,自己此刻頭頂上沒有的是什麼,跟那些她花季雨季,每每面對梁儀超痴迷望向她容顏,她羞澀一笑的驕傲是什麼。
微微顫著睫毛,她頓了頓,痛苦的別開了臉,想要掙扎開。
那樣細微的動作不大,但是對於剛剛經歷了倆場大手術蘇醒的余薇來說,所有人的眸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自然都嚇壞了臉色。
意識到余薇可能並不想見梁儀超。
每個人也都急切的喊出了:「梁儀超!快讓開,薇薇在掙扎,她不想讓你抱!」
這樣的反應無疑是給梁儀超心口上狠狠的劃了一刀。
他痛苦,想跟余薇此刻說出十萬句:對不起,薇薇,讓我抱一會兒,就抱一會兒,你醒了,我真的好想抱抱你。
可是,理智里,明白自己這四年有多混蛋,多日前,傷害薇薇傷害的又有多深。
他又不敢。
只能顫著身子起來。
於是,很快他在一群人上前圍著,都紛紛安慰又喜悅的看蘇醒的薇薇中時,被推到了最外圈。
余薇確實是不想見他的,因為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兩個人四目相對時,余薇也只淺淺的看了他一眼,就更別開了眸光。
這樣的行為,讓梁儀超一瞬間就明白,她也累了,她開始累到恨他,所以不想理他……
梁儀超痛苦,卻又不能說什麼。
只能等日後兩個人都出院了,他在想辦法補救這一切……
雖然……看著自己如今這骯髒的身子,他甚至都自嘲的不明白,自己到底還配不配的上她……
梁儀超在悔恨。
然而,現實的殘酷,似乎遠比他們所有人預料到的複雜。
因為伴隨著梁儀超被擠到了最外圈,一群親人更激動的上前詢問薇薇的情況。
裴偲初很高興的沖著余薇伸出了手,叫了句:「媽媽!」
余薇獃獃的看著裴偲初,良久,問了句,「你是誰?」
一剎那,所有人的心,都開始瞬間寒涼……
——
醫生們的快速到來,是三分鐘后,本來聽說余小姐醒了,主治醫生們,都急匆匆的要來看。
卻不曾想,被通知的還有這種消息……
上前,一群人飛快的拿起醫用手電筒照了余薇的瞳孔,又檢查了腦後的傷口,最後更是盯著一直在跳轉的心電圖等東西,仔細觀察。
末了,在醫生又頻繁測試很多次后。
沖著所有圍觀的人沉沉搖了搖頭,「只怕是傷了腦神經,失憶了。」
失憶……
聽到自己的女兒這坎坷的一生,做完人流,遇到心臟病,養完心臟病遇腎衰竭,換了新**,又遇腦磕破,此刻還來個失憶……
張靜在疼痛中,一個氣息喘不上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其他人,卻在沉沉的垂眼中,心痛的無話可說。
醫生手術前其實已經交代過,畢竟是腦手術,任何神經都有可能不小心觸碰到,而腦神經一觸碰,什麼樣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當時為了救余薇的命,自然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都顯得那麼的無關緊要。
可是,如今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此刻再面對這樣的事情……
幾乎沒有人可以接受這樣從喜悅中出來,又沉沉跌入谷底的心情。
現場,唯有聽到消息的梁儀超,靜靜的盯著余薇的眼睛,在余薇斂了斂睫毛,垂下時,在心的撕裂中,梁儀超點點頭,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步步走向了隔壁隔簾內……
……
因為,兩個人是換腎手術,加上那些年,家裡人不管再怎麼不同意,他們都愛的難分難捨,如今終於命被牽連到一起了,兩家人想著,如果都能活下來,那就成全他們吧。
也就讓他們住在了同一個病房內。
只是此刻,因為這種安排,倒像是給這一對愛了半生的痴男痴女一種完全尷尬的氣氛。
余薇因為不認得任何人了,醒來后,就天天躺在床上,盯著對面的電視畫面,不吭聲。
至於梁儀超,也不知道是覺得余薇可能恨她了,還是知道自己每一次靠近余薇,明明失憶了的余薇,卻會有點激動的避開,然後逼的他在一群人的斥責中,只能默默的回到自己睡的那半邊,然後孤單的坐在帘子后,任憑下巴青澀的鬍子渣長得更凌亂,也就那麼坐著不說話。
所以,儘管余薇醒了,甚至康復的不錯的情況,讓他們兩個人的吃飯,起坐都漸漸趨於正常,但是在那餘下的住院二十多天內,兩個人居然都是零交流,零對話。
那一句自余薇蘇醒,梁儀超喊出的兩個字「薇薇……」過後,他們再也沒了交集。
這個過程中,余薇是依稀知道了她已經被成功換腎了,雖然**是誰提供的,她並不知道。
因為余薇誰也不認識,總是會對梁儀超額外排斥的激動,讓不管是醫生也好,還是家人,親朋好友也好,誰也不敢在余薇面前提梁儀超三個字。
都說人即便失憶,也會下意識對以前一些特別痛苦的事情,特別痛苦的人反射性避開的,所以為了保護余薇,誰敢呢?
至於梁儀超這邊……
余薇不想知道,梁儀超自然也就更不想醫生們多事讓她知道。
偶爾換紗布,拆線的過程中,梁儀超也會冷冷的盯著醫生,迫使醫生沒有任何人敢多嘴,只是道著:「你這次被余總打的有點狠,可能還要再多住幾天。」
梁儀超點點頭,就不再說話。
隔簾的另一側,余薇顫了顫睫毛,一樣沉默。
這樣的日子,就在一天又一天這樣無聲的折磨里,蔓延了下去。
因為梁儀超是傷害余薇的始作俑者的緣故,所以整個住院過程里,都是幾乎所有人都圍在了余薇那邊,看著余薇。
梁儀超就那麼孤零零的坐在隔簾中,因為余薇不想見他,不敢露面。
再等到吃飯時,這樣並排坐在一樣病床上的感覺,很像高中時期兩個人坐同桌的一段時間,梁儀超每天都摩挲著跟余薇一樣的擺書本的方式,一樣炫酷的筆袋,一樣接近的字體,而高興。
而此刻……
面對這樣一樣的飯菜,一樣要一起動筷子的舉動。
余薇停了下來,怔怔望著飯盒,不動……
身旁,梁儀超就在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后,似乎懂得了什麼,點點頭,端上飯盒,走出了病房,落座在了門外凳子上吃飯。
這樣始終沉默的梁儀超,讓最終很多人看到,也反應過來梁儀超一樣是受害人時,心疼也沒有半絲辦法。
梁儀超在乎的是什麼……
爬了那麼多次余家的院牆,挨了那麼多次余家的大揍,沒有人不懂。
所以,面對余薇對他的排斥,所有人都知道,梁儀超只怕也是心死了,這趟出院后,如果余薇依然看到他還是被刺激,那麼愛余薇愛到什麼也不剩下的梁儀超,除了買一張機票,徹底的離開這裡,他還能做什麼?
沒有人知道。
只知道有一次梁儀超進洗手間沖澡,半天都沒有出來,余遠堔實在不放心,推門進去看的時候。
才發現,梁儀超拿著灑花使勁兒沖著下//體,猛搓著那個部位,通紅的雙眸里,全是顫抖到極致的淚光,可是他什麼也做不了。
將自己一刀閹割了又沒那個勇氣。
只能折騰的那個部位有點血肉模糊,讓余遠堔那一刻看到的時候,也一瞬間怔愣,同為男人,墨瞳顫抖,疼的有點感同身受……
可是,即便這樣,余薇依舊沒有半點允許梁儀超靠近的意思。
不是很好的精神,讓余薇每天都是白天睡著,晚上醒著,醒著一會兒,又睡著。
躺在病床上,余薇大部分時間都是背對梁儀超側睡,並且,會聳高枕頭,擋住自己的禿頭。
至於梁儀超,在那一個個余薇不想理他的深夜。
也一樣背對著睡覺,他背身,倒不是不想看余薇。
而是,只想擋住他顫抖到極致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