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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漢 - 第30章 王侯螻螘同丘墟(二合一還債)字體大小: A+
     
      在座之人,尤其是跟著王邑辛苦趕路過來的那些河東本地官吏、世族,還有那些剛剛被釋放的原白波軍河東大豪們,大多已經饑腸轆轆,但見到公孫珣如此做派,反而只能屏聲息氣,靜坐席中。

      便是那些此番并無多余心思的人,也紛紛豎起耳朵傾聽,他們也好奇,在公孫珣這個公認的天下首席名將眼中,軍隊到底是什么?

      “軍是什么?”公孫珣坐在上首席中,不慌不忙,卻也居然認真嚴肅了不少。“一言以蔽之,國之輔也!什么意思?就是說軍隊是用來輔助國家運行,維持天下安泰的工具,是用來鋤強扶弱的,而非用來恃強凌弱;是用來扶危定亂的,而非用來亂政為禍的!”

      王邑張口便想插嘴反諷,但轉念一想,情知對方是有董卓這個混蛋有擋箭牌,卻也不好自取其辱。

      “我知道在座諸位多有微詞,畢竟有董卓當面嘛,天下諸侯都可以洋洋自得,指著董仲穎自稱有德,自稱扶危定亂……如今這個局面也確實如此。”公孫珣似乎是看出了一些人的心思,倒也并未遮掩。“便是我公孫珣相隔兩千里,敢提兩萬兵至此,不也是看中了董卓為人殘暴無度,其人必速失人心,其勢必速致衰弱嗎?而諸位呢,尤其是并州三郡與河東的主政者、世族首領,卻多以為只是因為處于董卓與我兩強之中,不得已擇其善者而從之,而非是自己有所失德亂政……”

      “難道不是這樣嗎?”王邑王文都終于忍耐不住,憤然而起。“難道我等勢弱之下無能為大局,然后辛苦維持局面也算失德嗎?也算亂政嗎?”

      “當然如此,”公孫珣看都不看自己這位師兄一樣,只是坐在原處繼續昂然言道。

      “此何言語?”王邑愈發憤然。“辛苦兩年,居然成了賊子嗎?”

      “師兄何必失態,這有什么難懂的?無非是不居其位而不謀其政治,居其位便當謀其政而已。”公孫珣依舊不慌不忙。“換言之,失德、亂政之斷是要看人的……諸侯和尋常官吏之亂政為禍,士人以及尋常百姓的亂政為禍,是一回事嗎?”

      王邑稍有醒悟,雖然還是有些憤然,卻終究是在庭中不少人憂慮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譬如文都兄你這種人,”公孫珣輕聲哂笑,并未因為對方落座而就此放過。“位居兩千石,受命一方,董卓亂后,更是實為一地諸侯,你有沒有亂政為禍,不是看你能不能維持局面,而是要看你有沒有能夠扶危定亂,保全社稷!換言之,大爭之世既起,各路諸侯紛紛割據,這個時候,你身為一方之主,勢弱無能,不能為大局,不能扶社稷,偏偏還要割據一方,自成體系,便已然算是亂政為禍了!”

      王邑還想分辨,但公孫珣見狀卻率先變色厲聲呵斥起來:“不說別的,我只想問一問師兄,董卓兩月間前便開始逼迫河南百萬士民遷移關中,我聽衛伯覦說,道路上死餓病餒枕籍……這沒有錯吧?你在安邑,雖然勢弱,但過河打倆仗救些人回來又如何?救不了人,去路上收些尸又如何?有十萬白波匪在側,有我將至,你難道怕董卓過河報復嗎?可你做了嗎?!唯獨看在你沒有再逆勢而為,這才許你保全名譽而已,還想如何呢?我讓你退位,處置衛固、范先,真的只是想奪河東之政嗎?你們三人主持安邑大局,真的問心無愧嗎?!”

      王邑默然語塞。

      “其實何止是你王文都身居其位而不能為?”公孫珣言至此處,卻有斜眼看了下自己身側的劉虞。“有些人,位居三公之上,兼有輔命之身,面對著虎狼環繞,不去主動鏟除亂象,反而只考慮個人名譽、得失,屢屢裝聾作啞,坐視局面崩潰!而等到大局崩潰以后,他們既不能定亂扶危,也不能一死報國,反而想著偏居一隅,茍延殘喘,甚至有同僚不能忍耐,準備拔刀而起的時候,他們還要因為個人私利有所鉗制……這種人自稱有德,其實正是為禍天下之輩。”

      話到此處,劉虞早已經面色鐵青,卻居然也不能出言駁斥,而座中諸位也多已經膽戰心驚,卻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沒錯。”公孫珣忽然失笑。“我說的,便是袁隗、楊彪之流了!他們世受國恩,負天下之望,行政于朝堂,卻坐視董卓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擅行廢立……我剛才說以袁楊之流立于門下,雖說是開玩笑,但何嘗不是憤恨于他們一開始沒有阻攔董卓呢?”

      座中一時釋然,眾人紛紛感嘆。

      “不過,”公孫珣復又看向了王邑。“師兄也不必過慮,我所言失德亂政,只是因你在其位而不謀其事罷了,如今既然棄了地方長吏之職,那便無須為此自責了……等天下安泰,還是要你這種人去朝中接替那些為虎作倀之輩主持局面的。”

      王邑面色雖然還是不好看,但終究是微微拱手相對……因為處置河東安邑官方勢力而掀起的小小波瀾,算是到此為止了。

      但是,公孫珣似乎是說上了癮,居然不顧大家愈發饑餓,還要繼續長篇大論下去:

      “剛才從何為軍,一路說到諸侯有德無德,并非是沒有緣由的……畢竟此時天下動亂,諸侯并起,大爭之世中,軍事為先,軍務便是國務,二者天然相通。而若繼續說下去,其實是可以一路論到官吏、將士、世族豪強乃至于庶民的。”

      “譬如說,諸侯以下,軍務以何為先?”公孫珣坐在上首,左顧右盼,從容講說。“非是將領、兵馬、甲胄,而是民政,民政井井有條,人民富足、制度完備,那自然可以輕易聚攏糧草、召集強兵……正如此番征討,連破四郡,軍中經常有人爭論,說義公與素卿誰的功勞更大,誰該居首?但這話一開始就不對,依我看,此番征討至此,只有在后面維持局面的呂長史,以及沿途帶領輔兵處置后勤的王叔治,這二人可以爭一爭首功!高祖‘功人功狗’之論,難道是假的嗎?”

      此言既出,韓當、高順趕緊出列,當眾下跪謝罪,王叔治也趕緊起身推辭。

      公孫珣高踞其上,倒是隨意招手,讓他們各自回去了:“不關你們的事,也不是在敲打你們,而是之前在高粱亭,看到郭太自戕而死,這幾日又因為俘虜處置多有思索,今日被自家師兄一問,又念及即將與董卓相對,這才不免多說了幾句……你們只當是我閑著無聊嘮叨,有心就聽著,無心便不要理會。”

      二將這才各自俯首退下……而在坐之人,尤其是河東本地人卻不由嘖嘖稱奇,他們在河東見慣了驕兵悍將,卻不想公孫珣麾下一騎一步兩個軍官首領,居然如此老實,但轉念一想,公孫珣本以軍事起家,在軍中說一不二,似乎也是尋常。

      “而再往下說,說到打仗本身,卻依然輪不到軍中將佐身上,而是軍制大于軍官。”韓當、高順退下后,公孫珣繼續侃侃而談。“一軍之眾,首先要制度完善,軍中官兵升遷通暢,軍隊什伍完全,紀律分明……譬如之前高粱亭一戰,你們都說那一日我如何如何威風,義公如何如何臨陣指揮若定,素卿又如何如何以一當十。但其實,若非是全軍制度完全,指揮通暢,部隊本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精銳,那空有軍官又如何作戰呢?怕是和對面的白波軍一樣,空有勇力,而徒為烏合之眾罷了。”

      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庭中諸人,不少年輕軍官、吏員乃至于世族子弟,此時居然已經正襟危坐,認真聽了起來。

      不過,也有諸如田元皓這種聰明人,此時心中一動,忽然醒悟到了一些別的道理。

      話說,公孫珣一再強調制度、后勤,一再無視麾下出眾大將,好像完全沒有史書中大爭之世里為人主者猜忌和擔憂將領的那種意思,甚至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田豐早已經感到疑惑。然而其人此時在心中細細計較,卻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原來,公孫珣麾下有名有姓的爪牙之將,竟然全都是極為可靠之人!

      如程普、韓當,俱是同鄉,而且前者郡吏出身,一開始便是公孫氏故吏,后者普通士卒起家,一開始就是公孫珣私人賓客;

      而如關羽、高順,前者不過是河東一殺人逃犯,后者不過昔日軍中一犯罪陪隸;

      還有魏越、成廉,俱是失了故鄉,沒了根基的邊郡浪蕩子;

      至于田疇、田豫、趙云、張南、焦觸、文則、宇文黑獺、張泛等人,雖然算是世族豪強良家異族,出身不一,但卻全都是公孫珣穩居昌平后,出自其根基之下的地方人士。

      唯獨一個牽招,安平大族,兼為游俠,此番卻也被轉為地方之任了,而且此人也不是尋常爪牙之流。

      換言之,單說這些軍中領兵將佐,也就是爪牙之任,有哪個敢和公孫珣裝三論四的?或者說,這些人中誰又能有什么倚仗去在公孫珣身前直腰?

      當然了,想明白這一點,田豐倒也并不驚悚……畢竟,說到公孫珣的處心積慮,別人不知道,他田豐難道不知道嗎?之前罵了對方十來年包藏禍心之的人,難道不是他田元皓?

      唯獨想起史書記載的亂世之中,那些將領背叛、倒戈如吃飯喝水般尋常,然后不知道多少英杰被這些事情弄得狼狽不堪,田元皓頗有些為天下其余諸侯感到悲哀而已。

      “而若以此論。”并不知道田豐又在心中腹誹自己的公孫珣,忽然又在座中失笑起來。“那些地方官吏、將佐的失德為禍之舉,也就呼之欲出了……要我說,兩千石以下的尋常官吏無須為天下大局而勞心勞力,但若不能安撫一方士民,還一處地方平安,便也是要計較一二的;而那些擁兵數千,規制地方的大豪、軍頭,臨陣相決,軍法處置之外,亂世之中,我也不計較他們的自保之舉,唯獨他們若是掠奪無度,侵擾地方,濫殺濫為,也是活該被處置的!”

      座中幾個剛剛從俘虜營中來到此處的河東大豪,從楊奉到程銀,從李樂到韓暹,多有變色……不過或是輕松,或是緊張而已。

      “至于再往下……”公孫珣愈發感嘆。“于軍中則是尋常士卒,于政則是尋常良家百姓……要我說,全都是無辜之輩!正所謂上者為舟,下者為水,平世水自清澈,而亂世中水變得渾濁起來,難道不是因為我們這些舟船亂動攪混了水的緣故嗎?為何要苛責泄恨于水之本身呢?這個道理,不止是我公孫珣,你們這些人,大到兩千石,小到區區鄉亭吏員,都要牢記……不然,有一個算一個,還來打什么董卓,不如隨我留在昌平種板栗好了!”

      堯祠庭中,一時沉寂。

      “所以說,”公孫珣此番長篇大亂終于要完了。“良家百姓和尋常士卒,一定要盡量善待……單以軍論,如果是自己軍中的士卒,便要讓他們吃飽穿暖,兼有軍餉,并確保有功能賞,有罪必罰;而于敵對軍中,除去不得已之時,能保全也還是要盡量保全的!這也是我之前為何釋放了四五萬河東白波匪的緣故,這些人不過是亂世求活,些許罪責,也被郭太臨陣一人擔了,何必苛責?至于說尋常百姓,就更是要盡量體恤,不可以輕易騷擾!”

      此言既罷,眾人眼見著公孫珣是將軍、政二事從上到下給捋了一半,算是表達了其人對待各方的處置原則,也是紛紛起身表態……為首者,自然是王修、婁圭,而戲忠、韓當、高順等人,甚至連田豐都沒有生幺蛾子,紛紛列于二人之后,全場上下,絕大部分人便在這些幽州軍中兩千石大員的帶領下齊齊躬身稱是,以示贊同;而王邑和劉虞雖然一言不發,卻也起身抬了下手,沒有破壞大局。

      就這樣,眾人一番表態,既算是河東就此正式歸順,兼做效忠,也算是下一步直面董卓之前,并州、幽州、河東的新舊人士,臨時統一了思想……到此為止,終究是一場還算合格的大會了。

      當然,這其中有人口服心不服,恐怕也是必然……唯獨討董大局在前,公孫珣兼有強軍在手,這些也無所謂就是了:

      公孫珣對世族、豪強苛刻是不錯,但總比董卓動輒殺人全家要強萬倍吧?而且強軍在此,其勢正旺,誰會出頭做枉死鬼呢?

      隨即,眾人各懷心思,重回座位……而事情到了這一步,本該是公孫珣這個此間主人舉杯相對,但其人卻依舊端坐不動,絲毫沒有開宴的意思,倒是讓人心中忐忑。

      而且,這種忐忑馬上就變成了驚懼。

      “諸君!”公孫珣忽然板著臉言道。“既然我已經將剖心相對了,諸位剛剛也都自陳明白了我的心意,并俯身拜我,那有些事情就不必遮掩了……來人,將王太守請出來!”

      話音剛落,便有數名甲士推著一名表情狼狽卻衣著華麗之人倉惶入內,在座之人是不少人認得此人的,便不免竊竊私語,弄的滿庭皆知——原來,此人居然是河內太守王匡王公節!

      話說,王匡如何在此?

      原來,之前張楊受了戲忠的勸說,棄了上黨、賣了于夫羅,倒也輕易攻取了河內的王匡轄地,然后俘虜了王公節……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其人!

      留在河內養著以收人心吧,其人在河內素來只有惡名,留著怕反而會引起民怨;殺了吧,一個討董的諸侯,堂堂正經兩千石,張楊偏偏又不敢殺!

      所以,只能送走。

      但是,送給袁紹呢,袁紹根本不要!他要這個廢物干嗎?添堵嗎?

      讓他歸鄉呢?也是不行,因為張楊擔心他在泰山募兵后卷土重來!

      思來想去,張楊便只好以上黨換河內的名義,將此人作為當日那番合作的一部分,給送到了上黨!

      牽招礙于‘商業信譽’,無奈接手了此人,也是為難到頭疼……一來他不好處置一個兩千石,二來王匡當日也算是牽招‘郡君’,于是無奈何下,牽招便以老師樂隱的名義,將人送到了軍前,交給公孫珣這個個高的人處置!

      算算時間,不過是剛到了兩三日而已。

      “諸位!”公孫珣稍作介紹,然后隨手一指,倒是干脆利索。“我剛才說了半日,何為亂政為禍!放在咱們王太守這里卻也明顯……其人在河內,討董而兵敗,割據而殘民,就算是對上自己來做使者的妹夫,也居然不能保全,致使自己兩個外甥無所依靠,家鄉故人都棄他而去!便是他故交蔡伯喈,居然也寫文章說他是個惡賊!諸君,你們見到這種人,還想跟我說什么能不能容人嗎?我今日與諸位直說好了,我此行討董,不是因為對方是董仲穎便來討伐的,乃是因為董卓亂政為禍在先!至于其他人,不要覺得自己未曾投靠董卓便如何如何,若有為禍之舉,我也絕不會輕易放過!而且別人不敢為的事,我公孫珣敢為;別人不敢處置的人,我公孫珣敢處置!”

      言至此處,公孫珣干脆回頭,昂然質問:“王府君,你可還有什么話說?”

      王匡面色憔悴,在火光之下失措無能,幾次張口有所言,卻居然不能出聲。

      “到底在說什么?”公孫珣有些不耐。

      魏越見機的快,趕緊起身來到王匡身前,聽了幾句,這才拱手回報:“君侯,他說他妹妹早死,然后妹夫死前雖然恨他入骨,卻又只能將兩個外甥托付給他,如今也隨他到了上黨……他無顏撫養兩個外甥,卻又不知道該讓誰來養!”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頷首。“胡毋班位居九卿,更是黨人八廚之一,他的兩個遺孤既然到了我這里,我便不能不管……這樣好了,我族弟公孫越在晉陽,他家中孩子多,便讓他來收養!可還有別的話?”

      王匡面色蒼白,卻終究不再開口。

      公孫珣見狀也不猶豫,直接一揮手,魏越便帶著幾個甲士在座中大部分人驚疑之中將此人推下去了。

      片刻之后,魏越更是親自來匯報:“君侯,王太守自知有罪,已然自縊身亡,還請吩咐……”

      “懸其首掛于轅門前,待明日祭祀圣君之后,便和之前的戰死士卒一樣,一起葬在堯祠周邊就是。”一片寂靜之中,公孫珣干脆直言,卻又轉手指向座中另外二人。“別忙走……這幾日叔治已經詢問清楚了,李樂、侯選這兩人,平素劫掠鄉里,素無法度,即刻推出去斬首,然后罰沒全部家產,并其部眾!”

      魏越當即引甲士上前拿人,而李樂、侯選二將驚懼之余剛要破口大罵,卻陡然想起自己尚有族人在軍中,親眷在河東本地,也是雙目圓睜,不敢多言,然后居然就被甲士徑直拖出,也和之前王匡一樣不見了蹤影。

      可憐這二將,在另一個時空中原本一個官至征北將軍,然后病死家鄉;一個趁亂割據關中,最后投降曹操得封列候,并守渭口善終……此番卻徑直身首異處,前者終年三十九歲,后者今年不過二十八歲。

      至于王匡,若無公孫大娘來此世中,原本應該很快死在胡毋班親屬和受了袁紹指示的曹操手中,倒不必多言了。

      剛剛殺了一鎮曾經擁兵過萬的諸侯,又殺了兩個降將,座中早已經鴉雀無聲,唯獨剩余白波軍中的楊奉、程銀、韓暹等將不敢怠慢,只能戰戰兢兢,紛紛避席叩首稱罪,而且個個都愿獻出家產、部眾,只求茍安。

      公孫珣不以為意:“我行事自有度,何必求饒?韓暹、程銀二人,雖然平日里并無大惡,但終究是頗有驕橫為禍之舉,而且既然割據一地,舉旗作亂,刀兵相見,總有處置才行……罰沒你二人家中賓客、徒附,保有祖宅及百頃田地,本人行假司馬,領部眾留在軍中以觀后效!”

      程銀、韓暹半驚半喜,卻又忙不迭的叩首謝恩。

      “楊奉,”公孫珣復又指向一人。“你在鄉中多有善評,郡中也說你有才,但既然作亂,當知有此結果……罰沒一半家產與田地,徒附、賓客、私兵皆不可留,表你為一部司馬,繼續在軍中效力!”

      楊奉這真是喜出望外了!

      “其余再往下白波降將,皆以楊奉此論!”公孫珣繼續吩咐道。“但要牢記,今日爾等能存此身,乃是郭太捐身在前,我再行威福于爾等,身為降將,若有差池,短時日內,必會格外嚴懲不貸!”

      楊奉以下,還有投降的其余小帥、小將自然叩首不及。

      “哪個是徐晃?”公孫珣忽然又喊出一人來。

      “罪將在此!”徐晃當即出列,專門叩首。

      “處罰已過,便無須稱罪人了。”公孫珣看著這個方面重頜之人,微微正色相告。“其實云長曾與我說過你,子義和子龍也稱贊過你的武藝,正好你也是本地人,也不能讓別人總說我苛待,今日便給你個機會……你來以假司馬的身份去領李堪、李樂、候選三人殘部,悉心整編……不要讓我失望!”

      徐晃心中驚愕,面色木然,唯獨不敢怠慢,只能連忙叩首稱是。

      “那邊那個小子!”就在眾人以為此番恩威將要終結之時,公孫珣忽然又抬手指向一人。“我忍你許久了,從剛才王匡之事算起,你都在作甚?”

      被點到的一個人,居然只是個束發小吏,此番是隨王邑前來的,聞言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抹了下嘴,然后避席請罪而已:“回稟衛將軍,小子在偷吃……”

      “為何偷吃?”公孫珣凜然質問。

      “小子家貧,路上干糧不足,一時饑餓,實在是忍耐不住!”此人依舊從容。

      “便是再餓,何至于一時都不能忍?”公孫珣冷笑不止。“之前你都能忍住,唯獨剛剛處置起人來便不能忍,莫不是嫌我刑罰不公?”

      “非是此意。”這名小吏到底是有些慌張了。“在下區區一小吏,乃是衛將軍口中‘無辜之人’,這些人再如何又關我什么事呢?而在其實一開始便餓的緊了,一開始便幾乎忍耐不住,唯獨之前聽起衛將軍論及軍政,聽得入迷,以言當餐,才忘了饑餓。等到衛將軍開始做其他的事,居然又饑餓加倍……”

      公孫珣聽了好笑,便又看向了衛覬:“伯覦,觀此人形狀,莫非就是你所言的那個沒褲子穿的賈逵嗎?”

      “正是。”衛覬微微頷首。

      “還是年紀太小,一肚子花花腸子,不堪重用。”公孫珣一時搖頭。“不過,到底是伯覦你所薦之人,想來還算是個可造之材……這樣好了,讓他棄職從軍,不要做吏員了,來做個義從吧!”

      衛伯覦不以為意,而賈逵則是大喜過望。

      小小插曲過罷,眾人終于趁機開宴不提,第二日,所有人又在公孫珣的帶領下,上午一起祭祀堯圣,下午一起祭祀高粱亭戰歿士卒……然后,公孫珣拜還在路上的杜畿為河東太守,以王修暫管河東各方事物等等,然后任免官吏,整編軍隊,自然不用多言。

      而這時,原本應該發揮巨大作用的衛覬卻突然告假……公孫珣原本還以為對方是要回去處置衛固身后事,但臨到安邑時才恍然知道,原來,衛伯覦弟弟衛仲道之前一直病重,二月初更是因為一次倒春寒直接身死,而衛伯覦正是因為親弟身死卻無法讓其歸葬汾北祖墳,這才下定決心,孤身北上,去迎公孫珣的。

      這倒是讓人格外唏噓了。

      不過,弘農郡在前,公孫珣卻也顧不得這些事情,其人一邊繼續整編、修整部隊,一邊讓成廉引兵趕往風陵渡,試圖阻礙董卓遷都。

      不過,董仲穎到底是用兵老道之人,如何不曉得防備?自風陵渡到蒲津,河對岸早有重兵把守!

      而且,讓公孫珣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該破口大罵的是……臨到河邊他才得知,董卓這廝居然真的在區區兩個多月的時間,基本完成了百萬人口的遷都之舉!

      三月上旬,天子車架就已經提前進入關中,而董卓在洛陽布置完軍事部署后也是親自引兵斷后,兼驅趕河南百萬百姓與公卿百官西行入關!

      此時已然過了函谷關,沿著弘農大道前行不止。

      “關東諸侯內訌了,張楊吞王匡,而袁紹也親自往酸棗欲控制諸將!”函谷關西,東西大道之上,董卓坐在一輛規制極大、冠冕極盛的車中,倒是喜上眉梢。“將來關東必然亂成一團,且一發不可收拾!至于公孫珣,其人雖至河東而大勝,卻終究讓我當先一步,先入關中……若守桃林塞(潼關古稱)、蒲津、茅津,則公孫文琪空有武力而不可為也!”

      “非只如此,”車旁一騎馬之人捻須稱笑,卻是董卓長史劉艾。“我軍可以布置重兵在蒲津、茅津,然后桃林塞則稍微少放些兵馬……這樣,其人若真的從蒲津、茅津渡河來攻,則可驅其眾,讓其無法立足;而其人若從風陵渡走桃林塞,卻可以趁勢讓他上岸,屆時桃林塞天下雄關倉促不可下,而我軍東面河南諸部卻又能輕易回援,聯合茅津兵力向西,就在桃林塞與風陵渡處前后夾擊,說不定還能大勝衛將軍一場!”

      “正是此意!”董卓邊聽邊頷首,聽到最后幾乎哈哈大笑起來。“這便是我要遷都關中的緣故了……關中這個地方,哪怕是局面再壞,壞到扔掉茅津,可只要堵住蒲津與桃林塞,便可萬事無憂!不像洛陽,八處關口,防不勝防,便是屢有大勝,三面被圍,人心也是要漸漸失措動搖的!”

      眾人趕緊陪笑。

      而此時,董卓卻又望著自己車上邊緣小座上的一人干脆言道:“蔡公,我不瞞你,你弟子呂布多有武略,我格外喜歡,此番等他在洛陽收尾完畢,正可讓他去做桃林塞替我做這個當面之人……唯獨所慮一事,乃是其人曾為公孫珣舊部,不知道會不會臨陣動搖?”

      “斷不會的!”蔡邕苦笑連連。“不過,我這學生雖然驍勇卻性格疏忽,相國倒也不必全然予以重任……便是此番‘洛陽善后’,也不必讓他去做的!”

      “不對!”董卓倒是忽然一改前顏,一聲嘆氣。“如今這個局面,若是連他都信不過,還有誰信得過呢?只不過得讓賈文和依舊助著他、看著他,這樣我放心不說,他本人也能施展全力……”

      話說到一半,旁邊忽然鐵甲騎士縱馬而來:“回稟相國,又抓到了幾個試圖逃亡之人!”

      “帶上來!”董卓一邊示意停車,一邊立即改容作色。

      而蔡伯喈也是趕緊低頭。

      須臾之后,數名騎士驅趕著一群人到此,而被推上前的居然是兩個年輕人。

      至于董卓,剛才還怒氣勃發,但等見到為首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后,不知為何,卻居然神色一黯:“伯達,你祖父為潁川太守的時候,我父親在你祖父手下做縣令;你舉為童子郎的時候,我去世的兒子恰好也同年舉為郎官,而且你們二人容貌、體格相仿,所以我向來格外看顧你……為何連你也要叛我?”

      被逮捕的二人,一個是趙咨,一個是司馬朗,早已經戰戰兢兢。

      而此時,聞得董卓質問,司馬伯達也只能硬著頭皮奉承起來:“相國,你掃除閹宦,功高蓋世,德加四海……”

      “我問你為何要叛我?!”

      司馬朗愈發無奈,只能勉力拱手相對:“相國,如今遷都向西,河南百萬百姓拋家棄業,被甲士驅逐宛如牛羊,所以人人想要逃亡,何止是我一家人呢?而且大家逃亡的理由都一樣,都是戀家而已!河內出現動亂,我為家中長子,只是想帶著弟弟們回溫縣處置家中舊宅而已。”

      董卓一聲長嘆,竟然不答。

      “相國。”司馬朗見狀勉強壯膽勸道。“以你的德望和功勞,如果能夠稍微減少一些刑罰,對百姓寬宏一下,那便足以比肩周公、伊尹了!還請你恕罪!”

      “這話還是有道理的。”董卓終于開口,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也罷,此事到此作罷,但不許再逃……”

      司馬朗大喜過望,便拽著好友趙咨,連連躬身告辭,然后帶著自己家眷匆匆而去。

      眼見著對方倉促而走,董卓車架再度啟程,然后走不過數步,董仲穎卻再度一聲長嘆,然后對著蔡伯喈陡然言道:“過陜縣之前,這小子一定還會逃的!”

      “那……”蔡伯喈一時驚慌失措。

      “但其人跟我死去的長子太像了,”董卓搖頭苦笑。“我不忍處置他,他想走便走吧!”

      蔡伯喈也是一時黯然。

      “說起來。”董仲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卻扶著肚子好奇問道。“我記得蔡公并非子嗣早亡,而是根本就沒有無子嗣,只有兩個女兒?”

      “是!”

      “都多大,叫什么名字,配的什么人?”

      “一個尚在幼沖,喚做蔡琬,小字貞姬,乃是在邯鄲養出來的;一個已經過二十了,喚做蔡琰,小字昭姬……尚未成婚……”

      “這是為何?”董卓一時好奇。“這個年紀的女子居然不能成婚?你蔡伯喈的女兒也愁嫁嗎?”

      “也是這孩子命苦!”蔡邕生怕董卓生事,趕緊解釋。“在邯鄲時曾定了趙國相劉公的幼子,不過其人去邯鄲納采、問名時路過河內黑山,竟然被黑山賊于毒給殺死了!之前來洛中后,又定了一家河東人士,乃是衛氏子弟……可這不是局勢頗亂嗎?一時實在是難以成婚。”

      “原來如此,”董卓恍然大悟。“我曾為河東太守,也是曉得衛氏門第的,倒也不錯!其實,單以嫁女兒來說,你也不必擔憂局勢,畢竟如今在河東的乃是公孫珣,他你也是認識的,如何會阻攔此事?”

      “相國說的是!”蔡伯喈只想了結此話,所以強自胡亂回復起來。

      “也罷!”董卓復又干脆言道。“你現在便去準備,等前方過了陜縣,你便趁著尚未打仗將女兒送過河去吧!我再賜你一些財貨,也算是盡長輩的道理!”

      蔡邕自然稱謝不止,然后匆忙下車,而等到其人離開董卓車架,來到有兵馬護送自家行列之中,卻又面如癡呆,一言不發,只是兀自鉆入車中逃避……原來,從董卓車架前到蔡邕家的行列中,一路行來,放眼望去,道路之側尸首相疊,豎耳相聞,也盡是凄嚎聲聲!

      有人失了子嗣,有人沒了父母,有人被甲士當眾奪取財貨、妻女,有人孑然一人,卻又沒了糧食……偏偏稍作停頓,就要被當眾處刑示威!便是公卿世族,也多有狼狽,有人孤身逃亡,被如豬狗一般輕易殺死在道旁河畔,有人稍作拖延,也會被公開處置。

      沿途樹木,春日萌發旺盛,卻多是血肉滋養而起。

      話說,董卓自發長輩善心之時,而河南百姓卻因為他的兩月遷都,死傷無度!然而,與此同時,關東聯軍依舊駐足在虎牢關前,孫堅則受挫于潁川,根本就是寸步難行!讓人望不見任何希望。面對著這些事情,老實人蔡伯喈除了裝聾作啞,還能如何呢?

      董卓對他再好,也不過是用他寫字、寫文而已、

      進得車內,蔡邕花了好長時間方才喘勻氣來,卻又左右失措,最后只能向著車中一個抱著小白貓的五六歲小女孩詢問:“貞姬,你姐姐呢?”

      “姐姐說,若父親大人問起,就告訴父親,山陽王氏家中剛才來求糧,因來不及稟報,又是世交,她便親自戴著打起罩面帶人去送糧了。”小女孩訥訥而言。

      “怎么又瞎跑?”蔡邕一聲感嘆。“這又不是在洛陽,兵荒馬亂,她一個女孩子家四處亂跑,未免出岔子……”

      “姐姐還說。”就在這時,小女孩繼續訥訥言道。“若是父親大人嘆氣,便告訴父親,她若不去送,父親又該在車里抹眼淚,擔憂故交們要視蔡氏為虎側倀鬼了!”

      蔡邕愈發無奈,卻是起身抱住自己幼女,連聲感慨:“阿琬啊阿琬,長大莫要學你姐姐一樣聰明,這年頭聰明人是要先死的!”

      “姐姐還說了,”小女孩抬頭望著父親,繼續認真言道。“若是父親說什么聰明人先死,就告訴父親,這年頭笨人死的也快!天下人死的都快!”

      蔡邕無言以對,卻是更加堅定,準備一過陜縣,便趁機將自己兩個女兒都送到衛氏那里去避禍好了。

      然而到了陜縣,這一日清晨的薄霧之中,當蔡伯喈準備停當,預備就在陜縣茅津把女兒送走之時,卻被陡然告知,任何人都不許私自從茅津渡河!違者殺無赦!

      當然,蔡伯喈在董卓身前不比尋常,陜縣守將張濟的部下還是允許他一個人前往茅津去尋董卓開恩的。

      而來到茅津,登上渡口旁一個小坡后,蔡邕卻是終于醒悟為何董卓又有封鎖渡口了——董相國全服儀仗,周邊軍將無數,正在山坡上排列嚴整,遙遙北望,而河對面河東郡大陽城外的茅津渡口旁,山坡上,赫然也有一面熟悉而又陌生的白馬旗在薄霧中遙遙相對!

      而等到日頭漸漸高升,薄霧漸漸散去,上游黃河并無金堤,河南河北一望而知,雙方全都一覽無余,春日陽光之下,董卓清晰望見白馬旗下騎馬之人,而公孫珣也遙遙看到了對面車架之上那個體型肥大之人……自去年夏日起,前后九個月,公孫珣走了一千五百里的路,打穿了四個郡,終于跟董卓只差一條河了!

      —————我是再次還債成功的分割線—————

      “珣至大陽,逢董卓遷都至陜縣,二者立于大河兩側,卓驕橫顧左右曰:‘彼軍少,我塞潼關、蒲津、茅津,則彼輩無能為也!唯慮其野戰難制,兼為故舊,或可許之婚姻,割河北予之!’言未迄,珣遣使數十乘舟至河中,沿河相告:‘衛將軍有令,有為虎作倀而斬董賊者,可赦其罪,復賞千金,加列候,唯其人十載故舊,若能全其尸,可加賞格十文,以示優待!’卓勃然怒。”——《漢末英雄志》.王粲

      PS:2合1  ,昨晚一章補上,還有今晚一章……下一章就是明晚了!無債一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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