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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511章 南海使君今北海字體大小: A+
     

    天安三年三月初,中原長安早已是春光明媚,北海卻仍處於冰封之中。大漢使團來到安侯河入海口處,已換上了厚厚的棉襦氈帽,來自西域的棉花塞在結實的麻襦里,再在外面裹一層皮裘,方能忍受這極寒。

    感受著寒意,蘇武忍不住隔著狐皮手套,摸了摸昔日滿是凍瘡的位置:「北海還是沒變啊。」

    漠北幾乎所有河流都匯入北海,水源充沛,山區森林茂密,盛產黑狐、銀狐、貂獺、灰鼠等珍貴毛皮,蘇武當年來到這后,為了生存,也練了一手好射術,若只靠放養的那群公羊,早餓死了。

    他還會織網捕魚,只是北海雖是個湖,卻有海的特徵,岸邊不僅游著海豹,還經常掀起超過兩人高的巨浪,怕打湖畔懸崖峭壁,加上摸不清規律的暗流、潮汐,輕易不敢駕船入海。

    一旦進入深冬,整個湖面都被封凍起來,湖冰極厚,人畜可以走其上,往來穿梭而無阻,只要小心別跑到碎冰區就行,氣體也被凍在湖中,純凈的冰體色澤似藍寶石,如夢如幻。每到這時,生活在北海以北森林裡的「使鹿人」會趕著馴鹿所拉的氈車,來到南邊和游牧的丁零人貿易。

    「堅昆東北也有使鹿人。」蘇通國在堅昆長大,和李陵的兒子,如今的堅昆王李堅昆還是朋友,當初堅昆於呼揭截擊郅支,也有他書信的功勞。

    只可惜郅支靠著哀兵贏了金微山之役,跑到了康居,如今成了康居王的女婿,替康居征服了奄蔡,聽說近來常有侵犯烏孫之欲,那或許是大漢四至之外唯一的邊患了。

    不同於曉有興緻的趙漢兒,蘇通國對北海風光沒什麼興趣,卻被湖中傳來的巨響嚇了一大跳!遙見浪花涌動,冰雪迸裂,還以為有巨獸破冰而來。

    蘇武指著湖中的異動笑道:「是融冰。」

    進入夏曆三月後,冰雪開始漸漸消融,冰破時發出巨大的爆裂聲,在冰面上迸開一道道深不可測的裂縫,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崩裂。

    這樣的氣候,這樣的聲音,他可是聽了整整十九年呢。

    丁零王聽說漢使來北海為天子祭祀,也恭順地來拜見,他還認識蘇武,說當初跟著父親來拜見匈奴單于之弟於靬王時,看到蘇武居住在湖邊,拄著漢節牧羊,起居都拿著,以致節上毛全部脫落。

    說話間丁零王目光看向蘇武手裡的新節杖,如今那氂牛尾十分豐厚,好似大漢極盛都國力,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初正是丁零人盜走了蘇武的牛羊,讓他又再度窮困,生怕這位老漢使還記著仇。

    雖然奴役丁零的匈奴已經分裂,但漠北如今三國鼎立,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大漢和都護府的支持,對他們跑到己方聖湖祭祀的行為,也是敢怒不敢言——朝廷讓逼死單于的趙漢兒為都護,便是為了讓他的威名威懾草原各部。

    蘇武趕了幾千里路很倦了,也不願與丁零人多叨擾,只籌備祭祀儀式。他自己則裹著衣裘,在北海邊凝視那晶瑩剔透的藍冰,聽著耳畔劇烈的冰裂,彷彿在重溫那段歲月。

    人在這種世界邊緣的地方,總是會想到許多事情,比如生死。

    死亡離八十歲的蘇武很近,已經悄悄跟了他許久,蘇武忽然想到路過姑衍山時,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

    這五六年來,匈奴飽受戰亂之苦,人死十三,畜死十六,時刻掙扎在生死線上,黑災白災無常,還被鮮卑、丁零鈔掠。

    在聽說漢地安定富饒的傳聞后,在目睹漢家騎隊在漠北巡視時的威風凜凜后,底層匈奴人自然會生出「願來世生於漢地」的想法。這已經成了他們聽從彌蘭陀之勸,積善行德,忍耐貧苦和搶掠殺戮慾望的最大動力。

    只要重生於富庶溫暖的南方大漢,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蘇武卻知道,大漢雖然贏得了戰爭,邊境安寧,昔日用來養士馬邊塞駐防軍隊開銷削減大半,被天子用來改善國內製度民生,但才剛剛起步,沒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個郡國,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窮人,哪都有天災人禍。只是高、文時奔逃出塞的漢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么……

    不過,站在漢臣角度,匈奴人能從天天想著秋後去搶誰,變成忍耐苦痛寄希望於來世,真是一個巨大轉變,對都護府加以羈縻十分有利——誰不希望放養的牲口聽話呢?

    蘇武開始明白,任弘為何讓安北都護給暗暗幫那西域沙門彌蘭陀了。

    這種人有來世,輪迴業報的宗教對喪失了希望的貧苦窮人,或期盼來世繼續當人生人的匈奴小貴族,確實有很大吸引力,卻與漢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碼對蘇武,是毫無吸引力的。

    蘇武記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飛升仙界。對神仙學說痴迷不悔,他不僅多次聽信方士的虛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尋找不死之葯,還修建了多座高聳入雲的樓館,以便西王母來回,雖然總是受騙上當。

    他在孝武身邊做郎時,侍奉於側,聽到孝武與術士公孫卿詼語黃帝鑄鼎登仙之事,漢武聽后十分羨慕,說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屐爾!」

    即便不成仙,孝武對髮妻、長子的態度也與脫舊鞋差不多。

    連孝武如此折騰,都不得飛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別提了。長生成仙是奢求,漢人普遍篤信的,還是魂系人間,死後歸於泰山之說。

    蘇武見證過很多人的死亡,他父親的,兄長們的,孝武皇帝死時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還有孝昭的、霍光的、張安世的。

    而他的長子蘇元捲入上官桀叛亂被霍光處死,最讓蘇武刻骨銘心,他白髮人送黑髮人,親自布置了蘇元的墓葬。至今仍記得,鎮墓券上是這樣寫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屬長安,死屬泰山!」

    這是漢人的生死觀,早一百多年齊人就唱:「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蒿里是泰山之下黃泉入口,據說天帝之孫住在裡面,執掌司命,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長短。

    蘇武很傳統,他不相信人有來世,更不相信什麼業報輪迴,他只以為,人須得在僅有的一生中,做讓自己無悔的事,史書丹青會記錄你的言行,下到黃泉后,面對君父,才能挺直胸膛,心中無愧!

    齋祀完畢,按照任弘的提議,在此地豎立銅柱標明漢之北界,原本天子是想效仿秦始皇吹過的牛,如此寫:六合之內,漢皇之土。西涉碎葉,南盡北戶。東有鯨海,北過丁零。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但在西安侯的提議下,劉詢最終決定,不固定四至,而是用了另一句話代替,篆刻在銅柱正面: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在那玄武紋的高大銅柱屹立后,蘇武又用丁零語告訴丁零王,背面銘文的含義:「玄武柱折,則丁零滅!」

    在丁零王畢恭畢敬的應諾中,漢軍士卒高呼萬歲,蘇武抬起頭,那熟悉的天際上,先是空無一物,但很久以後,飛來了一隻孤獨的鴻雁……

    當初匈奴人說蘇武已經死了,多虧常惠告訴漢使,說漢天子射上林苑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蘇武在北海荒澤中,他才得以回家。

    所以蘇武對雁格外喜愛,抬頭定定看著它,聽其聲音,有些凄厲,是一隻老雁啊,不由心中一悲。

    「真像我啊。」

    卻見其在如同一隻細長藍眼睛的北海上空盤旋不去,這老雁,是北歸的先鋒?還是南下太遲的后隊?他的同伴去了哪裡?是盡數隕落了罷。

    直到良久之後,一羽雁翎旋轉著飄落下來,落在蘇武的腳邊,他想要拾起,卻始終無法彎下腰,只能撐著節杖強忍痛苦,

    最後還是兒子蘇通國代勞,將羽毛輕輕放在蘇武手中,又攙著虛弱的老太傅往車乘那邊走。

    躺在車上時,蘇武已說不出話了,只看著雁翎許久,他忽然笑了起來。

    他固執請命北上,卻又對北來的原因語焉不詳,甚至自己也不太明白。

    現在蘇武清楚了,他是要來這,告訴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北海一句話。

    「北海,亦是漢土!」

    蘇武還要找回他落在這的十九年人生,將被此地寒霜凍結的一部分魂魄拾起,緊緊握在掌中,然後帶回去。

    蘇武抬頭,心愿了結,他的身體已虛弱到了極致,眼中卻定定看著南方漢地的方向,孝武皇帝,霍子孟,他的父親蘇建,兩位兄長,還有兒子蘇元,都在泰山等著他。

    「武此生已無憾,不望有來世,唯願魂歸泰山,與萬千魂靈,共佑我大漢永世不衰!」

    ……

    而在與北海相對的極南方,萬里迢迢的日南郡最南界,卻炎熱無比。

    在一片茂密的熱帶雨林外,能望見蔚藍南海的空地上,漢軍士卒和當地林邑人、交趾人一起豎立代表大漢南至的「朱雀柱」,以石頭鑲嵌固定,上面的銘文與蘇武所立玄武柱差不多。

    而在不遠處,一位穿著清涼的漢人卿士在樹蔭下避開酷熱的太陽,頭戴遠遊冠,身形是那麼熟悉,鬍鬚也沒長多少,唯一不同的是,肚子比五年前大了一圈,努力吸氣都收不住了。

    祭祀完畢后,看著自己的肚子,中年發福的任弘也很煩惱,勉勵自己道:「阿弘呀阿弘,雖然你功業已建,吹一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都不為過,但這已不是髀肉復生,而是贅肉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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