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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441章 抬棺字體大小: A+
     

    本始六年四月初一清晨,是大將軍霍光出殯之日。

    北軍中五校精銳千餘人,皆著甲胄,在北闕冒雨列陣而待。冷雨飄飛,將胡越騎們鐵鞮瞀頂上的赤纓化為暗紅,猶如凝血。

    「這是泰一神在為大將軍哭泣么?」

    護軍使者任宣抬頭看著淅淅瀝瀝的雨,抹了一下臉,順便擦去因為思念霍光而流下的淚。

    他父親本是河東普通小吏,在霍家發達前,便娶了霍光的姐姐,生下了他,任宣方能蒙霍氏之蔭,接受好的教育,躋身郎衛。

    又因為任宣在霍氏一大幫愚蠢無能的親戚里還算有才幹,被霍光重視,一點點提拔,給他舉薦,讓任宣成了壯年一代中,兩大頂樑柱之一。

    另外一人則是掌握軍權,在幽州威望極高的度遼將軍范明友。

    他曾參加了金城之役,儘管手下射聲營和任弘那群號稱「金城鐵騎」的散兵鬧了不愉快,但還是打了關鍵的西霆塞一戰。

    他也隨趙充國出征北庭,在石漆河一戰中,以三發大黃弩射敗匈奴派來叫陣的人——雖然這件事被任弘一句「將軍三箭定天山」的豪言,將所有功勞都扣在趙老將軍一個人頭上。

    射聲營利在陣戰而非追擊,任宣的軍功和名望是要略差於范明友的,至今才是關內侯,但手握的軍權卻絲毫不遜,他被霍光提拔為「北軍使者護軍「。

    這職位只是個監軍,說重要,不重要,秩祿較低,在上有八部之首的中壘校尉,下有各部校尉,使者護軍若自己無能,常常被架空。

    但若有些本領,卻能反過來操控諸校尉。

    也是巧了,二十年多年前,也有一位姓任的護北軍使者,就履行了職責。在巫蠱之亂中,老任安看住了北軍八校里親衛太子一系的眾人,只是事後被漢武帝認為騎牆咔嚓了,只餘一個小孫子任弘流放敦煌,這才有了之後的故事。

    任宣有能力,又會做人,在北軍中也算混得風生水起,擁有便宜行事,持節督撫軍營等權柄。畢竟北軍作為大漢禁衛軍,一向是眼睛長在腦袋頂上,看不起其他地方的部隊。大多出身郎官的八校,對近年來異軍突起,已經封了好幾個侯的任弘涼州系,多少有點膈應。

    這於霍氏來說,是好事。

    任宣縱馬於自己精挑細選至此的北軍士卒面前,大聲下令道:

    「昔日驃騎將軍薨,孝武皇帝悼之,發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陵。」

    「而今日大將軍薨逝,天子發北軍五校士軍陳至茂陵,以送其葬,此乃吾等榮幸!」

    今日有雨,士卒們有些躁動不安,任宣先給他們承諾了犒賞,然後有條不紊地開始下令。

    「射聲營持弩滿矢。」

    「君侯,今日小雨,傷弩啊。」愛惜弩機的射聲營校尉抱怨,卻被任宣瞪了回去。

    「萬一有燕王、桑弘羊餘黨,或匈奴間諜作亂劫喪呢?」

    這理由讓校尉想吐血,桑弘羊?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而大批匈奴人若能堂而皇之溜到大漢京畿,長城塞防和北邊諸郡的太守都尉可以統統自殺謝罪了。

    任宣的命令在繼續:「胡騎營持儀仗在前,越騎營護於最後。」

    兩營的校尉,是由奉車都尉霍山兼任的,算是霍家嫡系,一前一後,確保安全。任宣聽到了一些傳聞,不可不慎啊,大將軍這最後一程,必須送好了,誰敢給他找不痛快,任宣拼了性命也要斬之!

    「虎賁營負責轀輬車駕。」虎賁營是車兵出身,戰車開得不比大司馬大將軍本人遜色。

    「步兵營。」

    任宣點了最後一批人,皆是身體壯實的步兵營士卒。

    「到了茂陵后,汝等為大將軍抬棺!」

    ……

    給霍大將軍送葬的車隊,不論是規格還是人數,都不遜於孝昭之喪。

    不止是陣列而行的北軍五校,胡騎營在前打著的「黃屋左纛」的儀仗。就說載大將軍棺槨的車輿,是天子劉詢特地的轀輬車,有窗牖,閉之則溫,開之則涼,故名之轀輬——據說秦始皇帝駕崩后,趙高和李斯便是用此車載其屍和滿滿當當的臭鮑魚。

    在漢朝建立后,也不知是定禮儀的叔孫通這壞良心的傢伙為了噁心暴秦還是什麼緣故,竟歡天喜地地繼承了這一傳統。從劉邦的老父親太上皇崩起,皇室便以轀輬車載棺槨下葬,遂成定製。

    撇去黑歷史不談,轀輬車確實十分舒適,在泥濘的路面上行駛得穩穩噹噹。

    天子和太皇太后親自為大將軍送葬,御駕在後,文武百官亦紛紛在列,幾乎整個長安朝堂都來了。

    大將軍的親兒子霍禹在轀輬車上,而騎行在前方引導的,則是霍山、霍雲這對雙胞胎,其中中郎將霍雲有些緊張,不時回頭去看。

    由不得他不緊張,舅舅李竟那天的話嚇到霍雲了。

    「任弘看似奉天子之命治冢,但以我所料,治冢是假,實是為了將那三千名三河卒控制在手,大將軍出殯當日,若彼以三千人埋伏而待,忽然暴起襲擊……「

    霍雲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了霍禹、霍山,但兩人都覺得很荒謬。

    霍山倒是很寬心:「三河卒不過是一群掘土民夫,又豈是北軍的對手?吾弟多慮了,大將軍有遺言,不必理會任弘,有他在,霍氏會更穩固。」

    「不然,父親或是臨終前糊塗了,霍氏與任弘,豈能共存兩安?」

    但或是因為母親時常叨叨,出於對任弘的惡感,霍禹稍微謹慎點,雖也不敢發動政變,但以為不可不防。

    於是才有了今日任宣的謹慎,而霍雲也留了另一手。

    在隊伍後面跟著哭喪的上百人中,亦非普通霍氏家僕,而是當年田延年為大將軍豢養的死士。

    田延年雖然自殺,但這批人卻被霍光接收,倒也沒有統統殺戮,而是解散了大半,留下一部分收為霍氏家兵,如今交到了霍雲手裡。

    這群人運送霍家自治陪葬器物,作為大司馬大將軍,隨葬明器里有甲兵是尋常不過的事,但除了明器外,那些箱子里也有不少霍雲安排人加塞進去的真傢伙……

    霍雲打算著:「若任弘真欲對我家不利,便可以死士挾持天子與百官,而北軍奉太皇太后詔令進剿,誅作亂者!」

    未央宮屯衛和長樂宮屯衛,分別由范明友和鄧廣漢控制,保護者皇帝皇后與太皇太后的「安全」。

    若是鐵了心奪權,這確實是他們家最好的機會。但霍雲還是慫慫的,不是因為害怕三河卒人數多,而是因為……

    「任弘戰功赫赫,百戰百勝,連匈奴大單于都為他所挫,吾等恐怕討不到好罷,更何況,朝中諸位將軍也不會樂見此事,就算贏了,任弘舊部聯合諸侯作亂當如何是好,事情應該還沒到這個地步。」

    正思索間,霍光墓到了。

    霍光的墓葬位置位於茂陵與平陵之間,恰如他的歷史地位,乃是承前啟後之人,右扶風任弘帶著三千三河卒趕了七天工,基本完成了陵寢的建造,制好了牆垣,又修建有三出闕,車隊便依次魚貫而入。

    已經吃了七天飽飯,還得了在他們看來「巨額」賞錢的三河卒已經唯西安侯馬首是瞻,今日也手持鏟、筐等物遠遠待在墓園之外,等下葬完畢后,他們還得為大將軍起封土。

    而任弘則騎在馬上,盯著這一幕,三河卒之中,亦有一群頭上頂著斗笠的部隊,多是西安侯府的親衛,以及游熊貓找來的武功縣人,多達百餘人,都帶著真傢伙,衣裳里著一層鐵甲。

    裡面還有一個被任弘星夜召來的年輕青年,手裡的傢伙看似巨鏟,蒙著一層麻套,實則是一柄方天畫戟,卻是被封列侯后閑置在家的甘延壽。

    不過兩邊想的皆是以防不測,來一把后發制人,畢竟都不願意毀了這場葬禮。霍禹、霍山相信皇帝的示好恩榮,而天子與任弘則希望溫水煮青蛙,慢慢撤盤子。劉詢身邊已沒了激進派戴長樂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踢出宮了。

    任弘站在墓園中,只看著北軍護著轀輬車一點點靠近,除了有郎衛撐著車蓋的太皇太后和天子外,大家都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狽,身上濕一塊干一塊,面容都陰沉可怕。

    「氣氛有些不太對啊。」任弘喃喃自語,盡量面色如常,讓手離腰間的佩劍遠點。

    雖然有些扯,但在行伍邊塞拼殺這麼多年後,他確實能感覺到「殺氣」這種東西,小雨未停,看似肅穆哀傷的場面,實則是劍拔弩張,此刻若有人在雙方中間一聲大呼說不定就會幹起來!

    「抬棺,扶靈,恭送大司馬大將軍!」

    這時候,隨著禮官一聲高呼,北軍步兵營兩百餘名兵卒圍在

    轀輬車周圍,將大將軍棺槨一點點挪了下來。

    慈棺落地為不舍,凶棺落地為不甘,棺槨在進入墓室安放前,是決不能落的。但棺槨分為幾層,十分沉重,人總有累的時候,故要準備龐大的支架,以百人抬之。

    大將軍的棺槨暴露在雨中,但沒關係,這是天子特賜的「黃腸剛柏題湊」,世上最精緻的棺材,以黑漆為地,彩繪了複雜多變的雲氣紋,以及穿插其間、形態生動的許多神怪和禽獸,真是華麗無比,質量也好,雨水落而不沾。

    步兵營士卒默默承受了這上千斤棺槨大部分重量,而近處,則需要亡者的親近之人八人,扶著靈柩進入墓室。

    當然沒有任弘的份。

    親兒子霍禹自在其中,此外是侄孫霍山,范明友和金賞作為女婿代表,也踱步上前。

    霍光的另一個女婿,羽林監任勝沒有來,這是霍家人留在城裡的後手。

    車騎將軍張安世,作為霍光的親家得到了這一殊榮,此外還有大將軍逝世后就總是板著個臉的杜延年,以及作為大將軍舊僚的丞相丙吉。

    趙充國與老臣蘇武今日留守未央宮中未來,這是任弘的提議,就算真出了事,一文一武兩老也足以鎮住長安城。

    倒是義陽侯傅介子請求,由他送大將軍最後一程。

    「我一隻手也得扛。」

    傅介子深知,若無大將軍的賞識提拔,予他刺殺樓蘭王的使命,他現在恐怕還在未央廄養馬,很感念這知遇之恩。

    然而當他們八人踩在泥濘的地面上時,外面卻響起了一陣驚呼!

    分列抬棺隊伍兩側,在觀察形勢的任弘和霍雲同時握緊了各自的劍柄!

    遠遠眺望的甘延壽一個激靈,差點解下了方天畫戟上的麻套大呼一聲上前,護北軍使者任宣也嚇了一跳,幾乎舉起手讓麾下「保護」太皇太后了。

    但當所有人看清發生了何事時,卻又都呆住了。

    卻是大漢天子,劉詢竟不顧天上落下的細雨,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離開了華蓋遮蔽,一雙帝履踩著泥濘,加入了抬棺的隊伍。

    他拍了拍霍山,又站到了前方,與霍禹並肩,也扶住了黃腸題湊。

    此時此刻,如芒刺背的感覺,已經沒了。

    「陛下?」

    眾人皆驚,拜的拜勸的勸,希望因大將軍之喪而素食數日,有些消瘦憂慮的皇帝保重玉體,回到華蓋之下,不要受冷著涼。

    「大將軍舉朕於里閭之中,而朕身為大將軍半子,就沒有資格來扶靈么?」

    劉詢一邊故意咳嗽以作虛弱,一邊感慨道:「大將軍承世宗晚年之弊,輔佐先帝,又遭大難,定萬世策,以安社稷,行周公之政,掃平西羌,重創北虜,內安黎庶,功德茂盛。」

    他瞥了一眼遠處鬆了口氣的任弘,心照不宣,又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手觸著棺槨,抬著了一角,只聲情並茂地對霍禹等人道。

    「大將軍雖逝,但他留下一個蒸庶康寧的天下,這江山,朕要與諸卿,還有妻兄連襟們,一起扛!」

    ……

    PS:第三章在0點前。

    推薦兩本寫明朝的歷史《莽明》和《延明紀略》。

    都是明末,扶大廈之將傾。這次不是友情推,都是寫得不錯的新作者,感興趣的可以去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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