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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257章 奴隸字體大小: A+
     

    龍耶干芒的打算落空了,任護羌並無遷羌人入內郡之意,他多半是做不成東羌了。戰爭剛一結束,便在各縣奔走,在每一個收押官奴的簡陋圍欄里,尋找過去兩年間,自己被變賣得到處都是的族人。

    令居縣那邊有三四十人,任弘早早履行承諾,下令放了,允吾縣、金城縣加一起有一百多,得了護羌校尉知會一聲后,也順利解下了枷鎖。

    可其他縣就沒這麼順利了,就比如這破羌縣(青海省樂都),專門管刑徒、隸臣的縣司空對面前這個據說是立了大功的羌人愛答不理。

    龍耶干芒進去時,留著八字鬍的縣司空正坐在辦公的寮中,倨床使兩羌婢洗足,其中一個還是龍耶干芒的族妹,面容枯瘦,還刺了黥字,扎了漢女的髮式,見到他后很吃驚,卻又立刻埋下頭,她昔日在山裡時那桀驁的脾氣,都被鞭子打沒了。

    「任護羌答應,我助他破滅先零后,就放了我的族人。」

    龍耶干芒忍著怒火,將加蓋了護羌校尉印的木牘遞過去,縣司空也絲毫不慌,瞅了一眼后,將它推了回來。

    「西安侯雖然年少位高,可管不到郡縣隸臣,這些羌人可都是官奴,光有護羌校尉的印哪成啊。」

    「任護羌還為我求得了太守的印章。」龍耶干芒又將太守的文書也呈上。

    然而縣司空是鐵了心「公事公辦」,擺手道:「不行不行,你手續不全,從太守長史的印,西部都尉的印,郡司空的印,破羌縣令的印,還有平日要派遣這些羌奴幹活舂米的倉曹,不管是郡里還是縣上,都得補齊……嘶你這羌女手勁真大!滾出去!」

    縣司空罵罵咧咧地將兩個羌婢趕走,卻見龍耶干芒捏著太守、護羌校尉的條子站在寮里不走,冷笑道:「怎麼還不去?」

    龍耶干芒很清楚,這些所謂的「手續」,沒個把月是辦不全的,護羌校尉又是大忙人,先是跟著趙充國前往鮮水海,昨日又匆匆東返,連親近的隨從都帶走了,也不知還回不回金城。

    而留下管事的護羌校尉司馬張要離,又一直對干芒十分猜疑,覺得他與董長史之死脫不開關係,只苦於沒證據。

    干芒想再找人幫忙,哪那麼容易,更何況,他最後一批能找到的族人就在外面的牛馬欄里受苦,龍耶干芒一天都不想等,現在就要帶他們離開!

    他的手摸向腰間,卻是空的,兵器外面就被縣卒卸下了,門口還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卒盯著,而縣司空而倨坐於木床上,就等龍耶干芒主動開口。

    干芒知道這漢官想要什麼,手遂上移,摸出了一枚金餅來。

    「你這羌虜,還學會賄賂了!」

    縣司空好似受了極大的羞辱,揮手趕他:「本官是與蠻夷溝通的人么?拿回去!」

    嘴上如是說,手卻接了干芒的金餅,滿意地塞進懷中,給他點明了一條出路。

    「你若想立刻將族人帶走,只有一個辦法,買下來。」

    「買?」干芒皺眉。

    「我聽說你斬了先零大豪的頭,得了四十萬賞錢,護羌校尉還贈你不少絲帛作為賞賜,外面龍耶部的羌奴不多四五十人,夠買了。」

    干芒憋了一肚子火:「上吏不是說,官奴要蓋許多印章才能放走么?」

    縣司空皺眉:「買奴婢的錢,每一分都是要上交郡府的,你莫非是在懷疑我貪墨?」

    太守、護羌校尉印章簡牘都辦不成的事,一個金餅就成了,之後便是在隸臣們住的簡陋窩棚中,一個個找出族人來。

    和干芒在金城縣為奴時一樣,這裡的奴婢有漢有羌,年紀老幼不一,旁邊就是牛馬欄,與窩棚一樣臭氣熏天,城旦舂等活又重,身體底子不好的人,在這裡幹上三五年,就基本夭折了。

    隸臣妾的頭髮都被髡了,倒也方便認人。族人們聽說滅了部落的先零羌已亡,干芒是來贖他們的,都涕淚滿面。

    那些與族人結為夫妻的外部羌奴,干芒也一併買了,又低聲問那幾個漢人隸臣:「誰會種地?」

    只有一個人舉起了手,其他人倒不是不會,而是不想離開。

    一個面頰蠟黃的中年人一邊掏著虱子,一邊懶洋洋地問道:「吾等是內郡人,鬧災荒活不下去自己賣了自己,被送到此地為奴,在這隻要不鬧,老實點就不會挨鞭子,起碼有口飯吃,跟著汝等羌人離開,管飯么?」

    干芒無話可說,只帶著那個願離開的漢奴道:「跟著我,就要做羌人,上了高處后,可能會水土不服死去,也不能每一頓都有食物,但我保證,你教吾等種地,便不會變成奴隸。」

    「以羌人身份死了,也比留在這強。」

    那小漢奴不知為何淪落至此,他眼中對縣司空的恨意,絲毫不比羌奴們少。

    人挑好了,縣司空卻獅子大開口:「大男六千,大女五千,小男、小女三千,老人兩千。」

    似乎怕干芒嫌多,他補充道:「羌奴賣到蜀郡去,一個值上萬錢,而這牛馬欄中的好馬健牛,也得八九千錢,這價已是便宜你了。」

    干芒沒有多話,他不想當著自己族人的面,對他們的性命身體討價還價,一手交錢后,眾人脖子上的桎梏才被解下,一個個掉落在地上,又脫掉了紅色的赭衣。

    四十餘人跌跌撞撞,跟著干芒離開了破羌縣,忽如其來自由,讓他們無所適從。

    「往後要去哪呢?」

    「去西邊。」

    龍耶干芒先前還想去東邊,可這幾日尋找族人跑下來,心卻沉了下去,再也不想留在漢地了。

    這些繁華的大城,禮樂之邦,是建在隸臣妾的血汗之上的,留在這,他的族人們語言不通,遲早會滑落到底層,即便不做奴隸,一年到頭也會遭到小吏無數次刁難欺詐。

    龍耶干芒算是明白了,漢人里的大人物,諸如任護羌,雖然對他只是利用,但還是講理的,可這些地方小吏卻極其難纏,可與羌人日常打交道的,偏偏是他們。

    干芒有了新的打算:「先零和卑禾已經向西遁逃,幾百里地空了出來,吾等去鮮水海南邊尋一片牧場,南有燒當庇護吾等,西邊則挨著鹽池。」

    「護羌校尉向我打聽過鹽池(茶卡鹽湖),想必是有所籌劃,比起牛馬,涼州的漢人更需要鹽!」

    ……

    「蠢羌虜。」

    干芒帶著人走後,縣司空得意得大笑起來。

    「笨拙的羌奴,哪有機靈手巧漢奴值錢,這也不會那也不能,菜園鋤草,平整阡陌用不上他們,還桀驁不聽使喚,只能靠鞭子逼著乾重活或放牧牛馬。故而大男才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錢。」

    縣司空翻了幾倍賣給干芒,得了三十多萬錢,他欺干芒是羌人,除了已走的任護羌外無人護著,便千方百計刁難。

    不服?喊冤去啊!官府會聽一個羌人誣告兢兢業業的基層漢官么?

    錢到手后,則可以對縣令、郡司空說,這些羌奴是按照護羌校尉的意思,放了,真的,一文錢沒收!

    誠如其言,公家確實一分錢都收不到咧,全進了縣司空和下屬的腰包,再拿些出來孝敬給上司,這件事便輕飄飄過去了。

    縣司空洋洋得意,他只需要坐在床上,讓奴婢洗洗腳,來一出欺上瞞下,一轉手就是幾十萬,錢不要太好掙。

    聽說那些愚蠢的令居募兵在前線拼死拼活,斬中豪十五萬,斬小豪二萬,要連殺十多個小豪,才能得這麼多呢!

    只是縣司空的下屬看著空空如也的奴欄憂心道:「縣中官奴一下子去了一半,入夏后修整溝渠、築河堤、補城牆的活怎麼辦?」

    「在金城郡,禮樂和《孝經》會缺,但隸臣妾永遠不會缺。」

    縣司空卻有從業多年來的經驗和自信:「雖然斬了許多羌人,但也陸續捕獲了些,既然後將軍下令封刀,就只能做隸臣了。此外,募兵和小月氏俘虜羌人女子及老小賞千錢,又以其所捕妻子財物盡與,許多人得了羌虜妻、子,不想帶回去,都得在破羌縣就近賣了。」

    「汝沒瞧見蜀郡那些賣僰僮的隸臣販子,在開始打仗后雲集金城郡么?蜀人掘井鹽,好蓄奴,豪人之家,連棟數十,膏田滿野,奴婢百群,徒附千計。吾等先以官府的名義從募兵手中低價買了羌奴,再平價賣給那些蜀人,這一來一回,豈不是又能賺一筆?」

    雖然羌奴不好用,但也有一個好處:在大漢,主人隨意打殺奴婢,沒人告發也就罷了,一旦被舉報,是要吃官司的,但打殺蠻夷戎狄的隸臣,沒人管。

    這是早在此戰數十年前,就已經形成的默契,不管是大漢和羌部的戰爭,還是羌人自己的內訌,只要有戰爭,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奴隸送來。

    就在龍耶干芒帶著重獲自由的族人們離開時,一群人正好被驅趕進了破羌縣。

    是這次戰爭的俘虜,西霆障一戰,羌兵雖然大多被殺,但也有些零星俘獲的。十個人一排,扛著一根長長的木頭,手被麻繩拴在木頭上,依次前行,都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想跑也跑不掉。

    其中有一個圓臉、披頭散髮的漢子,手磨得出了血,走路踉踉蹌蹌,與龍耶干芒他們擦肩而過。

    龍耶干芒不認識他,但若是燒當在此,定會吃驚地發現……

    這個不似羌人而似匈奴的傢伙,竟是在西霆障逃脫小月氏束縛,落水失蹤的匈奴使者,醍醐阿達!

    他們被帶到破羌縣司空面前,一個個檢查牙口,然後就將龍耶部剛解掉的桎梏,戴到了脖子上。

    縣司空雖然發現一群長臉里有個圓臉的,但也未在意,湟中本就羌胡雜處,羌人里偶爾有個雜胡也是常事,醍醐阿達會說羌話,此刻也明白自己的處境,沉默寡言,琢磨著怎麼才能逃走。

    這些新來的奴隸還沒學會聽話,目光悲憤,用羌語發出怒吼之聲。

    縣司空狠狠抽了他們幾鞭,旋即背著手,讓下屬用羌語大聲對這群戰敗者號令。

    「穿上赭衣,從今日起,汝等便是大漢的官奴婢了!」

    ……

    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就比如一日前,從破羌城外縱馬而過的任護羌,他坐騎的四蹄激起了河湟的浪花,改變了一些事情,卻只及皮毛,遠未觸及到湟水深處那沉澱了不知幾代人的污泥。

    東行的路上,任弘心裡在猜想,朝廷忽然急召他回京的原因。

    瞎猜了不少,但才到黃河岸邊的金城縣,就被揭曉答案了,一個人在此等待他們。

    那漢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渡口,抱著一個饢在啃,聽到韓敢當的呼喚後轉過身,滿臉絡腮鬍,身材不高,卻是久違的孫十萬……不對,應是孫百萬……也不對。

    任弘打馬過去,笑道:「孫千萬,我沒叫錯吧?」

    已實現了兩次人生目標,如今正朝著千萬邁進的老孫朝任弘拱手:「西安侯,我奉都護之命,以私人名義來金城,讓你有個準備。」

    「西域出了何事?」

    孫千萬道:「都護府一切都好,只是烏孫開春時遭到匈奴單于、右賢王進攻,元氣大傷,西安侯先前給都護的警告果然是對的。烏孫遂遣使者跟著驛騎一起去了長安,哭於漢廷!」

    任弘反倒鬆了口氣,一邊招呼眾人上船過河,一邊對孫千萬道:「與我說說具體的情形。」

    孫千萬道:「匈奴連發大兵侵擊烏孫,取車延、惡師地,收人民去,使使威脅烏孫,將解憂公主交予匈奴,否則將再起大兵滅烏孫。」

    「烏孫昆彌說,大漢若不相救,烏孫,恐怕熬不過今年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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