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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165章 傳家寶字體大小: A+
     

    尚冠里中那些「普通」的鄰居,可以讓夏翁這家丞去下拜帖發出邀請。但三公九卿這一級別的,任弘卻必須親自上門。

    而他前往的第一家,便是隔壁的楊府,任弘前幾天答應楊惲要去拜訪的。

    「我要的東西買來了沒?」

    九月初九這天下午,任弘特地洗沐更衣,等了半天韓敢當才回來,卻是帶了幾頭活的小羊羔!

    「任君,你都封侯了還要親自下廚?」

    韓敢當一邊說著一邊期待地搓手:「不知今日吃甚麼?是手抓飯還是黃燜羊肉?我都餓壞了。」

    他還主動請纓去殺羊。

    「沒見識,這羊可不是用來吃的。」

    任弘嫌棄地看了餓死鬼投胎的韓敢當一眼,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布,裹在體量中等,毛髮最乾淨的那頭羊羔身上。

    又用繩索將其前足、後足裹了,在胸前打了個蝴蝶結,接著便將羊羔往懷裡一抱。

    沒辦法,這便是漢人正式登門拜訪的禮儀:士見士要帶風乾的臘雞,下大夫相見要帶肥美的大雁,沒大雁的時節換成鵝也行。

    而任弘已封列侯,楊敞則是御史大夫,肯定算「上大夫」了,所以就要帶羊羔作為拜禮。

    不但禮物種類有別,抱的姿勢也有考究,任弘已經問過常惠了,得兩手執前後足,橫捧羊羔,羊頭朝左。

    總之就是公主抱啦!

    任弘就這樣親密地抱著無辜的小羊羔兒往外走,路過馬廄時,關在這的蘿蔔看到了似乎有些生氣,嘴裡猛嚼豆子,還放了一個很響的屁。

    任弘就這樣捧著羔到了楊府門前,讓夏翁幫自己叩響了門。

    他早就跟楊府說過這個時辰會來正式拜訪,楊敞也早已穿戴著一身常服等在府門附近了,看到任弘到來,露出了燦爛的笑。

    但卻沒有請任弘進去,而是兩個人站在門檻內外開始演戲。

    還是那該死的相見禮,楊敞一邊推讓著禮物,嘴裡還要說著什麼「某不敢為儀,固以請」「某也固辭,不得命,將走見。聞吾子稱羔,敢辭羔。」

    翻譯成人話就是:「小任你看看你,來就來嘛還帶什麼東西?拿回去拿回去!」

    按照規矩,主人要推辭三次,最後客人還得放下東西就跑,主人再去邀請回來。

    「敞也固辭,不得命,敢不敬從!」

    如是再三,楊敞才對任弘一揖,邀請他從門東側入內,結束了這場戲。

    任弘終於能擺脫懷裡亂動的小羊羔了,真累啊,中國人的客氣推讓真是兩千年不變的傳統,而且還不怎麼優良。過年拿紅包時要如何禮貌而不失尷尬的推辭,又能最終將錢拿到手,是所有年輕人的噩夢。

    果然,任弘進了楊府後,就看到楊家的丑二郎在裡面籠著袖子,幸災樂禍。

    跟楊惲見過幾次,任弘知道這是個不拘禮數的人,若他做了楊家主人,任弘直接拎著羊羔進來就是了。

    但楊敞自詡赤泉侯之後,書香門第,雖然侯位早丟了,對做給外人看的規矩,倒是很熱衷。

    而楊敞的長子名為楊忠,與其父一樣,是個無趣古板的人,看來他們家就出了楊惲一個異數。

    楊家父子引著他過了庭院,這府邸比任弘的新宅還要大些,不管到哪都有許多奴婢家僕侍立著,再觀察御史大夫府的擺設裝飾,多是精美的漆器,看來楊敞還是蠻有錢的。

    到了廳堂外,卻見這兒站著一位梳著倭墮髻的中年婦人,著一襲樸素的深衣,雖然看上去瘦弱,眉目間卻有些英氣。

    這便是司馬遷的女兒,司馬英了。

    任弘幾步上前,行了晚輩之禮:「侄任氏不肖孫弘,見過楊夫人!」

    「西安侯真是折殺老婦了,若你還不肖,那這碩大一個長安,就再沒有男兒了。」

    四十多歲稱老婦只是正常操作,司馬英向他回禮,任弘畢竟已是列侯,即便司馬氏與任氏有故,也不敢以長輩居之。

    很顯然,在家外面是楊敞做主,可在家裡,卻是司馬英做主的,她笑著說道:「往後再來,那些虛禮就免了,任氏與司馬氏曾是故交,西安侯可以將這當成自己家。」

    等入廳堂就坐后,她仔細打量任弘后道:「西安侯容貌更似其母。」

    這之後便是拉家常時間了,司馬英還說起當年:「兩家還交好時,任益州曾帶著你去過我父親在茂陵的家中,當時惲兒也在,汝等才三歲,還在院子里打了一架。」

    任安做過益州刺史,故有此稱,不過任弘本就沒少時的記憶,看楊惲滿臉的不耐煩,大概也忘了。

    「吾等還沒將汝二人分來,任益州和家父,便在廳堂里吵了起來,最後鬧得不歡而散。之後任益州又給父親來過信,而父親卻一直躊躇不知如何下筆,故未能回復,直到任益州捲入巫蠱事下獄……」

    客氣寒暄之後,楊夫人也不啰嗦,直奔主題。

    「特地讓西安侯來,一是想看看任氏的後人。二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惲兒,端上來吧。」

    楊惲捧來了一個漆木匣子,打開之後,裡面摞著好幾張帛,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這便是父親總算寫出來,卻終究未能交到任益州手中的那封信。」

    任弘恭恭敬敬接過來,一看第一張上寫著:「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果然,任弘沒猜錯,司馬英要給自己的,正是《報任安書》!

    ……

    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足足有兩千餘字,寫滿了十多張帛,字跡一開始是冷靜規整的,可越是往後,就越是奔放洒脫,那筆下揮灑出來的似乎不是墨汁,而是書寫者的悲憤!

    任弘在裡面看到了那句流傳千古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也看到了他前世在語文課上被老師點名起來背誦過的大長段:「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說是給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後兩世的經驗讀來,這其實是太史公寫給自己的。

    滿篇皆是他砥礪前行的心路歷程。

    上面有他在天漢年時為李陵辯護進,卻被漢武帝認為是在誹謗小舅子李廣利無功而有過,因而引火燒身的前因後果。

    還有司馬遷被定罪下蠶室時的兩難。

    據司馬英說,司馬氏並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繼承了其父司馬談撰寫史書的遺志后,雖然可以閱覽石渠閣的藏書,但司馬遷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錄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書。

    甚至為了購得一份孤本的縱橫家書一觀,到了賣田的程度。

    所以五十萬贖罪錢,他是絕對出不起的,女婿和兒女四處求人也湊不出來,那時候楊敞也只是個小吏,絕無今日的富裕氣派。而司馬遷的朋友們,要麼是任安這種空有義氣卻沒錢的窮鬼,要麼就避之不及,哪裡還肯幫他。

    當然,司馬遷也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效仿張湯等卿相,在被判刑之前,選擇自我了斷,便能免受奇辱!

    但他若如此死去,卻又於心不忍,因為史書還未寫完。

    「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後世有些學生會在作文里這麼寫:「司馬遷在獄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宮刑。」

    其實也沒錯,這種刑罰的可怕之處在於,絕非一時之痛,處刑之後,生理和心理仍將遭受折磨,垢莫大於宮刑啊!

    司馬遷要忍受旁人的譏諷、鄙夷,還要與自己內心做鬥爭,咬著牙寫完著述,可不是一次次受刑么?

    而任弘看完后,最直觀的感覺是……

    「太史公的文筆,是真的好!」

    在懸泉置做了許久小吏,回到長安又跟那些策書打交道,任弘已經習慣了這時代的書面語,但不少人寫的東西是真的枯燥泛味,讓人犯困。

    但司馬遷筆下則不然,氣勢磅礴,有如長江大河,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旁徵博引,時而欲言又止,讓人慾罷不能。

    這似乎是一場跨越古今兩千年的對話,任弘看到的,是一個在無上皇權淫威下,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放棄了所有尊嚴,拼盡了全力,只為保全最後一點理想的倔強老人。

    見任弘釋卷,司馬英告訴他:

    「這便是家父的絕筆之書,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辭世了。」

    司馬英站起身來,長嘆道:「如今我能將此物交給任益州後人,也算是將這一封當時不能寄也不敢寄的信,代父親寄出去了,他若在黃泉下得知,應能敞懷罷!」

    是啊,這封報任安書,便是那部奇書最後的句號了。

    任弘將帛書小心翼翼放回木匣里,讓夏丁卯收起來,認真地說道:

    「多謝太史公當年救了我的性命,此恩絕不忘懷。也多謝楊夫人願將這封信交給我!」

    「這將是任氏的傳家之寶!」

    任弘長拜道謝,卻又道:

    「御史大夫,楊夫人,小侄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另外推薦一本歷史文《執魏》,少見的南北朝題材,感興趣的可以去康康。作者是新人,暴躁老哥們輕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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