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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466章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字體大小: A+
     

    張敞在劉賀居所的院子里看了一圈,又問了專門負責的官吏,看看有無剋扣情況,至少從賬面上看,還不錯,每個月都有不少糧食、柴草、蔬菜、食鹽、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等,保證劉賀家人奴婢起居。

    蜀郡西部都尉道:「還特供給故昌邑王每日食肉五十斤,酒二石,可比仆的吃食好多了。」

    劉賀卻暗暗撇了撇嘴,看上去是很多,但對劉賀來說,十幾個妻妾,二十來個孩子,加起來都快一個屯了,五十斤肉哪夠?而他這六年來喝酒也越來越多,沒辦法,心中抑鬱啊,回想過去昌邑縱馬馳車多麼痛快,甚至曾一登絕頂成為皇帝,可現在卻成了一介囚徒,每天除了睡妻妾生孩子,竟沒別的事可做了。

    他又吃了沒文化的虧,雖然家裡擺了些孔子屏風和五經論語之類,但書這種東西,除非劉德劉更生那種愛書如命之人,一般人都是買了做裝飾落灰而不看,劉賀沒本事作詩賦排解心中苦悶,可不只能借酒消愁。

    雖然近來天子給他加了百萬奉養錢,那一天也才三千錢,糊弄傻子呢!

    起碼得一千萬才夠吧!

    昔日含著金鑰匙出身,坐擁大漢最富庶的封國之一,從來沒操心過這些事的昌邑王,現在居然要為柴米油鹽、每日吃穿而煩惱了——雖然和普通庶民的煩惱還不太一樣。

    若西安侯任弘在,或會感慨一句:「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六年囚禁生涯,劉賀學聰明了不少,明著不敢抱怨,只暗戳戳談幾句,還讓妻妾穿得破破爛爛來見,一群孩子也髒兮兮的,以此暗示張敞他處境不好,最後又盛情邀請張敞留下吃飯。

    「今日送來了五十斤羊肉,雖染這蜀地黑山羊遠不如關中羊,但撒些韭末,多加些花椒,也別有一番風味,醫者說,蜀地濕潤,當多食茱萸與椒祛濕。」

    將羊肉切成薄片,直接在銅鍋里跟素菜一起煮,這是劉賀最喜歡的吃法。不是西安侯家那種可以自家人坐成一圈聚食的「涮鍋」,而是一人食的小火鍋,為青銅三足器,上端肚大口小,下端連接著炭盤,上下之間不連通,可以邊加熱邊吃。

    雖然條件有限,但劉賀對口腹之慾的要求依然很高。

    只是這飯若張敞吃了,那事就大了,他笑著婉拒,劉賀臉上不免有些落寞,六年了,他家再沒有一個客人留飯。

    等張敞又與劉賀聊了一陣后告辭而出,才問方才旁聽的蜀郡西部都尉:「都尉,你如何看故昌邑王之言?」

    西部都尉沉著臉道:「故昌邑王問天子,是在旁敲側擊,有覬覦之心,巴不得天子有恙!」

    「問西安侯,是心存恨意,暗藏詛咒。」

    「至於最後問太后,是期盼天下有變時,借著太皇太后的詔令,翻身復辟啊!」

    哦,那他邀請本郡守吃飯,是不是也打算用幾斤黑山羊肉收買二千石,讓我幫他逃跑呢?

    張敞默然不言,事到如今,劉賀真是連呼吸都是錯的,要是他不問今上安好,恐怕又會被說成目無天子。

    仔細想想也對,大漢上一位廢帝,便是「后少帝」劉弘,在周勃、陳平誅殺諸呂后,孝文入繼皇位,而宗室劉興居為了尋求立功,與太僕汝陰侯夏侯嬰入宮,直稱后少帝非劉氏不當立,將其逐出宮外,當夜后少帝及其兄弟幾人就被誅殺。

    事後劉興居也因此混了一份誅呂之功,封濟北王。

    結合先前有人狀告劉賀行巫蠱詛咒之事,和當年一樣,看來蜀郡想踩著劉賀上位的人,真多啊。

    但不包括張敞,他回到嚴道館舍中后,便立刻開始將今日見聞寫成奏疏,如實記述,沒有用「春秋筆法」給劉賀下絆子。

    書罷,讓家生子親信和郡守長史星夜送去長安,但天子收到奏疏後悔如何,他也說不準。

    「一般帝王對待廢帝,縱不似孝文那般直接默許戮殺,最好的待遇,想必也是一盞毒酒。」

    「今上,又會如何處置劉賀呢?」

    ……

    劉詢收到張敞的上封密奏,已是十二月下旬。

    「臣敞本始六年十一月視事,故昌邑王居嚴道邛崍山郵亭……」

    他看這奏疏的時候,不像批閱公務時那般正襟危坐,在案幾前一跪個把時辰,而是脫了鞋履,靠在榻上。

    「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聞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濟陽,常聞梟聲,然至長安,千里殊無梟。」

    而等到了蜀郡嚴道,天上飛的就不是貓頭鷹,而是高原上過來的禿鷲了。

    「臣笑言:君欲復聞梟聲乎?」

    然後劉賀的反應就比較有意思了,竟直接下拜跪言:「想!臣日夜想念昌邑。」

    狐死必首丘,思鄉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嚴道的居住條件還稱不上好,而後張敞又試探:「長安難道不比昌邑更好?」

    劉賀連忙擺手說不想長安,滿是驚恐畏懼。

    劉詢看完后頷首:「果然如西安侯所言,故昌邑王如孩童心性,毫無心機。」

    若是劉賀來一句蜀中樂不思昌邑,那還值得忌憚。

    而張敞對劉賀的評價也差不多:「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其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

    看完張敞的奏疏后,劉詢笑道:「賀不足忌。」

    他與劉賀素未謀面,當初廢帝繼位大典,劉詢因為身份的緣故未受邀請,在他入伍前往朔方郡做糧吏時,遭遇了一場大火,燒死了同行的許嘉,事後霍光說那是「賀黨」的人燒的,劉詢最初信了,可後來才慢慢覺得……

    「這世上,真有『賀黨』么?」

    恐怕是沒了,聽張敞說,蜀郡嚴道那邊,上到西部都尉,下到普通斗食,都巴不得告劉賀一狀置他於死地來謀富貴。

    撇去這件事,再看劉賀,劉詢無奈地發現,這就是一個和他一樣,自繼位起,就被霍光壓制的可憐人罷了,只是他韜光養晦扛了過來,劉賀試圖反抗,但才智欠缺了點,被霍光一巴掌拍下了皇位。

    「面對大將軍時如芒刺背的感覺,廢帝當初也有吧?」劉詢不由同病相憐。

    然而並沒有,在繼位大典時,阿賀只覺得自己無比高大威武,比霍光這小矮子不知強多少。

    所以該如何處置自己的「前任」?是像孝文皇帝那樣,默許人殺死他以絕後患,比如讓一群嚴道山外的羌虜入寇,襲擊了廢帝居所,從劉賀到他的十多個妻妾,二十幾個孩子無一倖免,如此永絕後患——衛氏外戚的曾外孫殘殺李氏外戚的外孫,不是理所應當的么?

    還是派人送去一份「牛酒」,像對付楚王那樣,讓劉賀自殺了事,事後假惺惺追封一番,讓他的妻兒回到昌邑生活?

    這些念頭在劉詢心裡一一閃過,但最後都被他否決了。

    「朕是巫蠱后遺留的孤兒。」

    「但朕此生所願,不在於復仇,冤冤相報。」

    劉詢不希望將孝武晚年那一套朝堂殘殺傾軋照搬到本朝,他更希望做的,絕非揪著過去的恩怨睚眥必報,而在於了結恩怨。

    他和任弘在長樂西闕下一笑泯恩仇,君臣互信,最終完諾,了結了任安對衛太子的欺騙與作壁上觀之怨。

    韓增擒拿霍禹,站到了劉詢這一方,則結束了衛太子殺其父韓說的大仇。

    讓祖輩父輩的仇恨糾葛一一化解,劉詢和大漢,才能甩掉那些歷史包袱,繼續向前走。

    「劉賀。」

    劉詢輕聲道:「衛、李兩家的恩怨,便在你我身上做個了結罷!」

    「朕非但不會殺劉賀,還要封他為侯!」

    ……

    劉詢決定了,他要改善劉賀的處境,讓他和那些被豢養的宗室王子侯一樣,下半生無憂無慮!以此來博得一個仁德之名。

    當然,這件事尚是天子心中之秘,無人能知。

    劉詢只在次日,與入宮來上疏,提議來年在北方大鍊鋼鐵的西安侯提及。西安侯在廢帝時雖遠征在外,但他早在迎劉賀時就與之結仇,最放得心。

    「原來陛下以張子高為蜀郡守,還讓他去探望了故昌邑王。」

    聽皇帝忽然提起廢帝,任弘先是一愣。

    劉賀,這個名字,雖才六年,卻已經太久太久沒人提起過了,固然是個傻子幹了傻事,但畢竟關係天子法統和霍光的身後名,一般人都會諱莫如深——你不提我不提,過個幾十年,新一代的普通人,恐怕都不知道孝昭和今上中間,還有這活寶了。

    眼下劉詢復提,任弘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想法竟是……

    「若是霍禹、山、雲這三傻反叛時是阿賀在位。」

    「那兩邊定不會一邊倒幾個時辰就分出勝負,而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定能殺個天昏地暗,蕩氣迴腸……」

    若劉詢知道任弘心中所想,恐怕就會明白,這個面上一本正經的大司馬衛將軍何止是輕佻,簡直是大逆不道!

    但劉詢不知道,還頗為信任地問任弘:「卿以為,若朕欲封劉賀為侯,安置在何處最為妥當?」

    ……

    PS:第二章在0點前。這幾天彩蛋章也發不了,不然還想傳一下海昏侯墓的「火鍋」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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