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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闕 - 第183章 庶人劍字體大小: A+
     

    劉瑤光覺得,自從到了大漢之後,自己的一身本領便沒了用武之地。

    戰場上她可以開弓如飛,縱馬馳騁,因為面對的是敵人。

    可如今擋在面前鬧事的,大多是王奉光的街坊鄰里,或霸陵縣中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士人百姓,掄起鞭子抽也不是,拔刀就砍也不是。

    「任君是否要報頭銜嚇退他們?」

    任弘卻搖了搖頭,他懶得報自己名頭,一人滅一國又如何,二十餘歲封侯又如何,就能管私人恩怨事么?還是要他在這種場合與眾人大談「俠之大者利國利民」?神經病啊!

    再者任弘與王奉光非莫逆之交,懶得摻和進這鬧劇里,只想隨便借個名頭將眾人嚇退。

    最初時,西安侯新招的門大夫游熊貓靈機一動吼了一聲:「縣令來了!」

    可尷尬的是,眾人明明聽到了,卻連頭都不回一下,這甲第里住著的要麼是關內侯,亦或是京官千石吏,從外面湧進來的輕俠惡少年也驕縱慣了,區區霸陵縣令,聽在耳中竟如無物。

    連夏丁卯嚷嚷的「京兆尹辦案」也威懾不到他們,任弘明白,京兆尹雖相當於首都市長,聽上去地位十分顯赫,秩祿與九卿等。但天子腳下輦轂之地,權貴眾多,風俗雜糅,各種矛盾錯綜,關係盤根錯節,素有治劇之名。

    所以歷代京兆尹都做不長久,欲有作為的稍有動作,往往很快就得罪了人,被趕到外郡。

    幾年前的京兆尹樊福最慘,剛卸任就被長公主的情夫丁外人派門客刺殺,然後京兆尹的位子上,便如走馬燈般換了好幾個,皆尸位素餐,最近的一位更是主動染病辭職,故霸陵眾人也不帶怕的。

    那麼有沒有什麼人,是這甲第里住著達官顯貴、湊熱鬧的小老百姓,用意險惡的輕俠少年們都害怕的呢?

    有的。

    任弘眼珠轉了轉,讓韓敢當高呼:「繡衣直指使者在此!」

    效果立竿見影,方才還氣勢洶洶,要手撕王奉光女兒,在他家中院子里掘出害人巫蠱來的眾人遂大驚,一回頭真看到任弘年紀輕輕,身騎駿馬,繡衣帶刀,手裡還亮出一塊符來。

    他們也顧不上細看那符節的真假,一鬨而散,只片刻功夫就跑了個乾乾淨淨。

    只剩下不知被誰家落下的兩個孩子站在巷子口哇哇大哭,天天被長輩叮囑見到繡衣絳騎要小心,如今狼真來了。

    「還真散了。」劉瑤光感到莫名其妙。

    「這繡衣直指使者是什麼大官,竟比京兆尹還靈。」

    任弘笑道:「官不大,但卻兇狠,若被繡衣使者盯上了,輕則傾家蕩產,重則族滅!」

    繡衣直指使者,便是漢武帝一手建立的特務機構。品級不高的侍御史們身穿繡衣,手持節杖和虎符,四處巡視督察,發現不法可代天子行事。上可不需上報直接斬二千石郡守,下可持斧鉞調動軍隊鎮壓關東的「盜賊」。

    所以地方上的豪強大俠們不怕二千石郡守,但遇到繡衣使者,卻好似老鼠見了貓。因為每到一處都殺得人頭滾滾,百姓對這群傢伙也怕得不行,繡衣使者之名,可止孩童夜啼。

    最著名的繡衣使者有二人,一個是暴勝之,一手將漢武晚年關東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鎮壓,另一人就是巫蠱的始作俑者江充了。

    所以任弘這一嗓子,堪比後世的「錦衣衛辦案!」也不管真假了,先跑為妙。

    「西安侯大恩,奉光絕不忘懷!」

    眼看靠著任弘急智,堵門的人群散了,王奉光才朝任弘一揖,匆匆進門去,准女婿死了倒是小事,只心疼他的寶貝女兒竟被無端指責。

    任弘讓韓敢當和游熊貓守在門口以防那些遊俠兒去而復返,自己也走入院中。

    卻見裡面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青年,身材比霍光高,卻遠不及八尺二村的皇帝劉弗陵。不過也有老劉家典型的長脖子和挺拔鼻樑,穿著一身黃色劍士服,頭上戴赤幘垂冠結纓,此刻正收了劍,在朝任弘拱手。

    「劉病已見過西安侯!」

    方才王奉光沒忘了告訴他,外面替自家解圍的人,正是劉病已閑聊時說想要一會的西安侯任弘,他雖是皇曾孫,可如今不過庶民白身,自當作揖。

    「近日回到長安附近后,常聞西安侯之名,西安侯在西域制假節之事為人津津樂道,今日又以繡衣直指使者之名退眾人,果然深韻兵法。「

    變聲期已過,但嘴上沒毛,放後世,就是個高二高三的小男生啊,其相貌給任弘的第一印象是普通。

    劉病已也在打量任弘,心中暗道:「余以為西安侯做偉丈夫之事,其人必魁梧奇偉,然今日見其容貌,竟十分儒雅,難怪坊間以『狐』稱之。」

    「弘見過皇曾孫。」

    任弘也不託大,以平禮還之,笑道:「我不過是借繡衣之威,嚇退眾人罷了,倒是皇曾孫真是任俠仗義,若非你攔著,王家恐已受辱,也等不到吾等抵達。」

    換了一般的小年輕,被大名鼎鼎的西安侯誇一句恐怕要飄了,劉病已卻自嘲道:「逞匹夫之勇罷了,只是看不慣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怪罪王氏淑女。」

    任弘故意道:「皇曾孫方才為何不報身份?若知你是皇親,彼輩或許便不敢造次了。」

    劉病已有些不好意思:「不瞞西安侯,去年我遊覽五陵,去到左馮翊蓮勺縣鹵中鄉,被一群當地輕俠所困。我當時不懂事,報了身份后,卻被那群遊俠兒打得更狠了,嘴裡還罵道,打的就是劉姓,打的就是宗室皇親!」

    還有這種事?還真是打架鬥毆的年紀啊,年輕真好。

    劉病已感慨道:「出了長安后,這廣袤的天地間,閭里姦邪,吏治得失,與未央宮和尚冠里中的規矩,全然不是一回事,皇曾孫?還是隱了這沒用的身份吧,我本來也只是個白身庶民。」

    「皇曾孫不可自棄啊。」

    任弘指著他手上的劍道:「我曾聽古之賢人言,劍分三種。其一為庶人之劍,蓬頭突鬢,結曼胡之纓,衣短后之服,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皇曾孫乃孝武後裔,他日當封關內侯,雖行走於民間,但也當自愛性命,不可輕易與人劍斗決命啊,這庶人劍,還是少用為妙。」

    劉病已聞言肅然,再作揖道:「敬諾。」

    卻又抬起頭來笑道:「不過,昔日留侯雖為高皇帝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但他年輕時,也曾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欲刺殺秦始皇帝。」

    「而我近日聽聞關於西安侯的傳說,一人滅一國,火牛破胡虜,雖屢出奇計,但最開始單騎上天山時,亦無外力可借,能抵達烏孫,靠的不也是心中那一柄庶人劍的膽氣么?」

    「故病已以為,以留侯與西安侯之事觀之,丈夫生於世間,此劍可收,可藏,卻不可缺!」

    好小子,還會舉一反三啊,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言辭卻很得體。看來其心中,確實有一股剛銳之氣,立著一把「庶人劍」。

    這時候王奉光已進去看過女兒,出來朝任弘長拜告罪:「本欲邀約西安侯宴飲,樂於今宵,豈料卻遇上了這等事,我……」

    「王兄不必解釋,你家出了這等大事,自不能舉辦筵席,還是好生寬慰汝女吧,人死為大。」

    任弘看向劉病已:「等這邊事了了,王兄與皇曾孫不妨去長安尚冠里我家中再聚,弘明日還有案牘之事,便不久留了,就此告辭!」

    說罷便拂袖出門,與眾人縱馬而去,沒有半分遲疑。

    劉病已站在院子里回味了一會與任弘的對話,而後才進了屋舍。

    王氏淑女氣急攻心,此刻還躺在榻上,而一位著曲裾綉夾裙,打扮樸素的年輕女子正守著她,細心地掖好被褥。

    見劉病已推門而入,女子舉起手指示意他別說話,足下的躡絲履輕輕踩著步子,到了門口,反手合上裡屋的門。

    「平君,方才沒受驚嚇罷?」

    許平君與其母無半分相似,十分賢淑乖順,搖頭道:「他們嚇不到我。」

    卻又嘆息:「倒是良人方才在外面說什麼伏屍二人,血濺五步,可真真嚇到妾了,妾真怕推門而出時,看到良人如鬥雞場上的鬥雞,歪著脖頸,流血倒在地上。」

    劉病已笑道:「也是憤於他們說王氏淑女是不祥之人,甚至污衊她下巫蠱害了那幾人,你是知道我身世的,一聽巫蠱二字就來氣。」

    見許平君欲言又止,他連忙道:「不過你說得對,方才西安侯也如此告誡我。」

    劉病已握住了妻子的手,沒了方才熱血沖頭的狠勁,言語十分溫柔:「我是已婚男子,不再是從前單身獨行的時候了,做事應顧慮更多才對。」

    「往後這種情形,我應該學學西安侯,以智取,而非勇勝!」

    ……

    而在回長安的路上,任弘騎在馬背上,卻忽然笑出了聲。

    與他並肩騎行的劉瑤光詫異:「任君笑什麼?」

    「無事,無事。」

    任弘笑的是,這劉病已的經歷,真是百里挑一啊,明明是皇室近親,卻沒長在宮闈之中,從小歷經監獄、掖庭、里巷,根本不必微服私訪,因為他本就行走在人間了。

    今日任弘看到了他仗義的一面,還真是個喜好任俠的熱血青年,儘管出身苦,但靠著衛太子餘黨們的照顧,沒吃過生活的虧,如同一塊稜角分明的石頭。

    但就是這樣的人,歷史上得經歷了多大的變故和打擊,才會被打磨成腹黑老練的君王呢?

    人的性格與經歷有關,有了任弘介入后,這塊胚子日後會被雕琢成什麼形狀,猶未可知。

    任弘暗道:「劉病已年紀尚小,三觀還未定型,只要有一兩年時間,哪怕是直的,我也能給他掰彎嘍!」

    ……

    PS:第三章在晚上,會有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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