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愣怔住了,邵子卿一本正經地咄咄逼人,一張如玉的臉漲得通紅,眸子裏也佈滿了血絲,與他平素溫潤的樣子反差很大。
「曾經,我也曾經嚮往過這樣的生活,可是現在,我只想留在這方寸之地,安然度日,多謝邵相好意。」
「就是因為,這裏有他,你的心裏還殘存着最後一絲希望是嗎?」
月華默然,邵子卿一句話的確是說到了她的心坎里。縱然,已經是心灰意冷,對於陌孤寒不再殘存什麼奢望,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改變自己對於陌孤寒的一番心意。
這裏,最起碼,離他近一些,可以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的喜樂,就足夠了。
月華每次想起陌孤寒的時候,光潔如月的臉上總是會籠罩上一層聖潔而虛無縹緲的光暈,洋溢着柔和與安寧。
「我始終還是他陌孤寒的皇后。」
「只要你不願意,就可以不是!」
「你不是醉了,你是瘋了。」
「我就是瘋了,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你一直跟自己過不去,鬱鬱寡歡。我迫不及待想要你能夠拋下以往的不愉快,開始你的新生。」
月華開始緘默不語,低垂著頭,屋子裏瞬間尷尬起來,有些曖昧。就像是月華臨進宮之前那一天,她與邵子卿在小院裏,邵子卿就是這般情動,一時忘形,勸解著自己。
「邵相,多謝你的好意,月華一直都很感激。只是可惜,你有你的執念,月華也同樣有自己的堅持。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即便我一直糾結沉浸在過去,有些事情放不下,傷心,失望,擬或者是悲痛欲絕。最起碼,我的心是充實的,不用逃避,不會麻木,它還懂得喜怒哀樂,這也就夠了。」
邵子卿一直緊緊地盯着月華,眸子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就像黎明將至,天際逐漸隱去的星輝。他突然就勾唇一笑,寒冰炸裂,暖陽萬丈。
「這便是喜歡一個人是嗎?即便是痛也是另一種歡樂的滋味?」
月華一直都覺得邵子卿就是一個謎,比陌孤寒還要難以把握。他總是能夠極輕易地就操控起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
這一點上,或許別人會覺得這是一種涵養,他就像是一塊溫潤的古玉,將光華內斂,磨平了外表的滄桑與稜角。但是在月華看來,這同樣也是一種深沉,一種難言的危險。
陌孤寒面對她的時候,總是情緒外泄,暴躁易怒,將喜怒哀樂全都如數寫在臉上,但是月華越來越能琢磨透他的心思,有踏實的安全感。
邵子卿則是一個謎,難以猜透的謎團,即便一層層剝開,裏面又重新生出新的繭,永遠看不到柔軟的內心,究竟是佛還是魔?
月華點點頭,佯作雲淡風輕:「我以為邵相不會明白。」
邵子卿挑眉自嘲:「你剛剛說過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又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呢?」
他轉過身,黯然一笑,幽幽嘆息一聲:「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一壇桑落酒,就醉了。」
乾清宮。
陌孤寒坐在檐頂之上,一襲明黃龍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今夜是月中,正是十五月圓之夜,一輪玉盤高懸天際,將整個夜空映照得澄碧如水。
柔和的月華籠罩着他,輕輕地蕩漾,似乎觸手可及。
他輕輕地抬起手來,如銀的月色在他掌心裏跳躍,帶着微涼的觸感,令他情不自禁想起那個女人的手,也是這般清涼,帶着微微濡濕的汗意。
她的膽子太小,還不如兩隻兔爺,兔爺尚且敢囂張地鑽進他的懷裏,啃他的手指磨牙。而月華在他的跟前這樣許久了仍舊壓抑不住地緊張。尤其是恩愛的時候,會羞澀地緊閉着眼睛,整個身子戰慄得就像風中落葉,碎碎嬌啼,愈加惹他憐愛。
陌孤寒的唇角微揚,仿若在明月之中看到她的樣貌,淺笑着走過來,衣袂翩翩,如水澹澹。裙角衣擺處,綉著寥落幾點江南煙雨,或者是張若虛的詩詞草書。
什麼叫入骨相思?
他的案頭奏摺堆積如山,國事繁雜,而他,卻因為了這樣的夜色,便任性地拋下所有事情,跑到屋頂上來發愣!
不經意間抬頭,看到窗口一瀉而下的月光,他頓時便亂了所有思緒。提起筆,腦子裏回蕩的是張若虛的「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擱下筆,耳邊回蕩的,是李白的「月華若夜雪,見此令人思。」,翻開書,扉頁是劉禹錫的「幕疏螢色迥,露重月華深。」筆洗上,鐫刻的,還有唐朝施肩吾的「何處邀君話別情,寒山木落月華清。」
滿腦子都是那個女人,她已經滲透了自己生活里的點滴。白日裏忙碌起來無暇他顧倒還罷了,當夜幕降臨,如霜月色灑落紫禁城的時候,他深埋在心底的相思便無所遁形。
原來,月華這兩個字,早已經刻進了骨子裏,他愛屋及烏,喜歡上了天際的如玉明月,如今,又因為了明月,無處不相思。
身邊縱然奼紫嫣紅開遍又如何,有哪顆繁星能奪了明月的光輝?
陌孤寒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一個女人,太皇太后的強勢,太后的絮叨,與日益膨脹的野心,還有,他見多了後宮妃嬪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令他覺得,女人太可怕。
前堂爭鬥固然詭譎,但那是黨派相爭,護權霸位,更有忠君愛國,清正廉潔的忠臣為了長安的長治久安,嘔心瀝血,不得已而綢繆,贏得磊落,玩得高明。
他自幼習練帝王之術,這些全都得心應手。
後宮不一樣,一群女人的嫉妒心在這密閉的紫禁城裏慢慢地發酵,光鮮亮麗的背後,是骯髒的交易,無恥的陰謀,狠毒的手段!
陌孤寒在遇到月華之前的若干年裏,一直將女人視作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太后給他物色的環肥燕瘦,不過是他延嗣皇家血脈的工具。
他從未正眼端詳過自己身邊的這些勢力女人,即便是君晚,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放在心裏。只是,敬事房的太監將綠頭牌子端到自己跟前的時候,他才會想起,自己身邊還有這樣一群女人,就像樹頂的雛鳥,嗷嗷待哺。
他會隨手翻起一個牌子,然後在就寢前,就會有白生生的身體鑽進來,雲雨之後再戀戀不捨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穿戴齊整了,幽怨地回頭看他一眼,然後在太監的再三催促下,打開房門走出去。
夜風進來,滿室旖旎也就消散殆盡。
後宮里一直不消停,幾個人爭來斗去,好戲不斷。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若無睹。反正都是太后的人,太后自己看着辦就是。誰來了,誰走了,好像都與他無關。
褚月華在這個時候不由分說地闖了進來。
他聽聞太皇太后蒞臨常樂侯府,常家的女子都雲集到此地,常凌煙在常樂侯的刻意安排下脫穎而出。
邵子卿說,恭喜皇上,這個常凌煙據聞平素里跋扈張揚,苛待府中姐妹,並無太多頭腦,咱們的機會來了。
他當時頭也不抬:不可能,朕太了解太皇太后,她不可能選一個這樣的女子進宮。
後來再仔細打聽了,果然,常樂侯府還藏着一個明珠蒙塵的褚月華。
他當即就和邵子卿打賭:朕打賭,太皇太后相中的人選乃是褚月華,而非常凌煙。
後來,邵子卿也斬釘截鐵地說,必須是常凌煙!
他故意在眾目睽睽之下,示好常凌煙,用極殘忍的方法,表達了自己對月華的厭棄。
後來,聽說她過得很艱難,牆倒眾人推,常家那麼多人,竟然都坐視不管,沒有人拉扯一把。
他原本並沒有太多的內疚,畢竟他是一國之君,手握生殺大權,一個女人與他的江山比起來,孰輕孰重,他分得清楚。
但是,當他那日看到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門,他鬼使神差地命令步塵:跟上去。
他在楓林里救了她,卻將她推給了邵子卿。他不能讓太皇太后覺察自己的心意,他必須要掩飾起來,那時候,他仍舊固執地認為,絕對不能讓褚月華進宮。
可是,最終,邵子卿與她兩人惺惺相惜,竟然惹惱了他,他將許多繁瑣的,無足輕重的差事都一股腦地丟給邵子卿去做,讓他沒有時間去招惹她。
邵子卿那是怎樣聰明絕頂的人物?他立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跟前叫苦不迭,連呼冤枉,並且果真疏遠了月華。
而一幅百鳥朝鳳,令自己對她再次刮目相看,但是,當他在蘭陵幽境裏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惱羞成怒了!
她竟然果真進宮了!那一刻,對她的好感蕩然無存,全都被一筆抹殺!
他甚至還不由分說地傷了她!
以至於後來的日子裏,他一直在暗自惱恨自己,當初如何可以這樣混賬?!一次次地傷害她?
後來的後來,這個女人是怎樣走進自己的心裏的呢?陌孤寒將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仔細回味,自己都沒有答案。
他想,太皇太后一生,做對了兩件事,其一,就是扶持自己繼位,其二,就是撮合了自己與褚月華。即便,背後都是*裸的陰謀,他也甘之若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