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時,陽光媚然一片,透過窗紙灑進暖閣,不再晃目的白,而是洇染了平和的色彩。
有梧桐樹的影子斜斜地映在窗紙上,筆挺偉岸,就像月華身邊仍舊沉睡著的陌孤寒。
月華突然就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帳中無端多了一個人,伴著自己從鳥鳴聲里醒過來,卻絲毫不覺突兀,好似,他就應該生在那裡,生了根,發了芽,才能彌補這帳子里的空曠,令她的心也充實起來。
月華不是個戀床的人,她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都是隨著勤娘子花開,便坐在妝台前梳洗妝扮,或者施展一下拳腳。今日躺在他的懷裡,聞著濃郁的充滿陽剛的氣息,她有些陶醉,不想起。
那枚玉簪此時就安靜地躺在月華的枕畔旁邊,散發著幽幽的瑩潤的光澤。每一個花瓣已經打磨得極其圓潤,遮掩了原本線條雕琢工藝的生疏。月華安靜地看著,饜足而安寧。
一隻胳膊越過來,攬住她的肩,將她霸道地扳過去,陌孤寒微微睜開惺忪的眸子,略有吃味道:「朕覺得皇后醒來應該痴迷的是朕,而不是一枚簪子。」
他的眸子在睡意朦朧的時候愈加幽暗,就像是沒有月光的暗沉的夜,幽深得沒有邊際。五官的輪廓褪去白日里的冷寒之意,不再像是刀削斧刻那樣生硬,柔和得仿若是身上那床暖融融的錦被,透著暖香。
月華伸出手,用指尖沿著他挺直的鼻樑描摹,在唇畔戀戀不捨地徘徊半晌,然後順著他如墨的髮絲滑落下去。
兩人的頭髮在枕上蜿蜒著,交纏著,猶如水波中蕩漾的海藻一般,一眼望過去,已經區分不清。仔細去分辨,好像陌孤寒的頭髮要略微粗一些,硬一些,也亮澤一些,不及月華的柔順。
月華用指尖挑起他的一縷,與自己的綰在一起,分作三股,在指尖翻飛。發稍掃過陌孤寒的臉頰,有些癢。
纖纖細指被捉住,摁進被子里,抵在他的心口間:「想什麼呢?」
手指不停,在他的心口畫著圈圈:「突然想起一句話。」
睫毛顫動,緩緩睜開眼睛:「什麼話?」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大掌遊走,將她的纖腰摟得極緊:「大婚那晩,朕欠你一個結髮禮。」
月華抿抿嘴,極溫婉地一笑:「不過虛禮而已。」
「不錯,無論是否行過結髮禮,你都是我陌孤寒今生今世唯一的結髮妻子。朕欠你一個虛禮,或許不能彌補,但是,朕可以許給你恩愛兩不疑。」
月華默然不語。帝王心,海底針,高深莫測,情濃之時,海誓山盟,誰知道哪日就突然生了厭倦?
「你不相信朕是嗎?」
月華輕輕地搖頭:「妾身只是不相信自己。」
「呵呵」陌孤寒低沉地笑:「朕知道以前委屈你了,所以你害怕朕。」
月華調皮的指尖不動,感覺到陌孤寒溫熱的鼻息就噴在自己的脖頸間,有些癢意,就像三月隨風飄來的柳絮鑽進衣領里,騷動著自己的肌膚。
她真的很想問,為何他突然就轉了性子?是不是因為那夜裡自己的捨身相救,終於感化了這塊頑石?
陌孤寒抬起頭來,眸子里亮晶晶的,就像灑落一池的月華,閃爍著水銀的亮澤。
「朕昨日見到蘭才人了,也或者說,她是在等朕。」
「啊?」月華有些吃驚,蘭才人性子淡薄,從來都不會主動到陌孤寒跟前獻媚的,如何竟然主動找上他呢?
「她和朕對坐著說了許多話。」
「喔。」月華極低地應著。
「全都是在說你。」
「啊?」
「對,她告訴朕許多關於你的事情,她說你對她有恩,所以不想看你鬱鬱寡歡,她想代你將有些話說出口,解釋給朕聽。」
月華心裡升起一股融融暖意,沒想到蘭才人竟然背著自己,去找陌孤寒,為自己說話。她一直伺候在陌孤寒的身邊,所以了解他的脾性,知道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忌諱,又怎樣說出觸動他心底的話。
也正因為蘭才人性子簡單純善,在陌孤寒跟前從來沒有貪婪的心思,所以陌孤寒才會信任她,對於她說的話深信不疑。
「朕以前的確對你有固執的偏見,甚至疑神疑鬼,多次試探,並未顧慮過你的感受......」
月華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唇,鄭重其事地搖搖頭:「妾身都理解,也知道皇上的難處。上元節那日,的確是妾身過於敏感,胡思亂想,誤會了皇上。」
陌孤寒笑意蕩漾:「其實,你知道嗎?月華,朕當初將蘭才人留在身邊,便是因為你。」
月華滿臉驚詫:「因為我?」
「嗯,」陌孤寒點點頭,眸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朕第一次注意到她,便是因為她編的絡子,那是一隻花衣服的兔子,活靈活現,像極了你送給朕的兔爺。
朕當時簡直欣喜若狂,以為是你,迫不及待地親自跑去見她。失望之餘,覺得像你一樣心靈手巧的女孩子定然也很善良,就留在了身邊。」
月華佯作氣哼哼地道:「那皇上第一次見到月華的時候,竟然還那樣不留情面,令月華兩三日都下不來床。」
陌孤寒低沉地笑:「朕的腸子都悔青了,你偏生還要提起。幾年前的你長得就像個包子一般,粉雕玉琢,哪裡想到女大十八變,竟然出落成這番氣度?否則那次在蘭陵幽境中,朕就不會冒冒失失地又下那樣重的手了。」
月華不自在地扭扭腰:「您說怎樣罰吧?」
陌孤寒湊近她的耳畔,悄聲道:「就讓朕也累得幾日下不來床如何?」
「你!」月華沒想到冰山一般冷硬的陌孤寒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葷話來,氣惱地一扭身:「休想。」
兩人的發梢仍舊綰在一起,她一扭臉,便有些吃痛,忍不住輕呼一聲,惹得陌孤寒輕笑。
「既然結髮,便才人的住處,或者說,她除了自己的清秋宮,哪裡也極少去。
蘭才人的住處與君淑媛原本的宮殿比鄰,說是殿宇,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個獨立的院落而已,她的宮裡有一位年長嬤嬤,兩位宮人,一個粗使太監,極是清冷。
月華踏進院子的時候,就有些懊惱自己,平素里對蘭才人關心不夠,並沒有想到,一個不受寵的宮人在這紫禁城裡,一樣會受那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刁難,剋扣,生活極是清苦。
門口連個守門的奴才也沒有,不知道跑到哪裡逃懶去了。月華徑直進了裡面寢殿,也只是生了一個炭盆,並不暖和,只比外面多了一點融融暖意罷了。
年長的嬤嬤正撩簾從裡屋出來,腰間挎了一個水盆,抬眼見是月華,大吃一驚,丟了手中的盆,翻身拜倒在地,有些戰戰兢兢:「老奴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屋子裡有桌椅挪動的聲音,雖然小,月華仍舊聽了個清楚。
「你們主子在屋裡吧?」她和顏悅色地問。
嬤嬤應是:「稟娘娘,主子正歇著。」
月華抬腿便要進去,嬤嬤突然出聲喊道:「皇後娘娘!」
月華驚詫地回過頭來:「怎麼了?」
嬤嬤說話有些吞吞吐吐:「娘娘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月華這一扭頭,覺得鼻端縈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心中一驚,低頭去看,那嬤嬤手邊擱置的銅盆里,盛著半盆水,隱隱有血色。
「血?你們主子怎麼了?」月華大驚失色,不由分說便撩簾進了裡屋,失聲喊道:「懷恩!」
聲音帶著焦灼,急匆匆地逡巡一圈,見床上帳簾低垂,緩緩伸出一隻白皙的手來。
「皇後娘娘。」
嬤嬤慌裡慌張地跟進來:「娘娘,屋裡穢氣。」
月華已經上前兩步,一把拉開了床帳,見蘭才人正平躺在帳內,蒼白著一張小臉,對著她一聲苦笑:「請恕蘭汀無禮,沒能迎著娘娘。」
月華心裡焦灼,急聲道:「這是怎麼了?哪裡不適?怎麼都沒個人到我跟前說一聲。」
蘭才人吃力地笑笑,依舊微蹙著眉頭,費勁地揮揮手,示意嬤嬤下去。
嬤嬤不放心地看一眼她,躬身退出去。
「都說關心則亂,果真如此。」蘭才人徑自打趣一聲,自己卻忍不住輕咳起來。
月華慌得手足無措:「究竟這是怎麼了,怎麼還流血了?你倒是說啊,想要急死個人嗎?」
蘭才人拉住月華的手,有些扭捏:「婢子只是來了癸水而已,適才嬤嬤剛幫我清理了,覺得穢氣,所以不讓娘娘進來。」
月華聞言有些尷尬,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你這臉色,嚇得我心慌意亂的。」
蘭才人愈加羞窘:「婢子體寒,每次初來月事兒的時候,都痛得死去活來的,養上兩日便好。」
「那怎麼不找個御醫過來給好生調理調理?」月華責怪道:「就這樣生生忍著受罪么?」
蘭才人點點頭:「正吃著葯呢,只是落下的老病根,哪是一時半刻就能調養好的?娘娘就不要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