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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心巡天 - 第2272章 是否有路!字體大小: A+
     

    魏國境內有座山,名爲“正玄”。

    卦道真人東方師,便於此處玄修,調服境內龍氣。大名鼎鼎的“龍虎壇”,也常年停駐在正玄山上。

    大魏天子魏玄徹,今日冕服盡備,於此封禪。

    今日正是除夕。

    “大魏興國,幹哉萬歲,亙古爲功,寰宇成德。今有大魏天子,履極正玄……”

    山巔廣場之上,典禮正在進行,禮官捧旨而禱天,其聲頗合正律之音,十分恢弘。

    魏玄徹戴平天冠,懸九旒,站在百官之前,身姿挺拔,威嚴深重,心思卻不在封禪典禮中。

    “去問一下國師,大將軍那邊怎麼樣。”他傳音吩咐。

    站在魏天子身後不遠處的燕少飛,如今貴爲魏國太僕寺卿,掌天下交通。當然,他是不太管事的,具體事務都是由幾位副卿處理。他的主要職責是在重大典禮之上,爲天子駕車,也隨行左右、擔當護衛。

    能在這種場合護衛天子,自然是親信中的親信。

    他手扶長劍,輕輕一禮,沒什麼表情地退下祭臺,離開山巔廣場,來到了兩儀殿中。

    龍虎壇主持者東方師,今天也是一身正祭禮服。盤坐在殿中的祭壇上,四周有眉心點砂的道童拱衛,一丈長的檀香如林。

    其人焚香爲墨,撫煙爲案,拔雲作紙,正表情肅穆地書寫着祭祀天君地君的“天表”。

    “東方壇主。”燕少飛低頭爲禮,便將皇帝原話複述。

    接到皇帝的旨問,東方師筆下不停,語氣中頗帶幾分無奈:“請回奏陛下,老夫也很想知道。如今龍虎壇內外交絕,我亦在門外。”

    魏國大將軍吳詢,擱置天下軍務,放下他每天都要親自整訓的武卒,獨自進入龍虎壇中坐關,已經三月有餘。

    朝廷對外封鎖這個消息,放出無數煙霧。但魏廷內部頂層人物,無不翹首以待。

    甚至於本不必出現在正玄山上的魏玄徹,也在今天親自過來,把一場因循往例的除夕年祭,升格成舉動國勢的封禪大典。

    所謂封禪,無非誇功。祭天君地君,表萬載不易之勳。

    以當今魏天子的治功、武功,要誇也大有得誇,但要上升到封禪天下、誇耀古今的層面,那還是有些距離的。

    東方師心裡明白,這是天子在提前表武道之功呢。

    當今天子佈局武道已經許多年,在武道還沒有被那麼多人承認的時候,就毅然以國運押重注。舉國勢而興武道,在全國開設不同級別的武院,頒行《武道通典》,“使魏人皆能正武”。

    魏地尚武之風,天下最烈。

    論及對武道的貢獻,魏人勝過天下人。

    多年苦心耕耘,就爲一朝豐收。

    武道一旦打通,魏國將舉國飛躍,一舉奠定霸業基礎!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由大將軍吳詢來邁出那一步。

    吳詢一舉絕巔,而後借開大道之功,成就無上超脫。魏國自此雄踞長河南岸,真正有“隔河眺景”的姿態。

    絕巔之上的強者雖說超然一切、不涉現世,理論上已經不會參與現世爭霸,但保一下社稷卻也不是難事。不到傾國而戰、必分生死的時候,沒誰會真個把超脫強者關注的基業連根拔起。

    凰唯真歸來後,楚天子立刻着手國政改革,雖是沉痾難救、到了不得不揮刀的時候,也未嘗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吳詢坐關龍虎壇,今天正好是第九十九天。

    魏玄徹於今日封禪,正是要以魏國國勢託舉,助吳詢往前一步。

    燕少飛退出大殿,迴歸廣場,來到魏天子身後。

    “一切順利。”他對天子說。

    不順利的話,吳詢早該出來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仍然看得到希望。

    魏天子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呢?

    他之所以還要燕少飛去問,實在是到了歷史的關鍵時刻,千年國運,在此一舉,他也有些患得患失了!

    “今天過去,就是道歷三九二九年了。”魏天子道:“晚一天,就是晚一年啊。”

    封禪大典仍然在繼續,繁瑣的禮節讓一切變得很漫長。

    燕少飛靜立在天子身後。忍不住去想——不知王驁、曹玉銜、姬景祿、舒惟鈞這四位,現在走到什麼位置了呢?

    在那迷霧濃重的天塹前,究竟誰能完成最後的一躍?

    “舉國勢!”

    在冗長的等待中,耳邊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

    燕少飛擡眼往前看。

    龍虎壇壇主東方師,手上拿着未寫完的天表,倏然衝到廣場上來,張舞在空中。臉上的表情完全控制不住,激動得聲音都變形:“快舉國勢!大將軍已經破關,正要躍升!”

    偌大的山巔廣場,大部分人都是茫然的。還有一部分知情者,個個喜不自勝。

    這是整個魏國的大喜事!

    在東方師把話說完之前,大喜過望的魏玄徹,就已經一手提出大魏天子璽,一步踏上祭天台。左手一拂,扯出一張早就寫好的聖旨,右手提璽一按——

    無須內宦,無須代勞者。大魏天子魏玄徹,親筆爲大將軍吳詢書,親手爲大將軍吳詢印!國勢盡加之,名祿盡許之!

    轟!

    一座巨大的法壇,於此刻躍上高穹,好似天上仙宮,鋪開玄秘氣息,懸臨正玄峰高處。

    兩道巍峨的虛影,高聳萬丈,拱衛在法壇兩側。是馭風之光龍,插翅之雷虎。

    大魏帝國鎮國之寶,洞天寶具龍虎壇!

    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有一股磅礴的氣息,在這法壇之中勃發。

    彷彿是亙古沉睡的火山,在千萬年的潛流之後,呼之欲出!

    但在這個時候,大魏天子忽然道軀一震,握着玉璽的手,略緊了幾分。面上雖無波瀾,威儀不曾有失。但這細微的情緒變化,還是叫燕少飛看在眼中。

    他也知道原因所在。

    因爲此時此刻他的道心,也被一種偉大的共鳴所觸動。

    他生在魏國,長在魏國,這些年也隨魏玄徹一起關注武道,也隨吳詢討教武道。親身感受武氣數十年,於此刻心有所感。

    天地之間,彷彿有一道永恆的屏障……被擊穿了!

    那股氣……那股衝撞九天的氣……

    燕少飛驟然折身,眸現焰光,但見——煌煌武勢,騰於西方。武道之氣,氣衝霄漢!

    武道之巔,有人正在登頂。

    而那人,並非吳詢!

    龍虎壇中磅礴的氣焰,幾乎是驟停於瞬間。

    當世五大武道宗師,都已經走到武道的盡頭。

    修行至此是窮途,武道前方已經無路,現在是無底深淵,無盡迷霧。在真正躍出之前,沒人知道要面對什麼。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若在這最後一步走到最後一刻的情況下,還強行爭渡,爭渡的雙方几乎就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有其他武道宗師先行,吳詢只能等待。

    “是誰?”東方師卻是沒有魏天子那麼喜怒不形於色,飛在空中,面有驚怒。

    大鵬展翅覆滄海,踏雪尋梅少一枝。

    舉國騰飛,只慢一步,他身爲大魏國師,如何不驚,如何不怒?手持天表一張,一抖即起烈焰,掐指就要去算。

    燕少飛完全相信,這一刻東方師有阻道之意!

    “國師!”魏玄徹翻手一按,寧然說道:“聞道有先後,登天需緩行。慢一步不見得是壞事。冷靜些。”

    東方師掐訣的動作直接被叫停,整個人也被按落祭臺,心有不甘地候在魏天子身前。 “陛下——”東方師開口。

    魏玄徹擺了擺手,止住他的勸諫:“此百舸爭流之時,快一步慢一步,都是各人造化。自古以來,沒有靠按下別人而成就的超脫。這條路,不是別人下去了,你就能上的。”

    “武道至此,前方無路,要的是捨我其誰的勇氣。咱們到處扯別人後腿,只是讓大將軍蒙羞,武德不彰,道心晦塵。”

    這位魏國天子,比誰都希望邁出武道最後一步的是吳詢,在這樣的時候,卻也比誰都冷靜:“大將在外需放權,這是大將軍的戰場,且看他要什麼樣的支持便是。你我都算半個外行,不好做無謂的事情。”

    他是在定東方師的心,又何嘗不是定自己的心呢?

    他雖貴有天下,此事幾與天下等重。

    只差一步,誰能甘願?

    ……

    ……

    天下不甘者,豈惟東方師?

    從洞真到絕巔,只有一步。

    這一步,萬古以來,隔斷多少人傑。

    古往今來成就當世真人的天驕不少,敢說“必成衍道”的,一個時代也就那麼幾個。

    這還是現世主流修行路,已經有無數前人的經驗。

    從武道二十六重天到武道二十七重天,只隔一重天,只是脊柱大龍往上走一節。

    將之體現在一個普通成人的身上,約莫只有一寸。

    就是這一寸的距離,埋葬了多少驚才絕豔的武者。

    武道絕巔的迷霧中,彷彿只有一條正確的路,它纖細如絲,卻貫通於無垠深淵。是無數選擇裡的其中一個。

    但是隻有你走出去,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踩空。

    從“此岸”到“彼岸”,墜落的是許多武道真人奮苦跋涉的一生。

    現在,於西境。

    當世武道第一人王驁,邁出了那一步。

    他那具代表武夫極致的肉身,就屹立在鴻冢峰的峰頂。

    此刻山巔之上,只有他一人存在。

    秦國名將、當世真人王肇,已經被轟下山去。在山腳下,印出一個深不見底的人形深坑。

    王驁不曾低頭。

    倒不是他目中無人,對王肇不屑一顧,而是這一拳轟出去之後,已經了結所有。此時此心,唯餘武道。他只能往上,不能往下,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他不可再俯首,不能再回頭!

    武夫之身在山巔,也成爲山的一部分。王驁之名爲絕頂,也代表武道極限。他往更高處攀登的過程,也是現世武道躍升的過程。

    武是止戈之道。

    武卻無止境。

    千萬年來無數武人撞得頭破血流,也要繼續往前走。

    王驁定住了。

    他的雙腳立在山巔,彷彿紮根在大地。

    他的氣血卻拔升如龍,咆哮如虎。

    他的意志似籠中困獸,在這片天地裡不斷地翻滾,天地就是他的囚籠!

    西境至此有狼煙一柱,沖天而起,彷彿沒有盡頭。

    嘭!嘭!嘭!

    他的體內彷彿有天雷聲。

    他的肉身定在鴻冢峰頂,他的心神已至無盡高處——

    古往今來所有的衍道真君,就是站在這個地方,俯瞰芸芸衆生。

    此境“與天齊”。

    武道的世界是荒涼的。

    不比自遠古發源下來的“道”之主流,早就立起絕巔之林,早有人跳出絕巔之上。

    王驁舉目四望,身前什麼都沒有。只有茫茫迷霧,深藏着無盡深淵,武者的墳墓。

    從現在開始,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代表武道新的極限,都是在界定武道最高的位置。

    他收攏了五指,握緊了拳頭。這一握,是滿弓!

    狂風驟止,萬籟死寂,只有他的經絡,發出生機勃勃的不斷繃緊的聲音。

    轟!

    他轟出了拳頭。

    空間真是一張薄紙,時間比豆腐還綿軟。

    世界沒有什麼別的動靜,只有一道一道的裂隙發生——那是體現在現世各處的驚電!

    無論西東,不分南北,今日共見天象。

    這一拳,轟破了亙古即有的天道的屏障。

    倘若姜望還在天人狀態裡,他還要往天道靠近,他應該成爲這一刻王驁的阻道人。

    但現在,他只是善太息河上慢悠悠搖船的艄公。

    王驁獨自往前。

    他的肉身是世上最硬的鐵,他的精神是世上最烈的火。

    前方迷霧無盡,不知彼岸何遙。

    王驁再一次提起他的拳頭。

    出生於霸國軍府的曹玉銜,孃胎裡帶病,自小體虛,在諸多兄弟姐妹之中,根本不受重視。努力熬練拳腳,也只是想少生一些病,讓孃親少些擔心。

    虛報兩歲年齡才參了軍,一直長在軍伍的吳詢,一路從小卒做到將軍。他意識到在現有的軍備體系下,魏國軍隊幾乎沒有機會反超霸國強軍。他決定親自學習武道,親身感受那種名爲“武卒”的可能。

    生而天潢貴胄的姬景祿,也有自己不與人言的求不得、不甘願。所有不屈服的心,最後都成爲無盡長夜裡滴落的血和汗,生長成每一塊肌肉裡的力量。

    窮苦出身的舒惟鈞,最早參與傀演式者的拔選,踏上武道,只是爲了不偷不搶還能多吃肉。爲了能夠在傀儡面前多挨幾下、多撐幾個回合,更好完成檢驗傀儡的工作,獲得更多酬勞,他才努力練功……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往前走的理由。

    王驁不覺得自己的理由比誰高貴,也不覺得自己比誰更艱苦。

    但行路至此,捨我其誰?

    他對着那片籠罩武道絕巔的永恆迷霧出拳。

    他代表着千萬年來無數墜落的武人,再一次拳問蒼天——

    是否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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