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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國功賊 - 第2章 紫騮(二)字體大小: A+
     

    “嗷——嗷——嗷”,“嗷——嗷——嗷”,風聲響起時,右武侯將軍馮孝慈正坐在胡牀上烤火。他很熟悉外面的動靜,事實上,與當年他跟在大將軍楊爽身後出塞時遇到的風暴相比,城外這點風溫柔得簡直就像剛剛嫁人的少婦。當年的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手和心思都出奇地靈敏。北風捲着胡豆大的雪粒和沙子打臉上,只當做是老天對男人的考驗。

    而現在,同樣的風聲於耳邊響起來,卻冷得他心臟都一陣陣打哆嗦。歲月催人老,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在突厥人中幾進幾齣,渾身上下沾滿鮮血卻絲毫感覺不到疲憊的馮孝慈了。身邊的這支右武侯也不是當年那支右武侯。他們都老了,包括頭頂上那面畫着“隋”字的戰旗也老了。比北虜更陰險的敵人磨光了他們的銳氣,頹廢了他們的精神,讓曾經點燃無數年青人熱血和夢想的那面大隋戰旗一天比一天暗淡,一天比一天破舊,一天比一天沒有號召力。

    只有曾經見證過輝煌的那些人,纔對今天的結局無比的不甘心。他不甘心被衣衫破爛的流寇打敗,更不甘心城中百姓看到官軍血染征衣卻依舊麻木的眼睛。但這些還不是令馮孝慈最難過的,讓馮孝慈最最無法理解的是,與土匪作戰成了他一個人的責任。楊積善的兵馬就在不遠處的邯鄲徘徊,武陽郡據說也有一支兵馬曾經出現於漳水東岸。就在他背後不到百里的地方,魏郡的治所安陽也有數千郡兵駐紮。而右武侯已經戰敗這麼多天了,三地的友軍卻沒一支採取救援行動。安陽郡守將自稱郡兵是新招募的,不堪一戰。清河郡丞楊積善號稱在翻越慈石山口時遭到了數萬流寇的阻擋,無法繼續南進。最狡詐的是武陽郡兵,那個叫魏徵的傢伙居然來了一封信,說黎陽倉可能遇險,然後以此爲藉口消失不見了。

    就千把蟊賊,可能攻下黎陽倉麼?除非汲郡太守張文琪是塊不能思考的土坷垃!馮孝慈不相信這個藉口,他堅持以爲,所謂黎陽倉的險情,不過是那個叫魏徵的無恥小人爲逃避責任而捏造出來的拙劣謊言。但偶爾轉念之間,他亦清醒地意識到,如果魏徵的推測屬實,自己的戎馬生涯也就從此到了盡頭。

    朝廷上的那些傢伙這回不用找任何藉口了!望着微微發藍的炭盆,馮孝慈輕輕咧嘴。他的嘴脣上裂了很多小口子,動一動便會滲出血絲。那是長時間沒有補充食物和水分導致的惡果,馮孝慈清楚,但他就是沒有胃口。

    偶爾一兩次戰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失去了洗刷恥辱的機會。朝廷上的那些小人不可能放着現成的藉口不用,多疑易怒的皇帝陛下也不會原諒他的過失。即便朝臣和皇帝那兩道關口都過了,馮孝慈也無法面對自己的靈魂。坐困孤城的這些天裡,每天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戰死的袍澤,渾身冒着血,以某種鄙夷的目光看着他,鄙夷如此輕易地上了土匪的當,鄙夷他爲了自己的名聲把這麼多的弟兄送進了死地。

    焦慮、負疚、失望,各種各樣的情緒像數萬條毒蛇,一點點吞噬着他的肉體和精神。受到主將的影響,殘存的右武侯弟兄們也都萎靡不振。他們同樣看不到生路在何方,同樣明白,賊軍之所以沒有攻城,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因爲有十足的把握吃定了自己,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最佳機會。

    “我不會給你機會!”對着幽蘭色的火焰,馮孝慈自言自語。彷彿火焰中有一雙耳朵在聽,他說的話,可以一字不落地傳到程名振那裡。

    “決不!”咬了下血淋淋的嘴脣,老將軍倔強地重複。手向旁邊一探,抓起個冷饢塞進口中,一下一下地用力咀嚼。看到老將軍開始吃東西,衆親兵趕緊將已經變冷的飯菜挪到炭盆旁烘烤,順手倒上熱氣騰騰的濃茶。馮孝慈卻彷彿沒看見般,不用筷子去夾菜,也不喝茶,兀自用力咀嚼,將冷饢和着自己的血吞下喉嚨。

    “將軍,您老喝點兒熱茶!天冷!”郡兵校尉周文怕馮孝慈被活活噎死,躡手躡腳走上前,低聲提醒。

    “哦---”馮孝慈艱難地將喉嚨裡的飯頂到肚子內,長長出氣。冷饢不比當年出塞時難嚥,戈壁灘上找不到水,積雪一樣可以當做甘泉。一邊回憶着當年眠沙臥雪的感覺,他一邊強迫自己振作精神,“什麼時辰了,外邊的天怎麼看起來這般黑啊!”

    “才下午未時!”周文躬下身子,將一碗加了鹽的濃茶硬塞到馮孝慈的手中,“只是外邊好像又要下雪,所以天色纔看起來如此陰暗!”

    “下雪好,下雪好!”馮孝慈稀裡糊塗的點頭,不知道在讚賞周文的鎮定自若,還是在讚賞天氣的變化。對於野地裡紮營的流寇們而言,寒冷的天氣更難捱。如果大雪無止無休地下上幾天幾夜,弟兄們就徹底不必爲安全而擔憂了。

    “卑職剛纔出去轉了一圈,賊軍已經把三面的圍撤了,全都移動到了城南窪地裡駐紮!”周文笑了笑,主動向馮孝慈彙報軍情。在他看來,既然敵軍撤圍,大夥就有了繞路殺回汲郡的機會。眼下萬事具備,只欠老將軍一聲命令而已。

    滏山一戰,府兵將領死傷慘重,所以他這個以往不怎麼有表現機會的郡兵校尉也成了核心人物,可以隨便出入中軍,並能隨時向馮孝慈討教軍務。但軍中的其他人顯然不太待見這個郡兵出身的二半吊子,互相看了看,輕輕撇嘴。

    “嗯,應該,應該。有滏陽城在北邊擋着,城南會稍微暖和些!”馮孝慈繼續點頭,根本沒留意將領們的小動作。“程名振不愧是我大隋將門之後,心思慎密,判斷準確。擋住滏陽南面的官道,便等於擋住了老夫的退路。在如此時刻,的確與四面合圍沒什麼差別!”

    一席話,說得周文和其他將領同時變了臉色,發現大夥突然陷入沉默,老將軍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誇獎敵人,訕訕地咧了下嘴邊,笑着解釋:“可惜他不學好,偏偏要去當賊!陛下已經答應不再向遼東用兵,只要騰出手來,收拾這些蟊賊易如反掌!”

    “呵呵!” “呵呵!”衆人報以乾笑。不想反駁馮孝慈的話,也無法反駁。皇帝陛下楊廣在即位之前幾乎每戰必勝。從大漠一直打到江南,沒有碰到過任何對手。最近連番折戟遼東,主要原因是奸佞禍國,陛下自身還應該是聖明的,至少在武事方面應該雄風不減當年。

    只是皇帝陛下會不會有閒工夫管他們這三千殘兵敗將呢?對於這一點,大夥心裡就很沒底了。首次遼東戰敗,明知道有幾個將軍,數千勇士正在往回趕,朝廷照樣來了個壯士斷腕。衛文升一把大火焚了浮橋,讓遠征軍眼睜睜地看着故國近在咫尺,卻不得不轉過身去衝向十倍於己的高句麗人。這會兒輪到右武侯被困滏陽了,皇帝陛下會派人援救麼?

    “陛下若是知道我等還在堅持,一定會派兵來援!河東的曲突通老將軍與我多年交情,也不會坐視不理!”四下掃視了一圈,馮孝慈爲大夥,也爲自己鼓勁兒。低迷的士氣不利於堅守待援,無論心裡邊再絕望,再疲倦,在神智清醒時,他都必須保持樂觀的態度。

    看到主帥已經恢復了正常,衆將士的情緒也跟着振作了一些。七嘴八舌地議論的幾句,推測援兵幾時能夠趕到。從輿圖上看,滏陽城與鄰近的河東隔得並不遠。清濁兩道漳水沿岸各有一條道路插過太行山,從山那邊趕過來,也就五、六天的光景。

    “咱們的糧食儲備如何?”衝着大夥笑了笑,馮孝慈順口詢問。這句話的目的同樣是爲了鼓舞士氣,一萬多兵馬出征,如今只剩下了原來三成出頭,攜帶的軍糧肯會出現富裕。況且滏陽縣的官倉裡本來就有存糧,三千多弟兄敞開了吃喝,一年半載內也能供應得上。

    “稟大帥,糧食儲備很充裕,弟兄的也都住進了臨時騰出來的民房,暫無凍餓之憂!”果毅都尉姜廷麟推開周文,上前回稟。他的職別原來在軍中也排不上號,同樣是因爲大批將領在不久前陣亡,纔不得不被馮孝慈臨時委以重任。

    “過會老夫去巡視一下,免得讓弟兄們誤會!”馮孝慈手捋鬍鬚,輕輕點頭。頹廢的時間太久了,他渾身的骨頭都酸澀無比。的確該找機會去散散步,順帶也安撫一下軍心。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姜延麟肅立拱手,臉上卻沒有太多欣喜之色。這副不冷不熱的表情立刻被剛剛恢復正常馮孝慈看在了眼裡,老將軍敏感皺了下眉頭,低聲問道:“怎麼,不方便麼?還是弟兄們已經起了誤會?”

    “弟兄們都追隨您多年,絕不會相信您老會輕易放棄!”姜延麟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眼周文,不知道後半句話該不該說。

    馮孝慈又皺了下眉頭,不耐煩的催促,“有話就說,老夫沒猜人心思的習慣!也不會因言而罪人!”

    “是,是這樣的!”姜延麟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兩天城中一直有流言在傳播,屬下也查不清是敵人故意散佈出來亂我軍心的,還是弟兄們自己在嚇唬自己…..”

    “說什麼?連個流言都堵不住,你們幾個幹什麼吃的?”不等姜延麟把話說完整,馮孝慈兩眼一瞪,怒氣衝衝地質問。如果鷹揚郎將趙亦達活着,決不會讓類似的事情發生。可惜心腹愛將竟死於敵人的陷阱內,害得自己身邊連個好用的幫手都沒有。

    “屬下,屬下連續抓了好幾個人,但都不是流言的始作俑者!” 姜延麟低下頭,委委屈屈迴應。

    這副小受氣媳婦的模樣更不對馮孝慈的胃口,老將軍用手一拍桌案,就要發作。看到此景,一直沉默不語的輔國將軍吳文忠趕緊上前替大夥解釋,“大帥息怒,不是他們做事不盡心,而是流言來得太詭異。一直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懷疑!”

    輔國將軍的面子,馮孝慈還是要給一些的,雖然二人平素不怎麼合得來。他橫了衆將一眼,慢慢又坐回了胡牀上,喘着粗氣追問道,“外邊謠傳什麼?不必瞞着老夫,老夫戎馬半生,事情經歷得多了,不會被兩句流言嚇住!”

    “都是些沒影子的事情。如果不去管他,幾天之內也就散了!”吳文忠很勉強地笑了笑,低聲答覆。“其實這事兒也怪我,接到魏徵那廝的信後,沒把立刻把送信之人給殺掉。結果也不知道是這傢伙嘴巴不牢,還是敵人故意亂我軍心,外邊很快就傳出了黎陽城被攻破的消息,怎麼攔都攔不住!”

    “糟了!”馮孝慈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恨不得跳起來先抽自己兩個大嘴巴。敗入滏陽之後,他由於傷心過度,軍務上難免處理得有些疏忽。而敵人恰恰瞅準了這個機會,大肆施展陰謀詭計。

    黎陽城失陷對右武侯意味着什麼?在座之中沒有人比馮孝慈更爲清楚。如果任由流言繼續傳播下去,可能不用敵軍主動來攻,弟兄們自己也會潰散。想到這,他不敢再做任何耽擱,長身而起,頂盔貫甲,“你們幾個,立刻跟老夫去巡視。無論流言怎麼傳,咱們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

    正說話間,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有個臨時提拔起來的校尉鼻青臉腫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焦急地嚷嚷,“快,快讓我去見大帥。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造反了!”

    “誰要造反,你把話說清楚些!”馮孝慈上前一把扶住對方肩膀,大聲質問。

    新提拔起來的校尉很少能當面和主帥說話,被馮孝慈一按,又驚又怕,軟軟地跪了下去,“大帥,屬下無能,後三營的許鬍子帶頭鬧事,要殺出城去自行逃命。屬下沒攔住他,屬下對不起大帥!”

    “什麼?”馮孝慈推開報信的校尉,拔腳就向外走。臨時提拔起來的軍官太多,他根本弄不清誰是許鬍子。但萬一開了私自逃命的口子,事態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吳文忠等人也急了,一邊小跑着跟在馮孝慈身後,一邊罵罵咧咧。流寇們根本沒有攻城器械,滏陽城雖然算不上銅牆鐵壁,以行家的眼光看來,大夥齊心協力防守的話,堅持到明天春天也沒什麼問題。可就是有一些自作聰明的莽夫,總覺得自己的命最金貴,總想着獨自先去逃生。

    老將軍馮孝慈又急又怒,根本不管後邊的人來不來得及跟上自己,跳上馬背,一路狂奔。軍心潰散到如此地步,他知道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不是持續多日的頹廢,如果不是接連戰敗失去了弟兄們的信任,如果不是一時咽不下那口氣率衆夜襲……

    沒有那麼多如果了。當今之際,最重要的在城門打開之前將企圖逃走者截住。他拼命抽打坐騎,衝着外邊人聲最嘈雜的方向疾奔。無論誰擋在面前,擡手就是一鞭子。

    接連撞飛了三名亂跑亂竄的百姓,抽退了兩名試圖勸阻自己的侍衛,他終於趕到了事發地點。此處距離北城門已經非常近了,守門的士卒彎弓搭箭,瞄準數十名揹着包裹的袍澤。那些揹着包裹的傢伙則一手舉盾,一手持刀,排出了個十分簡陋的龜甲突擊陣,一步步地向城門口迫近。

    “都給我住手!”馮孝慈緊抽了坐騎幾鞭子,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城門口。“有種的向老夫身上招呼,也好給賊人送一份投名狀!”

    雖然接連戰敗讓他的聲望降低到了底限,關鍵時刻,多年積累下來的餘威還是發揮了些許作用。守門的士卒心情一鬆,訕訕地將弓箭收了起來。試圖衝出城門逃走的士卒們也訕訕地停住腳步,互相張望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難道老夫平日教導你等,就是爲了你等自相殘殺麼?”馮孝慈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劈手給了最前方的逃兵幾個大嘴巴。“有種的,你們先殺了老夫,然後拎着老夫的頭顱去投奔張金稱。外邊冰天雪地,你們這樣逃,能逃到哪裡去?”

    捱了打的士卒不敢躲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老將軍!”陸續有人跪倒,伏地哀哭,“黎陽,黎陽城那邊已經半個多月沒音訊過來了。我等家小都在那邊,如果被賊人闖到家裡去……”

    “嗯?”馮孝慈凝神再看,這才發現試圖逃走的人,大多都是從郡兵中補充到右武侯的。他把頭轉向匆匆趕來的校尉周文,怒目而視。想指責幾句對方帶兵無方,又意識到郡兵們本來就是羣烏合之衆,咬了咬牙,又把目光側了開去。

    “屬下馭下不嚴,請大帥責罰!”周文嚇得立刻跪到了地上,叩頭認罪。

    “黎陽城那麼高,賊人除非長了翅膀才能飛進去!”馮孝慈沒理睬周文,衝着鬧事的郡兵們厲聲咆哮。“幾句流言便讓你等不戰自亂,像這種廢物回到黎陽,能擋住賊軍的攻擊麼?’

    看到周文都跪下了,鬧事的郡兵更爲沮喪,乖乖地低頭聽訓。馮孝慈又解釋了幾句黎陽城爲什麼不會丟的原因,嘆了口氣,轉頭衝着周文吩咐:“算了,你領他們回營去吧!從今天起,沒我的手令,任何人不準上街!”

    “遵命!”灰頭土臉的周文從地上爬起來,帶着郡兵們離開。望着他的背影,馮孝慈忍不住搖頭嘆氣,轉過身,他又衝着守門的軍官瞪起了眼睛,“下次再有人衝擊城門,立刻放箭。讓別人衝到這麼近了纔想起彎弓,你們幾個想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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