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軒往前又走了一步，那個正打坐的人，倏地睜開了眼睛。

那人身量瘦長，面容蒼白，五官好似用淡淡的筆墨描繪上去，淺眉淡目，鼻樑還算英挺，細薄的嘴唇上卻沒有半分血色，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如一個凄風苦雨的書生，但一睜開眼睛，卻似一柄藏於劍鞘中的寶劍，危險而內斂。

秦浩軒望著那雙黑墨一般的雙眸，竟然聯想到自在魔主給他的自在劍。

九座道宮的強者定定看了秦浩軒兩眼，低眉一笑，貌似感慨的說道：「敵人離我這般近了才察覺，真是不中用了。」

那人聲音還算清越，能夠讓人想起雨後的青山綠竹。

秦浩軒看著他不斷變得雪白的頭髮，看著一縷縷皺紋爬上他的眉梢眼角，卻又很快不見，看著他的容顏在蒼老與年輕中轉變，淡淡的笑了。

「道友身負殺氣，不知是我哪個仇家？」那人抬眸，看向秦浩軒。

「自在魔主。」

九座道宮的修士嘴角逸出一絲苦笑：「我早知今日，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秦浩軒看著他，默默不語。

自在劍就在自己手中，只要心念一轉，自在劍當橫飛而出，秦浩軒心中清楚，此人負傷太重，殺死他易如反掌，但見此人淡然如水，死亡來到眼前自是巋然的面容，他突然沒了動手的想法。

「你自己了斷吧。」秦浩軒緩緩說道，「或者跟我去魔宮請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人先是一愣，而後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想活？」秦浩軒有些疑惑。

一個修士，能夠走到九座道宮這樣的境界，一生所經歷的生死必是常人難以想象，這樣人會看淡生死，但更會看重自己走到今天所獲得一切。

但凡有一線生機，他們都會拚死爭取，怎麼會放棄？

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的紋路，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吐出，他說：「我這一生，總是在欠別人的，幫羽化打自在，也不過是為了還人情罷了，這些日子我想了想，好像這輩子都在欠與還中奔波，為了活，我放棄過許多，承諾過許多，但是現在，我累了。」

因為累了，所以不想再為了活下去而欠人人情。

秦浩軒抿唇一瞬，他能夠聽出此人話語中流露的真性情，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即便不會結交這樣的人，也會放他一條生路，但，現在不行。

「我承諾了魔主，取你性命，所以我不會放你走。」秦浩軒負手而立，這片墜仙谷中難得的美景令他也不由得淡化了來時的殺念，「如果你願意隨我去魔宮請罪，我可以不要你的人情。」

眼前之人輕輕一笑，說道：「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還。」

秦浩軒看著眼前九座道宮的強者，看著他的髮絲雪白，最開始還會重新變成黑色，但現在，這個人已經完全放棄了生，自然也不在乎自己的頭髮變白，不在乎皺紋布滿臉龐，不在乎純黑的天人五衰氣息從身體內緩緩散出。

「我想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裡。」

「秦浩軒。」

盤膝而坐的強者有些驚訝的抬起眼眸，眸中的光彩轉瞬而逝，他嘆息的說道：「能夠死在修仙界近千年最傳奇的人手中，我此生，也值了。」

秦浩軒看著他，突然道：「你跟我去見魔主吧。」

眼前之人是真性情的人，自在魔主同樣是真性情的人，也許，自在魔主會饒恕此人也說不定。

「算了，即便真的去了，又能如何？給對方做千年客卿嗎？受人指使的生活我已經過得夠多了，那也沒什麼意思。」

秦浩軒想了一瞬，然後道：「自在魔主雖然在修仙界名聲不好，但他卻非大奸大惡之人，對人也算友善，如果你去跟他請罪，或許不只是性命可保，或許能夠得到自有也說不定。」

「他對你很好？」

秦浩軒鄭重的點了點頭：「是。」

「你會覺得他好，那是因為他對你好。但這份好，世間又有幾人能夠享受？要知道，你是近千年的第一傳奇，換誰都會對你好。」

秦浩軒想起自己最初進入修仙界，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嘲諷與質疑，聽到最多的話是他是個弱種廢物，此生都不會有出息。

但現在，他憑著自己努力，渡過了那麼多的生死危機，終於有了一點點成就，所有人又說他是天之驕子，說他是傳奇了。

人生際遇，不過是這樣的。

秦浩軒看著那個人，淡然的說道：「哪個道宮老祖不是傳奇。」

是啊，哪一個步入道宮境的老祖不是背負一生的傳奇呢？

身體已經完全老去的道宮境強者，輕輕點了點頭，他想起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想起了那些崢嶸的歲月，感嘆的說道：「是啊，我都要忘了，我何嘗不是門派中的傳奇……」

老去的強者望著地上柔嫩的花朵，他還算清澈的眼眸中，漾出一片悲涼與無奈：「可到頭來還是黃土一抷。」

秦浩軒微微皺眉，剛剛要開口，卻被對方打斷。

「秦浩軒，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去受辱了。」

那人自從見到秦浩軒便緊繃的面容突然變得安詳，他盤膝坐在地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世界，便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秦浩軒看到，他背後佔據了半片天空的道宮，一座接一座的龜裂，那是一種無聲的毀滅，四方群山都為之靜默，雄渾的力量如泥沙傾陷，被天地之力盡數消散。

九座道宮，在秦浩軒的眼前轟然崩裂，無聲湮滅，天地為之一慟。

秦浩軒微微皺眉，他看向那個盤膝坐在地上的人，眉宇間帶了一抹哀意。

那人彎了彎嘴唇，安靜的笑了，而在九座道宮消失的剎那，他身上原本被壓制的天人五衰如火山噴發般出現，濃黑的霧氣將那個人完全籠罩！

秦浩軒頭頂的遮天翼綻放出無邊光華，華光如有實質，絲絲縷縷垂泄而下，朦朦朧朧，密不透風的將秦浩軒遮擋住，不讓天人五衰侵蝕他半分。

「修仙似真幻，如夢亦如電。紅塵一遭以為仙，不過是凡夫俗子，不過凡夫俗子……」秦浩軒嘆息的說道。

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秦浩軒就知道他已經有些撐不住了。但那些金色的符文的確是厲害，有那些符文在，若自己不來，他養傷百載，或有還機會復原。

但是，秦浩軒受命而來，那人知道自己毫無勝算，所以選擇了從容赴死。

秦浩軒默然立在十丈之外，不進不退，目光淡然的看著那人在自己眼前死去，這是他能夠表達的，對死者最大的敬意。

一般而言，道宮境強者身死道隕，神魂俱滅，但身體會保存完好，但這個人不是正常的死亡，他九座道宮全部碎裂，相當於一生修為盡廢，而天人五衰來的洶湧猛烈，恐怕肉身也會隨神魂消亡。

秦浩軒的猜測是對的。

但他沒有想到，在那人肉身消亡之際，胸口驟然閃耀出一道金色的華光，直衝九天而上，精純而清冽的力量如水般滾滾而出，溫柔又強勢。

望著眼前的這道光，秦浩軒如有所覺，驀然抬頭，朗朗白空上，竟然有星光閃爍，似迎接那道金光，又似在遙相呼應。

這是什麼？

秦浩軒滿眼疑惑，那兩道光芒只閃亮一瞬，又歸於平靜，白日朗朗，只有一輪太陽，再無其他。

「紅塵。」

那人消失的地方，紅塵二字，靜靜的留在他所坐的石塊之上，秦浩軒才剛剛反應過來，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那人的道號。

回想剛剛從紅塵胸口射出的拿到金色華光，已經九天之上星斗的呼應，秦浩軒只覺得驚訝，他自負見多識廣，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將這個疑問放在心中，秦浩軒決定等以後見到自在魔主，好好問一下。

紅塵已經死了，他在周圍匆匆布下的數十道陣法，也就此消亡。

無數閃爍著華光的寶物從他留下的空間陣法中落了下來，如暴雨一般落了滿地。

望著滿地的寶貝，秦浩軒剛剛還有些感傷的心緒頓時有些不好了。

良久，秦浩軒乾咳一聲，對著紅塵坐過的石頭，拱手一笑：「紅塵前輩，您不愧是九座道宮，珍藏真多，小弟卻之不恭了。」

將地上寶貝盡數收於自己乾坤袋中，秦浩軒摸著沉甸甸的乾坤袋：「原本還在愁製造六道輪迴道體的材料，現下好了，材料已經全了。」

收拾好一切，秦浩軒在這片水草肥美之地，為紅塵立了一個衣冠冢，輕輕一拜，這才轉身離開。

漫步走過曾經被奈河包裹的小島，那裡荒蕪許久，荒草凄凄，雖然依舊有怨魂飄蕩，但骷髏夫人等都已經不在，怨魂盡散也只是時間問題。